商辞昼有些不高兴:“我说可以就可以,总有一日,我要叫你站在我身边,再无人敢置喙!”
小少年眼睛明亮的看着他,露出一点贝白色的小虎牙笑了笑:“你要我当你的宠君?”
商辞昼怔住,宠君……?
不行,宠君地位底下,怎么配得上他的小亭枝,要当也应该是当——
他眼神顿住,半晌咽了咽喉咙,没敢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吓到眼前人。
“我……今日父皇同我说,南代太子到访大商离洲境,离洲境距离汉口河很近,我恐怕要出去一趟。”
小少年眼睛一亮:“是太子哥——呃,阿昼,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我也想见见南代太子。”
商辞昼看见自己摇头道:“不行,此行山高水远,路程颠簸,你身体娇嫩,承受不住的,而且……你不是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自己的小花缸?这一路匪患横行,恐怕不易养花。”
那人委屈的皱了皱眉头,嘴里嘀嘀咕咕:“来的时候倒是顺利,怎么回去就这么难……”
商辞昼没听清楚,他道:“我会很快的,一个月时间,我一定会赶回来。”
“一个月就能回来吗?”那人问道。
商辞昼笃定点头:“我一定赶回来。”
小少年这才舒展了脸上的表情,他神色天真无邪极了,嘴里念叨着要他给他买沿路的糕点果脯,还要给他带沿路的花,他虽自小生在王庭,但也想要见见这天底下别样的东西。
商辞昼看着那人与自己贴在一起,还神神秘秘的拿出了几张揉皱的花纸,纸上歪歪扭扭的习着字体,隐约看出写的是亭枝二字。
除了亭枝,那角落还别扭的画了一朵小莲花,少年的自己笑着从一边拿过小狼毫,替对方改着错字,末了还不忘在亭枝旁,再小心注上两个劲瘦小字。
——辞昼。
“我走之后,你不可常去玉湖玩水,李隋川会替我来盯着你,还有,晚上心情不好不能再偷偷溜出去抓蜻蜓,你上次说想养鱼,我已经为你捉了一些锦鲤,你喂食的时候少一点,锦鲤爱吃,别给喂成个大胖鱼,到时候抱都抱不动了。”少年商辞昼声线低低的嘱咐着,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语。
商辞昼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年前的他。
这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会这么温柔的对待一个人?
商辞昼知道自己秉性,那些年他虽然还稍显稚嫩,但暗中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不该是如此毫不设防的状态。
他又怎么会被那些废物皇弟伤到?还这么明显的带伤回到东宫,在这人眼皮子底下晃悠。
活像他就要让对方看见,好这么温声细语的照顾他一样。
那两人还在继续说话,商辞昼看着自己一一记着那人嘴中想要的东西,最后对着小少年道:“我走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天下了,我那些皇弟一直在好奇你的存在,不过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你只管安心待着,没事不要往出跑,等我去会会那南代太子究竟想干什么。”
不行。
不可以。
这一趟不能去。
商辞昼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他想要说话,想要动,但却好像第三者一样被隔绝在了外面,亭枝阙的布置比他眼中的新了许多,他看见自己轻轻牵起对方的手:“我笨,学不会冲藕粉,明日时间紧,亭枝就再为我冲一次藕粉吧,还要撒上桂花蜜糖,这样才好吃。”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那当然,我会乖乖等阿昼回来的。”
商辞昼蓦地闭上了眼睛,他指节青筋暴起,抬手狠狠的按上了太阳穴的位置,胸口中仿佛又在翻涌血气。
回来?
他知道,这一去,回来,东宫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他又会变成那个父皇不爱母后早逝的孤独太子,没人会因为一点小伤口就担心他念叨他,也没人会这么咋咋呼呼的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帮他选一些自己拿不定的主意。
商辞昼看着自己少时脸上残存的笑容,那脸色是如此真情实意,还没有戴上后来僵硬冰冷的面具。
红木莲花床上,那小少年擦了擦脚心,费劲吧啦的爬上了床,周围被褥被他的动作弄乱,他看着少年自己熟门熟路的又整理好,然后帮对方轻轻盖上了露在外面的小腿。
“亭枝、亭枝,过来我这边睡。”
那人滚了一圈,带着满头软发砰一声撞进了他的怀里,扑鼻的花香迎面而来,商辞昼看见自己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不行……
不行!
不能睡,不能走,不能再丢下对方一个人。
商辞昼牙关紧咬,脑海中是“亭枝”在木盆边洗手回头的一幕。
眉眼唇鼻,精致秀丽,尤其一双微翘眼眸,瞳仁又黑又亮,仿佛收进了世间所有无邪纯真。
像极了……像极了他的容——
“陛下、陛下!”一道脚步急匆匆的闯进耳朵,然后又有谁着急忙慌的端来了一碗药,一双清瘦的胳膊将他扶起,紧接着有药勺递在了他嘴边。
刘东在一旁急道:“好端端的,如何发起了高热呢……郎公公已经从皇宫赶来了,整个太医院的人也都侯在外面,眼瞧着天就要大亮了,陛下怎么还不醒来……”
商辞昼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微微睁开眼眸,转头一瞬,就瞧见一截青色刺绣的衣襟出现在视野中。
容穆见他醒来,表情一下子便舒展了开来,“陛下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自己的剂量给多了,让商辞昼得睡个三天三夜呢!
到时候不止太医院,恐怕连百官都得跪到这东宫来向天祈福了!
