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叻!”
“好叻!”
“好叻!”
孩子们听话地一窝蜂跑了出去。
谢成韫心服口服,感叹道:“这群臭小子,怎么个个变得这样听话!也只有宋姐姐才能将这群泼猴驯服!”
宋晚腼腆地笑了笑,道:“其实不难,孩子是最好哄的,特别是那些从小饱尝人间冷暖的孩子,你但凡对他们好一分,他们都会五分十分的还你,更别提听你的话了。”
“我看是姐姐太温柔,温柔得连世上最顽劣的毛猴都不忍拒绝,不为别的,就怕看到姐姐伤心。柔软温和的人,谁不想护着?”
“真是如此么?”宋晚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淡去。“嘶!”她皱眉,举起手,中指上现出一条深深的口子,血珠直往外冒。
谢成韫二话不说,撩起身上棉裙的下摆,猛地一扯,撕下一条棉布,拉过宋晚的手,飞快地将伤口包了起来。
“好了!谢氏独创止血术,很快就没事了。”她抬起头,朝宋晚笑道,“既然宋姐姐受伤了,那么剩下的事就由我来代劳罢,姐姐在一旁看着就好。姐姐这是要做水煮鱼片?”
宋晚点头。
谢成韫将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托着鱼,一手拿着菜刀,走到沸腾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手起刀落,鱼片如雪花般飞入汤中,轻飘飘,连一滴水都未溅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说不尽的潇洒。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整条鱼便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这些鱼片很快便浮了上来,放眼望去,片片厚薄均匀,大小一致。
宋晚在一旁看得钦佩不已,由衷赞道:“从来只知谢姑娘的剑快,却没想到姑娘的刀工也精妙绝伦!”
“万变不离其宗。”谢成韫道,“至于宗是何宗,不过就是一个狠字再加上个准字,且管它用剑还是切菜。”
宋晚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成韫,被她言语间流露出的自信洒脱深深折服,又觉得异常羡慕,“谢姑娘是我见过最为英爽的女子,分毫不让须眉。若姑娘身为男子,不知该是何等盖世英雄,又不知俘获多少芳心!”
“做女子挺好,我才不想做男子。”
“自古英雄出男儿。女子受世俗所限,总是有许多畏首畏尾之处。一生受尽各种桎梏,名节、德容、礼教、纲常,不像男子,可以随心所欲随性而为。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男子却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女子一生都要靠依附于人而过活,要么依附于娘家,要么依附于夫家,若这两者皆不能依靠,便只能如浮萍飘零。除非,像姑娘这样,天赋在身,绝技相傍,方能主宰自身命运,活得自在,不必理会世俗人言。”
谢成韫默了一瞬,道:“你错了,在这世间,只要是女子,不论有多厉害,也逃不脱俗规纲常的束缚。稍有违背,即便是立于武学顶端的女子,一样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众叛亲离成丧家之犬。”
宋晚陡然失色,眸中黯然无光。
谢成韫赶忙解释道:“我指的并非姐姐……”
“我没事。”宋晚朝她挤出一丝笑容,将一锅鱼连汤盛入深碗中,在上面铺了些干椒、绿豆芽和蒜泥,又往锅中倒了些茶油,“油要烧得烫些,然后一下全浇在绿豆芽和蒜泥上,这样才香。”
锅里的油已经开始冒烟,宋晚两手分别拿了块抹布,包在大锅的两耳上,正准备将锅拎起来。
“还是让我来罢。”谢成韫走到锅边,单手抓着锅耳,轻轻松松将这口十几斤的大铁锅拎了起来,对着鱼碗一浇,刺啦,热油遇水化成数不清的小油珠,在碗中翻滚舞动,香味四溢。“好香!宋姐姐,你这个天分了不得啊,不知道比我厉害多少!”
“其实算不上什么天分,不过是为了一人。说来,这道水煮鱼还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菜,当年,你师父喜欢得不行。梅家长辈好清淡,梅家的菜肴便多以清淡为主。你师父却喜欢浓油重辣,我们经常偷偷跑到他家的厨房,我给他做些他爱吃的,不必太多,一个就能令他心满意足。满足了他的口腹之欲,他再教我下棋。我其实不爱下棋,脑子也笨,但是他喜欢啊,我便努力地让自己也喜欢。他总是教着教着便忍不住骂我笨,骂归骂,却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你不知道,对于一个棋痴而言,与一个完全不懂棋的门外汉对弈是何其痛苦的事……”宋晚的眸中闪过一星晶莹,一颗泪滴落下来。
谢成韫一凛,这是宋晚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虚若。
宋晚伸手拭了拭眼角,“谢姑娘,让你见笑了,我不该拿这些往事烦你。”
“一点也不烦,只要宋姐姐肯讲,我很乐意听。这可是我和尚师父的情史啊!”
