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兄长重归的希望虽未灭,但她更倾向于,来日拱手献他一片太平盛世,以不负他养病数载的忍辱。
…………
踏入七月下旬,天高气爽,空气犹有秋日凉意。
一辆简雅的马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停在定远侯府门外。
西倾斜阳温柔撒在那月白道袍的少年身上,俊秀眉眼如同镀了一层金光。
管事见状,慌忙礼迎,却又记起,小皇帝曾言,若其身着便服到访,便只以“表少爷”的身份前来,绝不可当众行大礼,免得招惹危险。
于是,管事领下人匆忙下阶,热情招呼:“表少爷今日来得正巧!二公子刚下值,二位是要一同用膳吗?”
宋鸣珂呵呵而笑:“机灵!多备双筷子即可,不必太讲究了。”
她此番确实是为寻二表哥。
自秋日拔禊后,霍睿言事忙,再未入宫作陪。
宋鸣珂积攒了些疑问,唯恐大肆宣他入宫,会惹来晋王、宁王两个幼弟追着,不好当面征询;外加她微服出行上了瘾,干脆偷偷摸摸溜出来,掐算霍睿言回家的时间,好与他小聚。
她大摇大摆进了二门,最熟悉不过的青白色身影自廊下健步而来,宽肩窄腰,修长昂藏,俊朗无匹的面容弥漫交集着讶异和欢喜。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我就怕你‘远迎’,弄得街知巷闻。”宋鸣珂啐道。
霍睿言行至她跟前,温声问道:“兄长没随您同来?今儿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我没召见你,你就不晓得来看我一眼?”她给了他一拳,自觉这话掺杂太多撒娇成分,忙转移话题,“速把你家团子猫交出来!”
霍睿言沉浸在她亲临的惊喜中,双手下意识摩挲,赶忙命人备上折洗过的惠山泉,送至他的小院落,以便她品茶。
他明白,她不可能为蹂|躏他的猫,而特意出宫。
外人众多的情况下,借揉猫到隐蔽处商议,不失为极佳的理由。
踏入清幽静雅的书房,霍睿言恭请宋鸣珂上座,屏退仆役与书僮。
两道清澈目光相交融,她浅笑垂眸,长睫于温润肌肤上投落淡影。
欲言又止的粉唇,不经意嘟着,表情像极了他那肆意妄为的梦中所见。
霎时间,他喉结一滚,呼吸凝滞,周身血液倒流,俊脸涨得绯红,如暮云合璧。
第五十七章 ...
雅室之内,一道夕阳暖光漫透白鹤蹁跹的屏风,为表兄妹二人的侧颜染上瑰丽金色。
目光交错,勾起彼此胸臆间美好又烦心的情愫,使得沉默延长了将近半盏茶时分。
打破僵局的是那圆球似的三花猫。
它迈着细细小短腿奔来,努力跳到霍睿言膝上,却被宋鸣珂双手捞走。
“真沉!”宋鸣珂语气满满的醋意,“你这团子!不记得我了?”
她许久未来,猫起初有些抗拒,细嗅认出是曾相伴数月之人,遂安心卷在她怀中打着呼噜。
宋鸣珂触摸它光滑的皮毛,忐忑之意略减,“二表哥,我这次来,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参详。”
“陛下请说。”
“前乐平郡王妃陆氏……她的死,另有蹊跷。”
霍睿言险些把那女子给抛在脑后,闻言一怔:“未曾听有人对此起疑,陛下让密探去查过?”
“没错,”她手上摸猫的动作缓了缓,“正因如此,这消息,不能从我这儿公布出去。”
“若说是皇宫暗卫或密探参与此事,恐怕让人觉着,您针对北海郡王,”霍睿言眸色一沉,“由我发起,可能更合适。”
他身为大理评事,职责是与大理正、丞分掌断狱,参议疑狱,披详法状。
借核查王族成员的非正常死亡之机,抽丝剥茧,让真相浮出,未尝不可。
宋鸣珂见他反应极快,欣慰一笑:“证据明日送至你手上,你只需遣人过一过场子即可。”
对于霍睿言来说,举手之劳,他当即应允。
“还有一事……”宋鸣珂迟疑。
她本想与他商量,如何不着痕迹调查出与赵太妃私会的男子。
但这怀疑的源泉,来自前世宋显扬作恶时随口一句话,外加舒窈和秦澍提醒“长公主是您亲妹子”时,其态度很微妙。
宋鸣珂反复思量,若不牵扯上一世的记忆,便等于凭空臆想,强行把脏水泼到先帝的宠妃身上。
但她重生的秘密,岂能告知旁人?即便她最信任的二表哥,也万万不可。
“陛下……?”霍睿言等了片刻,未有下文,主动相询。
“额……你得帮我留意,哪儿有安静、适合女子聚会的场地。”
宋鸣珂未想好如何启齿,干脆扯到另一个话题。
见霍睿言满脸疑问,她讪笑道:“明年开春,我和晏晏满十五岁了。她老在山上憋着也不合适,我想请些贵女陪陪她,与她作个伴儿,请入宫中大有不妥……”
霍睿言懵了——山上的“晏晏”,是宋显琛!
