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人退了出去。
唐肃面无波澜地看着前方,及至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把抓起书案上的玉镇纸,猛地往地上一摔,玉镇纸四分五裂,碎玉四溅开来。
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人,被一块碎玉击中了头,“哎哟”叫出声。这人连忙抬手往光头上一摸,摸了一手温湿,竟然破皮了!暗骂一声倒霉!虽受了这莫名的血光之灾,却不敢表露丝毫不快,仍是对始作俑者陪着笑脸,“唐爷,好大的火气!是谁惹您不快了?”
唐肃睨了戒痴一眼,冷声问道:“你来做甚么?”
戒痴面露难色,“自贫僧按照唐爷的吩咐,将何涛夫妇安排住进我寺,已过去许多时日。这何涛不光脾气暴躁,还是个急性子,每日定要催问贫僧,唐爷答应他的,到底何日兑现。这可叫贫僧为难了,贫僧哪里知道唐爷的打算。但何涛那里,贫僧又实在糊弄不过去,万一惹恼了这修罗恶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只得今日亲自走一遭,替他问问,还请唐爷体谅贫僧的难处。”
唐肃重新坐下,道:“注意遮掩,不可叫人识破他们的身份。”
唐肃顾左右而言他,戒痴只得回道:“这是自然,唐爷不必担心。何涛夫妇归隐多年,江湖上能识出他们的人不多,我让他们化名成普通夫妻,住在我寺一处较为偏僻的禅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唐肃“嗯”了声,“你去告诉何涛,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伽蓝寺与他细商。他要做的事,岂是杀只鸡那么简单?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总得一步一步来。”
“唐爷说得甚是在理。”
“鱼线我已经放下去了,让他等着收线罢。”
“是是是。”戒痴连声应喏,放下心来,朝唐肃一拱手道,“对了,忘了恭喜唐爷了。”
“何事值得恭喜?”
戒痴嘻笑,“贫僧方才在门口,不小心听到,唐夫人有消息了?”
“有了。”
“恭喜唐爷,很快便要得偿所愿!有何涛在,原先那个娇滴滴的唐夫人醒来指日可待!”
唐肃的眉眼中透出些柔和,道:“找何涛一事,你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若唐爷不嫌弃,贫僧愿一生为唐爷效犬马之劳。更何况,此次,唐爷还给了贫僧这么大的一个甜头,呵呵呵呵。”戒痴不知想到了何事,笑得万分猥琐。
唐肃冷冷地看着戒痴那张布满酒色之气的脸,心里冷笑一声,想起前世的一幕。
谢成韫死后不久,小山剑会召开。几番激烈的比试之后,他独挑群雄,最终胜出,问鼎武林巅峰。一时间,诸世家反应各异。当场,各种声音飘进了他的耳中,有道贺的,有质疑的,也有眼红嫉妒之辈。芸芸众生相而已,他是无所谓,左耳进右耳出。
然而,诸多声音之中,却有一人的言论,如尖刀刺入他的逆鳞,似被滚烫的烙铁烙刻在他心上,让他即便是再世为人也不愿放过!
“嗤,练成这一身一流的剑术又如何?结果还不是连个女人都守不住,被亲兄弟占尽了便宜?你问问他,手中的那把三尺长剑可能将头顶的绿云挥散,哈哈哈哈?”
随着此人话音一落,嘲笑声四起,尖利,刺耳,逼人成魔。
与这道声音一道被他记住的,还有此人那张清秀的脸以及唇角那一抹轻蔑的讥笑。
既然我重来一次,那就让你也尝尝这滋味。予我三分颜色者,我必还之七分!
赵缓之,上一世妻妾成群子女成堆,这辈子做天残的滋味可好?别急,我还有一千种花样等着你,我会慢慢儿地陪你玩下去。
“唐爷?”耳畔响起戒痴迟疑的声音。
唐肃从这段不快的记忆中回神,对上戒痴那张令人生厌、猥琐至极的脸。
“唐爷,若没别的事,贫僧这就回去了?”
唐肃抬眸,满意地欣赏着戒痴这张粗糙、鄙陋、下流的脸,此人看上去越令人作呕,他越畅快。
“你走罢。”他点头,“小山剑会的计划不变。”
半个月之后,便是小山剑会之期。
“是,唐爷。”戒痴退了出去。
……
老鬼当着唐楼的面,将手中小木盒的盖子打开。盒子中是十颗黑色的药丸。
自唐楼将第四支鲜竹酿送来,已过去了十五日。
“这十颗药丸,每隔三日服用一颗,三十日之后便可永固内力了。”
唐楼眉梢一挑,微微讶异道:“只需三十日?”
老鬼道:“你既然说,此人已服食过浮蚁将军的苦胆,老头子便自作主张添加了几味药材,这几味药材的药性与蛇胆相辅,可起到药引的作用,加快内力的稳固。怎么,你是在怪我自以为是?”
唐楼一侧的唇角浅浅上扬,勾出一个随性的弧度,“感激不尽,知我者,老鬼也。”
“你知道就好!哼,下回再做这暴殄天物之事,老头子可不会再帮你了!”
“不会有下次,不需要了。”
“你啊!总是这样无所谓,再重要的事物,说不要就不要了。上回是保命的金丝软甲,这回是价值连城的鲜竹酿,你倒是说说,这回又是为了谁,为的甚么?”
