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醒了,粮也来了,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开心与激动,只除了商辞昼一人。
他们都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但商辞昼丢了容穆,却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运粮车还停在城门口,城官守着这满袋满袋的粮食不敢动,而南代的驻军扔下粮袋子就跑了,甚至车子都不要,城官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他们都好像急着要回去做比运粮更要紧的事情。
初春已经没有余粮的大商百姓听闻消息围在了周边,而从长街一角,秦霆带着守军迅速清出了一条道路,一匹快马飞跃而过,众人眼中只剩下了那一抹玄色的背影。
玄乃帝王皇家之色,百姓们纷纷避讳,甲胄碰撞声与维持秩序的声音在一大清早嘈杂开来。
但人们却不觉得吵闹,比起刺耳的吵闹,那饿死人的寂静才更是可怕。
乌追还没有停稳,商辞昼就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南代的人走的只剩下了一些马后的尘土,急的像是多耽搁一秒就要没命了。
商辞昼没管他们,只是眼眸看着那满地的粮袋,每一袋都饱满鼓胀,多的要从封口溢出来,它们层层叠叠的堆砌着,能挽救这个春天无数人的性命。
隐一在一旁缓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觉得就算是南代王,恐怕一时半会都没有这么慷慨,南代王子看似无情偷跑,但却又好像情深义重。
隐一不明白,这就是容穆对商辞昼精准的拿捏和拉扯,他总是知道怎么惹了商辞昼生气,又怎么快速有效的顺毛安抚。
商辞昼抬手拿过一把短刀,这里靠近城口,除了围观的百姓,还有早已经聚积于此的难民。
他将短刀随手插入一个粮袋,颗颗洁白饱满的稻米就倾泄了出来,那里面不夹杂一丝一毫的糙米与碎石。
是南代的粮,大商虽国土广袤,军工制造也无限威力,但却从来种不出南代这样的大米粒出来。
商辞昼给南代王的三千神射营配了□□,没想到容穆用这种方式回馈了回来。
那白花花的米粒看的秦霆眼睛都要烧着了,早在容穆带着神射营途径沉水去往西越的时候,秦霆就已经非常眼红南代的粮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真的在自家门口看到了。
秦霆:“陛下,这粮食——”
商辞昼转身打断他,声线低沉道:“南代人可有话语捎带?”
秦霆摇头:“并无,只有通关文书一封。”说着他将盖了印泥的文书递给商辞昼:“陛下,就是这个,他们扔下这个就跑了。”
商辞昼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哪个可恶的小东西写的狗爬字。
他将那粗陋的药纸拿过来,气的想扔掉,但最后又折了几折塞进了暗兜,药纸苦涩,熏的小莲子苦巴巴的惊醒。
胖莲子在皇帝的胸口滚了滚,将那药纸嘿哈的压在了一个小角,这才泄愤一样咕噜一下躺平,感受着外界沉闷急促的心跳声发呆。
它刚诞生,就被从王莲中挖了出来,它只隐约记得最喜欢的人走了,但第二喜欢的气息在,但第二喜欢的气息睡了好久,胖莲子担心他死了,于是违逆命令从淤泥中钻出来查看。
第二喜欢要是死了,那它要怎么搞喔?没人要的小莲子长不大,就会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莲。
这它能忍得了?好在第二喜欢活了过来,它也勉勉强强能接受着用一用。
但胖莲子还是更喜欢温温软软又香香的气息,于是发着呆想它的大莲花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孩子。
大莲花爹爹好香好美,胖莲子喜欢的要命。
商辞昼浑然不知他的暗兜中有一颗莲子在思考莲生,他没有追问容穆在哪里,只吩咐城官即刻设置粥篷,先用沉水城的杂粮布施,待众人半饱,再分发新粮下去。
吃了糙的,自然更珍惜好的,商辞昼不会叫容穆的心意被随意践踏,难民每吃一颗稻米活命,都要感怀送粮人的慷慨付出。
乌追喷了喷响鼻,瞧见主人抬步走过来,周遭人全都压抑着喜气与劫后余生的后怕,唯有商辞昼,脸色比沉水城的天还要阴郁。
隐一这个时候才敢悄悄上前道:“陛下,要不要属下们去——”
商辞昼:“不必,他存心躲避,你们找不见他。”
隐一:“……陛下?”
商辞昼一手狠狠抓住乌追的缰绳,沉默间眼尾余光看见了手腕上被系着的玉髓龙环。
这是他在西越战场为容穆做的,他们一人一半,刚好配成一对。
他早该明白,或许从容穆在他身边暴露自己和莲花共生的时候就应该警觉,纵使手眼通天,但容穆是这世上唯一能避开他跑掉的人。
爱意叫容穆心甘情愿的在自己身边待了一整个冬天,冬天已过,南代自由的花儿,要回到故国的土地上去了。
商辞昼恨不得更爱他一点,更叫容穆明白自己的心意所在,不再随便跑路,但他被那一夜太过美好的温柔乡麻痹,以为骄傲的王莲真的是温顺的花朵,会一直一直的开在他的身边。
胖莲子听着隔着衣物的心跳声时快时慢,开始担心第二喜欢会不会刚醒来完蛋,但好在一切又逐渐归于平稳。
它一颗小小的莲子,被皇帝说话的沉闷声音震的在兜里磕磕碰碰的弹跳。
“……此后南代粮食照单全收,来多少拿多少,沉水足够之后,还有剩余就送往紧缺城池,平顺初春粮荒。”
隐一道:“那陛下,之前说的从京都城调粮……”
商辞昼:“不必了。”
隐一又试探问道:“南代王子……”
商辞昼将龙环玉髓收进袖口,长腿跨上乌追马轻声道:“叫他去吹一吹南代的风吧,也不要浪费他的心意,人饿极了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若有刁民贪多稻米,肆意践踏他的辛苦,你就带人去斩断手指以作惩戒,再有再斩,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若死性不改,就用脑袋来装他最后一顿饭。”
隐一吐出一口气,行礼道:“是,陛下!”
