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珂叹了口气,无从辨别他是喝多了,还是存心不愿搭理自己。
她站起身,拉过一张薄毯,盖住他半边身子,“我回去了,你歇着吧。”
整顿仪容,她抹掉残留泪痕,深深吸气。
出了这扇门,十五岁的她,又要再度成为人人敬仰的年少英主。
苍天之下,黄土之上,芸芸众生中无人得知,这些年,端坐在皇位上、君临天下的她,有多渴望兄长给她一点鼓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好让她鼓起勇气,独自面对茫茫前路上的艰难险阻。
只可惜,希望年复一年落空。
或许在黑沉沉的室内呆久了,步入阳光灿烂的庭院时,她忽觉天旋地转,周边的青绿草木过于扎眼。
或许在兄长身旁跪久了,她腿脚麻木且沉重,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凝神静心,她勉强恢复惯有的威仪,冷声对候在外头的裁梅纫竹道:“进去伺候,如有再犯,提头来见。”
“是!”裁梅与纫竹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应声而入。
宋鸣珂苦笑,目视她们如履薄冰的步态,心下一片苍凉。
裁梅她们……在上一世当中,与她相伴多年,是她信赖有加的心腹。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悉心照料,体贴入微,私下无话不谈,或多或少有几分姐妹情谊。
蓦然回首,宋鸣珂方知,无形中流失的,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摆了摆袍袖,她领余桐等人径直出了院落,面容平静得似未发生过任何波折。
秦澍听闻脚步声至,抢上数步,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她的容颜上,恭敬之余,暗藏甄别意味。
宋鸣珂下意识抓住袖口内侧,怪诞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秦澍他……该不会觉察到了吧?
第七十一章 ...
马车沿着蜿蜒山道缓缓而下,马蹄声、车轮声扰得宋鸣珂心浮气躁。
“余桐……”她张口就唤。
“陛下?”秦澍催马靠近,“有何吩咐?”
宋鸣珂方记起,余桐早被她遣回翰林医官院请元礼上山,不由得尴尬瞄了一眼窗外。
眼看天色尚早,她心血来潮,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去寻霍睿言说说话。
除了兄长,大概只有二表哥能予她安慰了。
“朕得去一趟定远侯府。”她话语不带情绪,没来由脸颊一阵滚烫。
秦澍一愣,应声道:“臣领命。”
当下,一队便衣侍卫护送圣驾,通过驻守北山的禁卫军军营,加速朝城门方向行进。
山脚密林深处,几声啾啾鸟鸣与潺潺溪流融汇成天然乐章,本是和谐自然景象,不料秦澍听了,脸上变色,连声催促:“快!快走!”
宋鸣珂正自狐疑,忽听鸟鸣声越近,细辨竟是人声模仿而成!
她尚没来得及反应,破空之声骤然来袭!
紧接着,刀剑与金属的碰撞声密集响起!
数名侍卫与内侍摔落马下,似是中了暗器!
“刺客!有刺客!保护圣驾!”秦澍眉宇间怒气涌现,挥舞手中长刀,高声呼喊,“速通知禁卫军支援!”
副手急忙取出信号火焰,点燃腾空。
拉车的几匹马儿受刀光剑影所惊,撒蹄狂奔,登时乱了阵势。
车内摇来晃去的宋鸣珂暗暗心惊,偷偷从窗边望了一眼,但见灰影闪动,十余个蒙面人手持兵器,从四面八方逐渐围拢。
这一回又是何方势力?
会不会是……赵国公和赵太妃的人想报复?
谋害君主!宋鸣珂咬牙切齿,若能抓得住把柄,定要将这帮人连根拔起!
颠簸中,车轮子撞上石块,猝然将宋鸣珂抛出车外!
剪兰和缝菊同时伸手拉她,遗憾女子力弱,随之骨碌碌滚落。
二人在半空中紧紧抱住宋鸣珂,因而道上的石块泥沙皆被她们俩承受了。
马车犹自前行,秦澍见状大惊,径自从马背上跃起,凌空踢飞两名刺客,稳稳落在宋鸣珂跟前,一把拉起她,关切问道:“陛下没受伤吧?”
宋鸣珂摇头,蹙眉道:“留活口!朕得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一而再再而三谋刺!”
“是!”秦澍如鬼魅般迅速转身,与当先冲过来的蒙面刺客斗在一起。
和身穿灰色长袍的秦澍相比,刺客显得短小精悍,但身法灵活,手上武器颇为古怪,类似于蛇矛,绿芒炫亮,甚是瘆人。
宋鸣珂此前听霍睿言提过,杀人极多的兵器,往往含带类似青光;另一种情况则是,涂抹了毒|药。
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均教她胆战心惊。
秦澍刀锋旋回抡展,形成一道浑厚耀眼的光弧,四五招后略占上风;但对方也非泛泛之辈,加上武器怪异,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好对付。
宋鸣珂领着两名宫人躲藏树丛后,心下暗忖,每回前往北山探视兄长,她总是低调出行,以免招惹过多关注。
一直以来平安无事,没想到夜路走多了,终究还是会遇到鬼。
兵刃流灿绕射翻飞,使她想起父亲病逝的那夜,她在京城街头遇袭,霍睿言孤身前来,蒙了半张脸,于危急关头出手相救……
而她将其误认为旁人,还冲口而出,喊了秦澍的名字?