唐楼含笑看着老鬼,“既然知道是我用来保命的,你也好意思收?”
老鬼被他说得语塞,“少拿话刺我,我有我的规矩,别想我心软还给你!”
“老鬼,开个玩笑,谁让你啰里啰嗦打听这么多!”唐楼收起玩世不恭,“我既然给你了,就没想过要回来。”
“一般人求我啰嗦都求不到,你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楼伸出手,“好了,闲话少说,把药给我。”
老鬼把药盒交给唐楼,还不忘拿话噎他,“瞧瞧,猴急成什么样了!不定是拿去给哪位姑娘献殷勤去了!”
唐楼拿了药,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有进步啊老鬼,猜对了一半!”
“你等等!”老鬼追了出去,“把话说清楚再走!你小子这是发春了?”
“你才发春!”唐楼的声音消失在门外。
老鬼大吼一声,“回来!我还有件要紧事忘了说了,何涛出现了!”
一道旋风刮过,唐楼闪现在老鬼面前,“何时的事?”
第48章 (四十八)
“我提到何涛,你作甚如此紧张?”见他去而复返,老鬼却卖起了关子,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为何突然对这个修罗恶道感兴趣了?难不成是你也惹上了此人?”
唐楼笑了笑,道:“人果然是越老越婆婆妈妈,老鬼,跟你说话越来越费力了,没意思。”
“哟嚯,好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鬼被噎得不行,粗着嗓子道,“我是怕你步人后尘,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说,你要是心里没鬼,作甚前一次来的时候向我打听何涛的事?”
“惹他的人不是我。”唐楼道。
“不是你?那么,是你的什么人?若只是一般的交情,我劝你还是别插手。”
“你想多了,我插什么手,不过就是问问。”
“最好如此!老头子今日就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不论是你还是你的什么人,如若惹上了何涛,可别怪我到时候见死不救!”
“你说罢。”
老鬼没好气道,“就在前几日,他来找过我。”
“他找你?作甚?”
“拿药。”
唐楼眼神微动,注意到老鬼说的是“拿药”而不是“换药”。他眯眼问道:“原来你也有不讲规矩的时候?”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交换便能从我这儿拿药的人,他的药,也只有我才做得出来。”老鬼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如非如此,我们几个又怎能活下来……”
“你们?你和谁?难道当年除了你,还有活下来的人?”唐楼问道。
老鬼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否则会害了他们。”
“你给何涛的,是什么药?”
“清障丸。”
“清魔障,他走火入魔了?!”唐楼问道,却已在转瞬之间想明白,“是因为当年丧子之事?”
“没错。”老鬼肯定道,“当年,何涛痛失爱子之后,报仇心切,日夜练功,哪知中间出了偏差不慎走火入魔。九嶷山灭门那日,正好遇上他狂性大发,如嗜血如魔一般,竟无一人能挡……”
唐楼唤了声“老鬼”,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虽然你不是九嶷山的人,但当时何涛已经杀红了眼,怎能分清谁是谁?为何他放过了你?”
“不是他放过我。”老鬼眼神放空,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被血染红的夜,“很多时候,生机就出现在命悬一线之际,看你抓不抓得住。我看出来,他也在竭力抵抗心魔,经常杀着杀着就停下来双手紧捂头不,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杀人,尤其是我这种功力泛泛之辈。当时,七星剑的剑尖已经刺入我胸口的衣衫,我甚至感觉到胸口处因破皮而产生的刺痛……”
说到此处,老鬼摸了摸胸口,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仍是心有余悸。
唐楼不说话,也不催他,静静地等他从噩梦般的往昔中走出。
“一只脚都已经踏入鬼门关了,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对他说,我能治他的心魔……”
唐楼接着老鬼的话道:“他因为这句话留你一命,而你是真有本事治他的心魔。所以,他其实也算不得是白拿你的药,他用的是你的命来换你的药。”
“可以这么说。”
“我曾在你这里的一本医术上读到过,治心魔需以一颗活人之心作为药引,又以孩童之心为最佳。”唐楼顿了顿,直视着老鬼,问道,“老鬼,你用的,是谁的心?”
老鬼避开唐楼的眼神,不悦道:“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楼淡然一笑,道:“随口一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老鬼不出声,好半天才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杀人,我问心无愧。”
唐楼道:“行了,用不着解释,你就是真杀了人,也与我无关。老鬼,多谢你的提醒,我走了。”
老鬼道:“臭小子,就这样急着走,以后要想再见到老头子,只怕不能喽!”
唐楼挑眉,“为何?”
“我要搬走了。”
“去哪儿?”
“我也不知。”
“为何要搬?因为何涛?”
老鬼点头,道:“他这回来找我,是为了他的心魔。”
“你没帮他治好?”
“不,本来治好了。”老鬼满面忧色,“不知何故,前些时日又复发了。这回,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他了,只好骗他说,让他过一个月再来。你说,我不赶紧逃,难道还留在此地等死不成?”
“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治自然是能治的,不过,这药引却是再也不会有了。我上哪再去找五……”说到这里,老鬼猛地住口。
见他不愿说,唐楼也不追问,岔开话题,问道:“老鬼,你可知何涛此次为何心魔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