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半湿,头发甩水,他与她手拉手,踩着对方的影子,一路往火车站疯跑。
顾弈本想要送她回家,青豆嫌恶他不合常理的体贴:“送我到家,然后你再去火车站,这不是南辕北辙吗!而且五点钟,不管是回家还是回宿舍,都很奇怪。”
到火车站,顾弈才看到硕大的钟塔上,时间指向四点半。
青豆哈哈大笑,“哪有人五点半火车,四点四十五出发的!”她坐汽车都要提前半小时到,生怕自己找不到车,坐不到位置。
早来的结果就是,他们站在春夜零星人流的车站门口,无聊发慌,于是决定留张影。
相机搁在火车站报亭唯一一盏照明之下。青豆说,这台海鸥延时摄影曝光大约三十秒。
按下快门,顾弈回头,一手勾上了青豆的肩。亲昵没维持两秒,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中午服务生那漫长的十秒倒计时,噗嗤笑了出来。
青豆捂住嘴,乐得停不下来:“怎么会从十开始数。”
顾弈听她笑,也忍不住要笑,三十秒倒计时数乱了。
他问,几秒了?
青豆一慌,“啊,我没数,我以为你数了。”
“我......”顾弈搂牢她,看向对面尽忠职守曝光中的照相机,粗估方才流逝的秒数。
青豆酒窝强挤上脸颊,有点晃神。她觉得他们浪费了一张胶卷。
顾弈偏头,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抹顽皮的笑。
下一秒,箍住青豆肩膀的那道力量猛然增大。大庭广众,青豆眼前一黑。
谁的鬼主意都不如他来得快准狠。顾弈再次一不做二不休,捧住她的脸,用力亲了上去。
风吹凉脸颊,两张冰凉亲密无间。他们如此之近,近到什么程度——青豆扑闪的睫毛,持续扫着顾弈的眼珠子。
但他没躲没松手,像看镜头一样,深深地望进她眼里。
闪光灯快速闪动,持续了十多秒。
青豆被照得一度眼花,眼前一片死黑后,闪出天堂的白光。
-
四月二十二号四点四十二分,程青豆和顾弈的第一张自拍接吻照摄于南城火车站。
这张照片从九十年代的拍照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成功。
一是审美超前,没人敢把亲嘴巴的照片展示给别人。二是画面虚焦,黑夜与闪光灯过曝暗合,那双男女虚成一抹黏腻的轮廓。
光尘浮动,朦朦胧胧,替他们封存了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雏形爱情。
-
五点,火车月台人山人海。
顾弈进到自己那节车厢,里面早挤满了人,连隔窗挥手的空档都找不到。他努力挤到一个好说话的姑娘身边,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人探出窗户,寻找青豆。
果不其然,她仍认真地等在月台,抱着手臂,抵御清晨劲风,眼神呆滞,没发现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暂别,顾弈心头涌上了极度的不舍。他有股冲动,跳下去得了,学不上了,在一起吧。但这股冲动估计也就一秒。他知道不可能,也没必要。
他没有叫她,默默放下车窗,对挤出空档给他的姑娘又低声道了声谢谢。
没必要说两回再见,刚已经说了一回了。再来一回,不干脆,太黏糊。
他找了个靠墙的地,放下帆布包,屁股一沉,陷进半梦。
跌进不可拔出的意识深渊之前,他本能摸了摸口袋,只有二十块,很快放心,没了就没了,死不了。
本来在火车上是不敢睡这么死的,但顾弈精疲力竭,三四天没睡上整觉,眼睛一闭,人迅速失去了意识。刚结束这么刺激深刻的事,梦境不可能不给出反馈。只可惜,梦里,身下躺的是钟楚红。真要命,都怪那张褶皱的幕布。
他听见“钟楚红”害羞地问多久,看见“钟楚红”一双酒窝随w起伏,同时,他夹q带棒,与“钟楚红”在巨浪滔天里颠簸。基于视野与动势,纽扣持续喂至c边。真实的情况,他埋首许久,梦里的情况太累了,他每张一次口,都没能衔住。
这梦做得真累。太不对劲了。
-
这边顾弈做着难以启齿的梦,那边青豆憋着泡尿,跑回了雅舍公馆。她把幕布卸下,铺回床上,又撕去黑皮衣上的胶布,挂进壁橱。
橱内真的很乱。看不出来,傅安洲这么优雅整洁的人,一张橱乱得和虎子没有区别。青豆把容易褶皱的两套西装挂好,稍稍抚平。
地上沾着黏腻的醪糟汤,她四处找拖把,结果失败,隔壁都睡着,她不好敲门打扰,只能拿起门后毛巾架上的一块干毛巾,沾水擦地。
因为伏地擦拭,她还扫见了床底下乱七八糟的鞋袜。
她一边摆正,一边翻了白眼:这个傅安洲......
