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大了,冯家就出嫁还是入赘与二哥好一番拉锯,家里烟熏缭绕地烧了几个月的香烟。
冯家寸步不让,最后的婚礼是嫂子绝食换来的。当然,青豆报喜不报忧,这部分没说,只说:“二哥肯定会对嫂子很好的!”
受下那么多夹板气,只要提起冯蓉蓉,程青松立马傻成一个痴笑鬼。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程青柏:“婚礼花了不少钱吧。”
“这种俗事就不劳您这世外和尚惦记了,”青豆避重就轻,漾起酒窝,一副讨赏的表情,“大哥,我上高中了!”
“你信里讲了。”这傻妹子。程青柏拿铝吊给她续了杯水,“准备考什么大学?”
青豆沮丧,“也不知道读不读得起。”
“怎么?”
“去年开始,实行高校收费,听说要200块一学年。”现在想想,中专确实挺好,不费钱,早念完,早就业。说到底,读大学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青柏笑:“你只管考,我供你读。”
青豆感动,“二哥也这么说的。”
但,大哥是个穷和尚,二哥的话也已经不能作数了。他为了风光体面地娶嫂子,为了不让嫂子委屈,也为了不让程家在村里掉面儿,欠下一屁股债。
婚礼和祭祀都是合法的烧钱活动,不同的是,婚礼烧的是真钱。排场一起来,就像有只蛮横无情的手不停掏你的兜。这也要钱,那也要钱。
逢物价不稳的年头,结婚的花费更高。
一个月前,吴会萍一夜没睡,最终把橱柜底给青豆青栀攒的嫁妆钱掏了出来。
二哥说一定挣回来,让两个妹妹风风光光嫁人。吴会萍让他只管把债还掉,踏踏实实过日子,青豆读书的钱她会攒。
“青栀呢?”
“青栀上小学了!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家属院里都说,寻常人是女娲娘娘随手捏的,而青栀的眉眼是女蜗娘娘认真雕的。水灵得像画中仙童。
“还皮吗?”
“皮,手脚就没白净的时候。”行事鲁莽,身上总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程青柏循着青豆的眉眼,依照她寄来的照片,试图勾勒出更为精致的青栀。
他泛出慈笑:“成绩如何?”
说到这个,青豆夸青栀的劲儿立马跌了下去:“还行。”不如何,还留了级。用吴会萍的话:老二和老小一样,就不是读书的料。三岁看到老,青栀这丫头就是个惹祸秧子。
“那就好。”
半年多没见的兄妹聊得忘我。再回神,山下起雾了。
程青柏催促青豆快下山,还要吃酒呢。
青豆一想,也是,搓搓手,倒是记得娘走时的叮嘱,懂事地说:“那我看你吃点儿再走吧。”
光秃秃的脑袋低了下来,程青柏轻声说道:“我......过午不食。”
对啊,都忘了他是个真和尚了。青豆总记得,过去大哥是个多好的人,是多少人的骄傲,即便到今天,他仍是程家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
“哦。”她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劝他吃,“我以为不沾荤就行了......”
面对妹子落寞的神情无法,程青柏只能咬了口包子。
包子冷的,外头裹着层硬韧难咬的面皮。他发狠地一口一口咀嚼给她看,把清瘦的面颊填得鼓囊囊的。
他挤出笑,问:“这样行吗?”