宋晚破涕为笑,“肚子里这个大抵是随了它的父亲了,原本我闻到油烟味会犯恶心,这水煮鱼却没有丝毫不适。”她轻轻摸了摸小腹,神色安详。
谢成韫暗暗叹了口气,心情沉重而压抑。宋晚心里是认定虚若便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的一腔痴情毫无保留地全付给了虚若,若是有朝一日知道真相,该有多绝望?
“宋姐姐。”她唤道。
宋晚抬眸。
“宋姐姐可喜欢这里?”
宋晚点头,“喜欢至极,世外桃源。”
“既然喜欢,以后便和你的孩子留在这里可好?守着这世外桃源,过一辈子与世无争安稳自在的日子可好?”我会让自己不断强大,我会护着你们,护着我们共同的家。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
“好!”
第46章 (四十六)
蜀中唐家。
偏厅正中站了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手提着一幅打开的画卷,画卷上画着个玉貌花容的美人。妇人满脸堆笑,舌灿莲花。
“唐夫人,可不是我瞎吹,赵家这位小娘不论是模样还是人品,那都是百里挑一的。至于家世,就更不必说了,放眼蜀中,除了唐、谢、梅家,还有哪家敢舔着脸与赵家相提并论的?若说您家大公子乃人中之龙,那这赵家小娘便是人中之凤,到哪儿可都寻不到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喽!夫人觉得如何?”
丁媃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道:“哪里就天造地设了,不过是还凑合罢了。”
妇人闻言,讨好地笑道:“是是是,夫人说得没错,是我说错话了。只不过,以大公子的人才,可堪匹配之人实属不多,这赵家小娘在蜀中未出阁的女子当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夫人再考虑考虑?”
唐稳忍不住开口道:“我瞧这姑娘不错,挑了这么多,就今日这个还行。”
妇人见有戏,脑子转得飞快,赶紧道:“唐老爷若是中意,可得尽早定下来。这赵家小娘不知几多抢手,举凡有点家世的适龄公子,都属意她呢!”
“这姑娘如何?若你觉得满意,爹这便替你定下来。”唐稳按捺住内心的焦灼,殷切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满含内疚与心疼。
内疚的是自己没能替他定下个本分老实的姑娘,临到婚期来了那么一出,以至于耽搁到现在。都二十三岁了,还孑然一身。心疼的是,长子是何其骄傲之人,观他自小便对谢家姑娘情根深种,就怕他面上不显却在心里备受煎熬。若是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唐稳面露忧色地看着长子,等待他的回应。
唐肃闲适地坐着,一手托着茶盏,一手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势,淡淡道:“不如何。”
见他这般不上心,丁媃沉不住气了,对唐稳抱怨道:“你瞧瞧你儿子,又是这样!这两年,前前后后看了这么些个,哪一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唐稳温声安抚道:“夫人莫急,也莫担心,肃儿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喜不喜欢须得他自个儿说了才算。”
“凭他的喜好?我看你是这辈子都休想抱上长孙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耗不耗得起。身为嫡长子,都到二十三了还未娶妻生子的,这世上怕也就是他一人了。”
“肃儿不过是挑剔了些,夫人就随他去罢。”唐肃劝道。
“我不怕他挑挑拣拣,就怕他是一门心思只认准了谢成韫那棵歪脖子树,打算在那上面吊死!”
“夫人!”唐稳心里一惊,急忙高声制止。
自两年前谢成韫失踪之后,这三个字便在唐家成了忌讳,无人敢提及,更不消说当着唐肃的面提及。
丁媃也是被他气极才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三个字,话一出口,心内也是一惊,情知不妙,不知今日要引出何等轩然大波,遂拿眼偷偷瞟了瞟唐肃。
谁知,唐肃面不改色,依旧安之若素地坐着,吹了吹盏中茶水,“母亲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说完,抬眸看向丁媃,唇角勾起。
“你!”丁媃柳眉倒竖,忽觉一阵胸口发紧,赶紧用手顺了顺。
“夫人莫气,莫气。”唐稳连连道。
“索性,今日便与父亲、母亲说个明白罢。”唐肃将茶盏往旁边的几上一搁,正色道,“日后,二位不必再替儿子相看女子,也不要叫儿子再去相看任何人,否则只能是徒劳。二位的长媳,总归只能是谢成韫一人。她若活着,我迟早会找到她,娶了她。她若是死了,即便只剩尸骨,我也会带回来,将她埋在我唐家祖坟之内,入我唐家祠堂。今生,我与她谢成韫,至死不休。”
犹如五雷轰顶,丁媃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头栽倒,被唐稳扶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朝唐稳悲泣道:“你看他,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逆子!逆子啊!我怎么,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唐稳长叹一声,无奈地抚了抚丁媃的背,“夫人,身体要紧。”
“母亲息怒,是儿子不孝,儿子给母亲赔不是。”唐肃起身,一撩袍,朝丁媃跪下。
“不敢当,为娘受不起,你起来。”丁媃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走罢,让我静一静。”
“是。”唐肃起身,走了出去。
出得偏厅,步入檐廊。
长长的檐廊上,迎面小跑着过来一人,见到唐肃,禀告道:“爷,梅家派人来送信,说是有谢姑娘的消息。”
“人呢?现在何处?”