男人的干净果然是假把式。办完事非要用自来水冲凉的顾弈,真是她遇见过最穷讲究的少爷。见她不急着洗,他还要帮她擦。就算热火朝天地运动过,青豆也不愿意沾春夜凉水。
-
春日朝阳温柔铺进屋内,青豆像个田螺姑娘,默默将一切归位。
她的最后一步是合上《理想国》,抚平书角,将清洗过的高脚杯搁在书上。这是优雅的仪式,属于傅安洲的小资。
谁料,走到门口,刚一拉门,卷了一夜的书在逐渐合上的门缝中徐徐弹起,非常危险。
青豆手要扶上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门砰的一声,落下了锁。
旋即,里面传来了高脚杯落地破碎的声音。青豆心里叹气,浪漫也太易碎了。
走出雅舍公馆,青豆坐上公车,才终于得空,感受身体微妙的酸楚。
昨夜,顾弈问她痛不痛。青豆想说,痛的,但又没那么痛。可能知道是顾弈带来的痛,所以不害怕。那种痛很春天。像破土而出的新生嫩芽,像东东出牙时哼哼的又痛又痒,是有生机的痛。
形容的时候真是无心,都忘了,这是件有生机的事儿。
第99章 1995·夏 ◇
◎坠兔收光2◎
程青豆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通宵一晚, 她居然一点也不困,反而很兴奋。
她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叙事欲望。甭管散文诗歌小说日记,赶紧把感受化成文字。
她唇角高高吊起,细细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碳素笔尖之下, 动作分解丝滑流出。
很多时候顾弈都是没有脸的。他有呼吸有低语有动势, 但由于青豆羞,瞥一眼, 便扭开了。能怎么办呐, 没有人教她,这种时候对视是否算得礼貌。
所以, 青豆最清晰的,除了钟楚红艳丽的脸庞, 便是房间和身体的一切皆在摇动。
写完第一页,她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写到中间, 抽抽鼻子, 她才发现自己哭了。为终于把一个青春期的淫hui念头完成。
心脏剧烈跳动。
一路震动到指尖。
这么多年, 鱼娘书生终于续上一个好结局。
青豆心肠柔软, 潦草写下结局后, 午夜梦回老梦到那对怨侣,戳着她的良心问你这样写故事不会心痛吗?可结局已经在那儿了, 能怎么办呢。
一个不眠夜后, 青豆想到了一个方子,可解悲剧。结局处, 也就是书生大婚当日, 他服下龟息丸自杀。天子赐婚状元, 不可抗旨, 是以,他只能死遁。在他心里,功名不如美人。友人帮助下,书生于七日后爬出松动的棺材,沿水路下江南,打听鱼娘下落。一年后,他终于在山林里寻到郁郁的鱼娘。她松挽发髻,正伏案休憩。醒来时,鱼娘在摇动,剧烈地前后摇动。平静如死水的天地间,再生波澜。进京赶考,尔虞我诈,书生狠厉不少。他用身体戳破了她的移情别恋的谎言。
不破不立。
破即是立。
写完她也觉得离谱,但事实就是这样,男人就是这么突然的动物。
-
青豆在机房掌握了dos系统,学习了三个月的打字。除了上课,她每天都去机房练习。那是个要穿鞋套、脱外套的无尘环境,除了键盘打字声,无人喧闹。有点像山上坐禅。
结课时,她一分钟输录速度一百个字,是十人小课的手速第二快。
学校老师知道她在学习打字,还领她去机房,让她帮着输入材料。青豆求之不得。别人捡现成的女工,她捡可以练手速的机器,两全其美。
五月,她拿着结课证书跑去找余辉之,顺带捎去的还有自己的新小说。
好吧,不算太新。她把鱼娘书生的故事串上书生进京赶考的求学主线,适当删减篇幅太多的亲热戏,将十二万字的原稿缩成三万字,最后立意拔高至爱美人不爱江山。
余辉之很热情地接下稿子,同她交流学习打字的心得。社里缺打字员,在青豆报名的次月,他们栏目的组长也说,主编有意向派个编辑去学一下打字,或者聘一个打字员。
青豆知无不言,把学习心得倾囊相授。为了练习打字,她还自己做了一次性的纸键盘,空气练习。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按时上课,课后多练习。
余辉之一边听一边翻她的新稿件,先是笑的,后来眉头越皱越高。
余老师向来和善可亲,皱眉不是个好兆头。
“风格跨度很大。”余辉之扫了她一眼,拿手指蘸了蘸湿棉花,掀开下一张打印纸。
这次青豆的小说是打印出来的。借机房的电脑,报社的机器,工工整整地同时展示两项劳动成果。
不夸张的说,电子科技不发达的95年,全中国会打字、会写小说的人,绝对是稀有动物。
青豆紧张:“嗯,是我高中写的小说,最近整合了一下。”
“高中?”余辉之目光幽长,“哦?发表过?”
青豆摇头:“没有。”
“那……”他顿了顿,“我怎么像是看过。”
由于文化的长期禁锢,改革开放后的地下sq文化市场隐秘庞大。表面上,大家都是朱洋洋,一脸正气,刚正不阿,私底下,也是为生理冲动和好奇折腰的动物。
这些读物四处可见。家里抽水马桶的草纸下,压着的褶皱薄本子,床垫、枕头底下,两本正经书中夹着一本出格刊物,再或者,各处农村茅坑手纸处搁着的、包着故事会封皮的奇异读物。
这东西,屡禁不绝,越禁越烈。
而鱼娘书生的故事早以“佚名”的身份,刊在了劣质书页上,爆红全国。这个故事,余辉之真的读过,可能就在哪家的厕所里,随手抄起,拦腰读了一截。笔触鲜明,爱恨纠葛,情绪强烈,明明屁事没有,写出了香艳缠绵的惊天动地。当时,他还为这些潜藏民间的艺术家暗暗叫绝,没想到,这人居然是程青豆。
她......后来写的东西,可是相当的正经。
余辉之遗憾,他们南风暂时不收古代小说。他说,如果是她写的,可以发表到其他刊物试试,但是投稿时得说明被别人匿名发表这一情况。
接着他又说了一下,北京那位编剧七月过来,到时候天气可能有点热。不过是暑假,时间比较方便,她做打字员还能拿到一笔高温补贴。
本来青豆肯定会高兴的。交了200的打字学习费用,眼见就能收到回报、学到知识。
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知晓鱼娘书生这个故事被刊在了h色读物之后,她有点懵......
据洋洋哥哥说,地下h色读物利润巨大,比正经投稿写文赚多了。好些人偷偷发家致富,在村里盖上了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