乌追甩了甩马尾,有些想被扔在东宫饲养的踏雪,沉水城阴了几日,终于在今晨从云层中透出一丝金乌的天光来。
那光柱投射而下,洒在城墙与长街上。
隐一跟着皇帝,看着他来时急如奔雷,见到粮不见人又回去的缓慢沉重。
那晚的激烈与温存好像是烟火一样的美梦,叫商辞昼浑浑噩噩,这会儿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他心里有些不好,每次这样不好的时候商辞昼都会找点事干,以前是杀人,后来容穆在身边他就会回去亲亲他,现在不能随便杀人也没人可亲,商辞昼难得有些怔愣,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又要什么时候去南代逮人回来。
对……他要逮人回来。
他没有找自己的王兄,是如何快速帮助沉水的商辞昼根本不敢想象,容穆那夜结束有些难受,身上的伤甚至都还没有好全。
商辞昼在想,若是容穆与自己说出来,说他要回去看看南代,他会不会答应,叫他不必这么匆忙离开——
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间,商辞昼就知道自己绝不会放容穆走。
容穆比他更清楚自己,所以他选择了一夜温存之后不告而别,还给他留了一颗王莲莲子叫他养活。
商辞昼几乎又要笑出来了。
他想抓人,想抓到人之后就将对方关起来,每日吃饭睡觉都只能看见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叫人围守着,一丝香味都再不能逃窜出去。
……但他也不能浪费容穆的一片心意。
精粮源源不断的从南代过来,天子若是不在沉水城坐镇,这么多的粮食,加上难民和守军,会有大乱子出来。
届时容穆付出的一切,都会因为他的私人情怨而付诸东流。
商辞昼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心地善良又脾气不好的小莲花交代。
他被困在了这座城中,只能等待不知道多长时间,靠着两国微弱的这点联系,得知容穆暂时没有身处险境,知道他救人之余还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存在,知道容穆心中不只有可怜的得病的南代百姓。
还有可怜的病的更重的大商皇帝。
他商辞昼什么时候这么被动过?
就算是十年前满盘皆碎,他都能暗自谋划夺取皇位杀亲宰佞,甚至逆天改命叫自己在乎的一切都能重新回来。
但是此刻他只能在这里,恍惚才明白权力不是困人的枷锁,对一个人的喜爱才是最重的枷锁,这份情爱叫人举步维艰进退两难,心脏如同崩裂般撕扯还动弹不得。
“呵……哈哈哈哈。”商辞昼还是没忍住闷笑了几声,只是笑声却有些冰冷渗人。
隐一担忧极了,不知道南代王殿下不在,谁还能叫陛下变回正常的陛下。
再这样下去,隐一担心陛下又会变成一年前那样……那样诡谲莫测,不似常人。
商辞昼没有回宅邸,乌追马经过那座拥有最美好回忆的屋子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又被主人狠狠抽了一鞭子往沉水城那头跑去。
马身颠簸,光柱洒在长街大道,春风拂面而过,却好像比寒冬还要割人。
跑了不知道多久,商辞昼停下乌追,眼前只剩一片旷野,他看了看旷野,又抬头看了看天。
缰绳被掌心捏紧,勒出了深红与淤痕。
商辞昼喃喃道:“容穆……”
远在南代重峦郡,一朵有些蔫吧的莲花隐藏在万顷莲池中打了个寒颤。
“……碧绛雪,在。”
碧绛雪:“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容穆弱弱在花内空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杀气。”
碧绛雪怒:“你说呢?!商辞昼这会肯定醒了!我就说当初跑路太过仓促了!!”
容穆撑着下颚嘶了一声:“你说他有没有好好养小莲子?我后知后觉的还有些想念那个小东西。”
碧绛雪冷漠道:“我说真的,没有你,他自己能想活着就不容易了,你还要他带孩子。”
容穆:“……那我们速战速决。”
碧绛雪更急了:“祖宗!就算你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这么密集的救人!你会生病的!”
容穆摇头晃脑的笑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碧绛雪:“你有个什么数!你这一路,杆子叶子花瓣根节全都试了,还是没有找到替代莲子一劳永逸的办法,我建议咱们还是尽快滚回王都,最起码就算病症爆发,王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容穆轻声:“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一路新坟都比旧坟多,王兄不传书信,果真是南代出了大问题啊。”
碧绛雪沉默,后又随口道:“我说真的,你比初代更狠,你除了挖自己的莲心,还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做过的。”
容穆歪头:“咦?”
碧绛雪:“……!”
碧绛雪从没有喊的这么大声过:“爹,我叫您爹!我以前就避着不叫你碰这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花灵们的莲心都能拿出来吗?那是因为他们死了!都死了!你想死吗?”
容穆老实巴交:“你放心,我不想。”
碧绛雪松下一口气:“你最好是。”
容穆想了想又道:“拿了试过不行可以再放回去吗?”
碧绛雪一口气卡在半中间。
容穆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
碧绛雪四大皆空:“要不你还是把我鲨了吧。”
容穆表情认真:“我真的是开玩笑的,没有十足的保障,我不会那样干……我会听你的话,多爱爱商辞昼,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叫他孤儿寡夫的活着。”
碧绛雪正要虚弱说话,却忽然浑身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