要让他亲自挑选贵女入后宫?还是……
记起秋禊偶遇舒家小娘子时,宋鸣珂曾言,长公主即将筹备与朝臣千金的小聚会,请对方定要到场。
说不准,晏晏想借此机会,与自己喜爱的小娘子多加接触?
由始至终,她们二人神奇的契合,使霍睿言惊讶与羡慕,甚至有一点点小嫉妒。
他暗笑自己心胸狭窄到跑去吃一位女子的醋,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酸,却非他所能控制。
半晌后,霍睿言答道:“成,交给我。只是不晓得,‘晏晏’想要请多少人赴会,以何种形式?”
“我与她商量商量。人不会多,太少也不合适……”
目下才初秋,离十五岁生辰尚有半年之久,宋鸣珂根本没作规划。
此刻提起,纯属为了搪塞那欲说还休的议题。
霍睿言暗觉她这话没头没脑,不似她作风。
正欲细问,见她视线扫向酸枝笔架山悬挂的一对寸来长的毛绒装饰,他心头一震,顿时倍觉难堪。
宋鸣珂聊到一半接不下去,灵动双眼乱瞄,见这对小小毛球已有一定时日,与清雅书房毫不相衬,只道是逗猫玩具,巧手一探。
端在手上细看,莫名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尚未询问,已被猫一把夺过。
猫侧过身子,前爪把毛球抱在怀内,又是啃又是咬,后腿则不住往外踹,玩得不亦乐乎。
宋鸣珂瞥见小球上还镶嵌了两颗大珍珠,玉润浑圆,光泽亮泽,竟是合浦珍珠,不禁大觉惊奇。
要知道,合浦珠自古为贡品。珠民为了深入海里七百尺,将石头系于脚上,导致溺死者无数,又有不少人葬身巨鲨腹中,外加资源枯竭,先帝自六年前起,已明令禁止大肆开采。
此令造成合浦珠价值连城,成为京中极少数人能享有的珍品,往往只有御赐才可得殊荣。
“记得我……”宋鸣珂几乎冲口而出,转念一想,赶紧改口,“记得,晏晏小时候也有类似的……”
霍睿言从她眉眼变化,已猜出她对此物有印象,霎时间,内心如有百鹿齐窜,跳个不停。
电光石火一瞬间,他真心不愿再欺瞒她。
不想被她猜忌另有意中人,不想被她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来赐婚。
想告诉她,这是她儿时在他家玩耍时落下的冬裳扣链。
他拾获后,把玩着,拖着,耗着,便偷偷据为己有了。
他喜爱圆形的、毛茸茸的事物,缘起于此。
源自于她。
他涨红了脸,恨不得坦诚多年来默默的关注与守护,出于何种心态。
至于她怎么看待他这二表哥,无所谓。
只因这刻,或过后的一段时日,她依然是宋显琛。
然而,霍睿言薄唇翕张,刚要开口,院落外有个洪亮嗓音在吼:“小霍霍!我烤了脆皮鸡,快来!”
又是这不合时宜的家伙!
一刹那,霍睿言只觉生平最大憾事,便是打不过秦澍,否则定会将其暴揍一顿,再捆起来丢水里!
宋鸣珂认出秦澍的声音,惊中暗喜:“秦……秦大哥住你这儿?为何不早说?”
霍睿言憋了好一阵的劲儿瞬即消散,继而腾涌出不悦。
秦澍住他家,她为何乐成这样?
还喊那么亲热?她是天子!
即使以长公主的身份,能随随便便叫人“大哥”么?
院外秦澍似乎意欲再吼两声,被管事赶来制止:“秦公子,二公子在……在和表少爷议事。”
宋鸣珂笑道:“走吧!我也饿了。”
说罢,她双手把猫抱得更紧些,纤纤玉指挠着猫的脑门,起身步出门外。
垂花门外,秦澍长身玉立,如先前所见那般穿了浅灰色窄袖短褐,显得身材结实而强壮。
一眼认出宋鸣珂后,他喜笑颜开:“呀!小阿琛来了!你有口福啰!我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给你二表哥他补补身子,一起吃啊!”
宋鸣珂狐惑:“他没事吧?……好端端的,为何补身子?”
“你还小!不懂!”秦澍笑得满脸阳光璀璨。
霍睿言越听越恼火,大步疾行追上:“胡说什么呢!”
秦澍见他神色不善,料想他性子腼腆,又心存芥蒂,笑而拉住他:“别恼了!我昨儿踹你那一脚,确实有点狠。今儿这顿,给你赔不是。”
霍睿言与他打斗切磋,落下风并不为怪,受他几下拳脚,从未放心上。
此时此刻,秦澍当着宋鸣珂之面抖出,还说得异常严重,怄得霍睿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脸面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