从霍睿言的应对来看,他应该是听到了。
这个二表哥!明明与秦澍认识,这么些年,竟忍得住只字不提?她还真是小觑了他!
稍稍一走神,宋鸣珂惊觉,其他侍卫身手远不如秦澍,竟有半数被斩落、被打倒!
她暗呼糟糕,与剪兰、缝菊不住后退。
偏生两名宫人从马车摔下来时,各自摔伤或擦伤,她们生怕连累宋鸣珂,异口同声急呼:“陛下快跑,找地儿躲!别管我们!”
宋鸣珂只觉瞬间回到前世临死那一日,缝菊死在眼前的惨状历历在目,宛如刀斧割在心头。
她禁不住犹豫,脚步愈发迟缓。
缝菊哭道:“去啊!陛下……快!”
“你们……别逞强,千万别!我要你们活着!知道吗?”宋鸣珂泪光泫然,转过头,趔趔趄趄往溪边奔去。
刺客的目标只有她,若她转移战场,说不定反而对弱小无辜的宫人、内侍更有利?
果不其然,她一跑,刺客穷追不舍,余下的侍卫自然亦持刀相护,再无人去管树丛中的剪兰缝菊。
秦澍边打边撤向她的所在,打倒那名瘦小男子后,飞身跃至她身前,转身护住她,却小声责备道:“岂可擅自胡来?你若有闪失,我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宋鸣珂微怔。
自秦澍武举殿试当日知晓她的身份后,再未用轻松随意的口吻与她交谈,人前人后皆称呼她为“陛下”、“您”,语气满满的尊敬。
此番,态度掺杂怨怼,像极了……大人斥责小孩。
就算宋鸣珂向来在他跟前并无架子,仍被他两句话闹得有些糊涂。
眼见秦澍连连挥刀,替她打落暗器,已无暇还击,她心慌意乱地四下张望,想另找藏身之处。
然而后方是溪流,已无退路,她只得躲在石堆之后,好让秦澍和侍卫们专心反攻。
双方厮杀中各有死伤,血腥气弥林间。
宋鸣珂探头探脑,虽被闪亮溅飞的寒光晃花了眼,仍能瞧出余下的十四五人,除去出类拔萃的秦澍,余人实力不相伯仲。
确认她暂时安全,秦澍专注杀敌,长刀呼啸破刃,连伤两人。
待砍向第三名刺客时,那人闪身而避,蒙脸布被劲风带落,露出一张狰狞面目。
秦澍瞳孔扩张,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似是对此人有印象,刀法有须臾凝滞,并未下狠手。
又斗了七八招,没想到那人莫名脚下一滑,直撞在他的刀刃上,当场被对胸穿透!
这下变故使人大惊失色,连秦澍本人也傻了眼。
抽出长刀时,血溅得满地都是,他神情漫过三分恻隐,三分疑虑,顾不上别的,又与其他侍卫联手对抗负隅顽抗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又如像半生漫长,秦澍武功高强,指挥得当,已歼灭绝大多数的刺客,其余重伤的、被逮住的、无法动弹的……均遭扣压。
宋鸣珂长长舒了口气,确认己方获胜,再无大碍,她极力压抑着战战兢兢之感,慢吞吞从石堆后挪步行出。
无奈她蹲得腿脚发麻,没走两步,鞋子恰好踩在泥巴上,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一翻,“扑通”一声,落入溪流中。
“……!”
秦澍和一众侍卫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
大伙儿抢上前,试图拽她一把,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这位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啊啊”尖叫着,四脚朝天,摔出一坨巨大的水花。
欸……真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表情。
第七十二章 ...
宋鸣珂觉得,这辈子若再死一回,大概是蠢死的。
作为皇帝,有着“狩猎时中瘴气摔落马下”、“赶路时睡着被抛出马车”,以及“躲过刺客的追杀后自己掉入溪涧”的三大光辉事迹……再如何努力扬立君威,也会劈劈啪啪掉一地。
溪流原本清浅多石,还好前几日下过大雨,水位暴涨,加上她站得不高,掉落时没磕伤。
只是那一身兰叶纹月白长袍,基本湿了个透。
偏淡蓝的浅色缎子,入水后不至于太通透,然而,湿衣粘在身上,长久以来遮掩的曲线,怕是要暴露!
众侍卫顾不上处理刺客,纷纷涌来救援:“陛下!陛下没事吧?”
宋鸣珂正要张口命他们退开,秦澍已然下令:“甲队没受伤的,立即接应其他宫人和内侍官,追回马车,寻找圣上的替换衣物!阿正,速带人救治伤员!你们仨留下,清理战场!
天底下哪有先救伤员、宫人和内侍,而把皇帝丢在水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