“正在书房候着。”
唐肃不再多问,放快了脚步,匆匆向书房赶去,步伐快得带起阵阵细风。
两年了,他找了她两年,却是毫无头绪,她就像凭空消失在这世间一样,再也未曾露过踪迹。当年,靠着一只小小的粉蝶,只差一步便能杀了那贱种,将她带回来,谁曾想被一条暗道坏了全盘计划。那一夜下着雨,谢初今身上的花粉想是被雨水冲刷,粉蝶再也探寻不到气味,就此失效。
她身边跟着谢初今,那小子向来滑头,又惯会使用易容的伎俩,若是二人有意隐姓埋名,藏在深林僻壤,怎能找寻得到。
不过,即便如此,天意还是站在了他这头,就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的网已织就,只等着她出现,一头钻进去。
他要把他的阿韫找回来,一心一意只等着嫁他的阿韫,他费劲心力从小娇宠着长大的阿韫,娇滴滴不知人间疾苦的阿韫,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的阿韫,这才是他的阿韫。
谢成韫,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脱!阿韫归来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47章 (四十七)
“你方才说,与她一道出现在梅家的,是唐楼?”唐肃直视着眼前站立着的梅家送信之人,问道。
“回唐公子,正是。”
“他们前往梅家所为何事?”
“唐楼受我家老太爷所托,替我家老太爷取回了第四支鲜竹酿,并亲自送到了老太爷手里。”
“据我所知,鲜竹酿支支都是养在艰苦凶险的环境之中。年份越早,越不易取回。梅老太爷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冒险?”
“我家老太爷以半支相赠。”
“只要了半支酒?”唐肃双眸微眯,他记忆中的唐楼虽好酒,却并非是个为了酒连命都不顾的轻狂之辈,遂问道,“可是这支鲜竹酿有何特别之处?”
“唐公子英明,我家老太爷的鲜竹酿,每一支都有其独特的功效。其中,尤以第四支最为特别,对于内力不稳的习武之人,不啻于筑基神药。”
“稳固内力?”唐肃神色狐疑,眸中泛出精光。既然需要稳固内力,必然是有人内力不稳。是谁?不会是那贱种,他既然又成了陆不降的徒弟,定然是在陆不降的教导下从小打的根基。
若不是他,那就只能是谢成韫了。
想到此处,唐肃眸光陡然增亮。再将事情前前后后联想一番,脑中已是想出了个大概。
两年前,他乍然被戒痴告知谢成韫也是自上一世重生而来的真相,又从元冬口中探得谢成韫去伽蓝寺礼佛的真实意图,接着便赶到恭州城楼外与她仗剑对峙。整个过程之中,他光顾着震怒,却并未思考过其中的一处不寻常。
在他的刻意安排之下,谢成韫从小未曾接触过武学,到十二岁,可以说是一个实足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伽蓝寺不过三年,竟能恢复成上一世的修为,甚至比上一世还要胜出许多。他知道她乃天纵武学奇才,但,仅用三年练成内功?他不信。内功与剑招不同,并不是记下了就能使得出来,哪一个练武之人的内力不是一朝一夕修炼、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
还是,她走的是捷径?不,她一定是走了捷径,所以才会根基不稳,需要稳固内力。那么,又是谁帮她走的捷径?不可能是唐楼,那时他尚未出现在蜀中。
虚若,一定是他,这坏事的和尚!
唐肃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双藏刀的眸中迸射出杀意。他抬起头,对送信人道:“你回去罢,替我多谢你家家主。”
“是。”那人揖手便要退下,却在将要走出房门之时踅足,退了回来,道,“我家家主还有一句话让小人带给唐公子。”
“说罢。”
“唐楼与这名女子举止亲密,看似关系不比寻常。”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唐肃平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