青豆点点头,闷头往外走。
她走,他送。
“哥,别送了,我认识路,你快进去。”言毕,他还跟着。青豆又说,“外头冷,你都没头发了,别冻着了。”
“嗯。”
终于,相送的脚步声止,只余山风一阵阵呼过耳旁。
青豆消失在第一个弯道,程青柏走到枯树旁,把嘴里的包子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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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青豆不是。她下山,心是沉甸甸的。
大哥在山上住了十年之久,去年他剃度,青豆才后知后觉,原来大哥是真的想出家,而不是吴会萍搪塞旁人的——他只是在山上养身体。
脚活动后热乎了,嶙峋钝击的痛感攀上。
大哥冻皴的手、瘦凸的颧骨以及那颗光溜溜的头,反复刺激青豆的眼皮。她伸手揩眼睛,一不留神,踩中湿泞,滑了一跤。
她疼得牙关打颤,第一反应却是——完了,新衣服脏了,回去铁定要挨骂。还说青栀呢,她自己这路也没走得好到哪里去。
终于下到平地,青豆一手的泥。她一边拍手,一边往南弁山的停靠站台走。
北门山脚停着辆锃黑的轿车,灰蒙雾色中尤为打眼。
她没多想,只管赶路。来烧香的除了贫农,也有不少大户。经过香火店面,青豆瞧了眼墙上的时钟。
下午四点半,不晚,还有两班车。
再往前走,渐渐不对劲了。
新年里头,路上人少。打眼望去,两米宽的石子路只有一个牵着小孩的老婆婆。今日天阴,风大,雾重,人势单薄,报纸上的失踪消息瘆入毛孔。
青豆察觉到身后的风向不对,小心翼翼侧身用余光偷瞄。
虽没人影,但直觉告诉她,有人跟着她。
如此想着,天又阴了半分。
青豆拼命镇定,跑到那对婆孙身后。
尽管青豆目不斜视,却依然能感觉到,那个人也跟了上来。
没会儿,老婆婆拄棍慢悠悠颤巍巍地打了拐,往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地走去。
青豆虚无的支柱都没了。
她不敢回头,好像身后是个獠牙恶怪。那一瞬间,吴会萍揍青栀的画面浮上脑海。当时她不理解,为什么青栀吃了陌生人给的糖会被打成那样。现在理解了。她回去定要再向青栀重申一遍,这感觉太吓人了。
那人如影随形,气息一直在她身后打转。
一定是个男人,青豆听见了他无耻的呼吸声!
恐惧拖住脚步,两腿挂了铅石一样难以迈动,她咬牙幻想,石头哥也许会驾着驴车来接她。
终于挪到站牌下,她快吓哭了。
地上有红漆,是写南弁山站牌名滴落的。光线不佳,第一眼,差点看成了血。
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却凶重的杀气包围。
南弁山位置偏僻,四下荒芜。今日初八,早过了财神日,求子的乡民上山多起早,眼下这傍晚四五点钟,都回家抱饭碗去了,谁在荒山头附近转。
雾霭低垂,天眼见就黑了。那些拍花子的,怕是要出来拐小孩儿了......
青豆越想越害怕,几乎把嘴唇咬破,终于架不住恐惧与好奇,心下一横,扮出凶相,用力瞪起眼睛,吊起气儿左右怒扫一眼。紧接着,目光直直杵向地面,心头再慢慢回放那两秒的细节。
咦?好像没人。
是她想多了吗?
不可能,分明有人尾随。
青豆深呼吸,又迅速左右扫了一眼,真没人。
以站台为圆心的肉眼范围,鬼影子都没一个。入目只有赭黄色的土地和锈迹斑斑的站牌。哦,还有一个疑神疑鬼的她。
眼瞅是场虚惊,青豆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地漾起酒窝,咯咯乐了起来。
她胆子可真是太小了。明明没有人,居然吓成这样。
活动后的身体渐渐冷却,她拉高领口挡风,再次哆嗦起来。恰是目光漫无目的时,一黑影迎面直直撞进视线。
对面有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怎么没看到?
青豆吓得胸口砸大锤,待看清那人是谁,脑门轰地炸起个麻雷子。
顾弈!这个二流子!
作者有话说:
卷一结束啦,卷二开头是以一个新书视角切入的。
谢谢!
第23章 1990·冬 ◇
◎新婚大吉2 ◎
从这个距离望过去, 据老相识的了解,顾弈知道,程青豆生气了。
只是,她的发怒在顾弈看来毫无威胁。
多褶的眼皮、深陷的酒窝以及玲珑的个头让她天然没有凶相。
顾弈眼里, 她发怒的时候就像只龇出尖牙, 喉咙呼呼凶唤, 虚张声势的炸毛三花猫儿。
顾弈从棵弱不禁风的枯树后闪身,抱着手臂, 流里流气地朝她吹了声口哨。
她背绷得直直的, 两拳紧攥身侧,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程青豆在心里骂了他三百遍王八蛋, 臭流氓,两片薄嘴瓣子气得打颤, 说出口的话又没啥威慑力:“你怎么来了?”
“来吃席。”
他说的是理直气壮,青豆不好反驳, 毕竟是自己家的事儿, 只能问,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应该在程家村吗?
“青松哥让我来接你。”
“真的吗!”青豆刚迈出两步, 疼得倒抽一口气。但她还是蹦了过去。小孩儿似的傻笑, “我二哥真好!”有了嫂子还记得疼她。
话正说着,车子来了。
这里地广人稀, 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楚, 轮胎和石子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响动,车门吱呀吱呀打开, 售票的阿姨不耐烦地探出车窗, 两眼一眯, 用经验判断他们上不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