只是商辞昼却不说话,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只定定的盯着容穆,仔细瞧去,他又好像散着在放空一样。
容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喂?!”
商辞昼瞳孔晃了一顺,终于低声开口,却说出来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容……容穆,你是不是,会冲藕粉?”
容穆愣了愣:“是啊,你、你现在要喝吗?可是你药还没有喝——”
“孤不喝药,你去,给孤冲一碗藕粉。”
商辞昼长发散下,他坐起身,一手扶住额头,郎喜早就从皇宫中跑出来了,此时和刘东一起,两个凑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眼巴巴的守在一旁。
郎喜表情又忧又喜:“陛下,那今日早朝……”
“传旨,孤今日,不上朝。”
他说完,一手突然抓住容穆细瘦白皙的手腕,瞧着对方那双懵懂漂亮的眼睛。
“孤要……”
容穆傻眼:“陛、陛下要什么?”
完了,这皇帝该不会是被碧绛雪熏傻了吧!
只见商辞昼胸膛缓缓起伏,像是在平息什么,几息后,他转头看向容穆,开口道:“孤的藕粉,要放桂花蜜糖。”
容穆:“???”
完了!
这暴君好像真的坏掉了!
容穆顶着一众火辣辣的视线,硬着头皮问刘东道:“东叔,东宫有备藕粉吗?”
刘东嘴巴张了张,才道:“有的有的,在亭枝阙的小厨房。”
容穆头皮发麻,站起身看了商辞昼一眼,“陛下要先将这碗药喝完,才可以吃别的东西,否则——”
换作以往,这暴君肯定又要嘲讽加威胁,但容穆话还没说完,就见商辞昼直接端起药碗仰头灌下,仿佛喝的是一碗露水。
容穆:“……”
商辞昼将空碗倒放在桌上:“孤喝完了。”
容穆心底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正要出去,就被拉的踉跄了一下,回头看去,那一大早就要吃桂花藕粉的皇帝陛下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容穆心里虚的厉害,生怕被别人发现是自己把皇帝给熏傻了,只能好声好气道:“陛下不放开我,我怎么给你做东西吃?”
商辞昼一愣,这才缓缓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容穆走后,商辞昼就从床上下来了,他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在盆边净手洗漱,郎喜大气都不敢喘的跟在皇帝身后伺候。
他从陛下登基一直跟在身边,从未见过陛下回东宫,更别提一大早起来就要吃东西,甚至连风雨无阻的早朝都给罢了。
今日出去,不知道又有多少朝臣诚惶诚恐,生怕这位主子又攒着劲儿要搞贪官世族了。
商辞昼净洗完毕就下了楼,昨夜疾风骤雨,这会檐角的莲花漏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
刘东跟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的专挑着好听的说。
“陛下,昨夜雨大,东宫花园的花散了一地红,但又有些新芽发了出来,玉湖的水又涨了许多,已经到了石壁边缘,老奴今日去瞧了瞧,怕锦鲤跳出来旱死,没想到这鱼儿聪慧,还在湖底游着呢——”
商辞昼伸开手,郎喜极有眼色的将新龙袍替皇帝穿上,他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这会儿只默默的在一旁服侍着。
刘东见天子寡言少语,不知一夜过去,陛下心中可消气,他只好又挑了一个新奇事儿道:“陛下幸至东宫,东宫玉湖多年来没有长过水植,今早老奴去瞧锦鲤的时候,竟然看到湖底黑泥中发了好些白芽儿,玉雪玲珑,极为可爱!”
商辞昼这才垂眸看向刘东。
“什么芽儿能在水中活株?”
刘东却脸色惭愧:“回陛下,老奴才疏学浅,不知是何植物,只能看它长出来了!”
商辞昼不再过问,他抬头,透过亭枝阙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
碧空如洗,清风拂面,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天气,眼角余光闪过什么,他转头,看见了被容穆放在窗边的碧绛雪。
昨夜深陷梦魇,记忆只停留在二层小楼,根本无从看见当年的那盆花究竟是否同如今一样……商辞昼胸口起伏了一瞬,脚底微动,朝着碧绛雪走了过去。
一夜过去,碧绛雪香味更加馥郁,商辞昼还没来得及弯下身子,就见一个少年端着小碗火急火燎的从小路那边跑了过来。
“陛下陛下!”
独特的重音叫法让商辞昼神色一顿,眼神跟着容穆的身影转动,看到对方被门墙遮住的时候,脚底已经不自觉又往门边走了几步。
只几步,就又硬生生自我控制着停了下来。
容穆额头上有一点薄汗,手上小心端着一个白玉小碗,跨进门朝他道:“快过来看看,别的不说,我这份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陛下吃完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将玉碗放在亭枝阙的小桌上,一手叉腰用袖口沾了沾脸侧,只是不知方才是否将袖口挨上了藕粉袋子,这一抹,非但没有干净,反倒多添了几分滑稽。
商辞昼不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开口提示,只眼睁睁看着皇帝坐在桌边,然后默默拉开了旁边的凳子。
几个人傻愣在原地,商辞昼察觉不对抬头看去,才见容穆期期艾艾的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他不得不亲自开口:“过来,坐孤身边。”
少年嘴唇微张:“啊?这,我、我也能坐吗?”
商辞昼眼底动了一下,“孤是皇帝,孤说你能,你就能,过来。”
容穆这才挪着脚步过去,屁股只沾了半边,生怕这暴君哪里不对又给他找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