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旁边空着一个座位,看样是留给我的。
这三个人彼此没有交谈,死寂般静悄悄,连风声都没有,山风如同猝死一般。
我扶住马车的把手,一使劲爬了上去,坐在轻月的身旁。
刚坐稳当,马车忽然动了,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铁门,驾进黑暗的深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彼岸花香处
马车在黑暗中奔驰,四周的场景飞掠而逝,什么也看不清。周围浓浓的迷雾,整辆车好像行驶在不平的泥路上,略有点颠簸。
车上的四个人,包括我,都没有说话的。轻月如果不是偶尔能动一动,我还以为他已经是被大火焚烧的火柴棍了。
对面的两个鬼差我怎么看都看不清,他们好像自带黑暗属性,把自己缩在浓浓的黑色里。
我心跳得很快,现在已经到阴间了,可是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想象,整个阴间似乎就是这么一辆在黑暗中飞奔的马车。
气氛阴森也很压抑,坐在车上简直度日如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轻月。他斜靠在侧座上,没怎么动过,似乎能听到他轻轻倒抽冷气的嘶嘶声。被大火焚烧,实在太疼了。
我无法想象轻月是怎么到阴间的的,是肉身一起跟着来?还是仅仅把他的灵魂带下来?如果现在这种状态是他的灵魂。那业火实在邪门,不但烧肉身,还焚烧魂灵,从里到外都遭罪。
正想着,忽然对面一个鬼差站起来,我陡然一惊,马车还在急速地奔驰,他做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举动。
他举起手里的招魂幡,猛地一扇,我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幡身忽然变大,如同黑色的大篷子笼罩在我们座位的外面。
马车座位是敞篷的,现在让他用幡全部笼住,我正惊疑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身旁传来“啪”一声脆响。现在的我已在幡篷里。顺声扭头去看,在篷外出现一张老人的脸。这老人满脸是血,脸色发青,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这篷子还带着小窗户,这张脸露在外面,乍看上去,像是挂在墙上的招贴画。
大晚上的本来我就紧张,突然看到血脸,头皮都炸了,吓得一声尖叫……没想到我能叫这么响。
身旁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齐翔,别给我丢脸好吗?”
我脖子都僵了,缓缓回头去看,燃烧的轻月已经坐起来,大火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轻松而戏谑的口吻。
“你……你没死?”我颤抖着问。
轻月哼哼了两声:“当然死了,要不然怎么跟你下的阴间。现在我是中阴身,业火随身,离我远点,别烧着你。”
“我……我也是中阴身。轻月。这里是怎么回事,你看这张脸。”我指着外面,那张老人的脸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别大惊小怪,我们现在过了鬼门关,正走在黄泉路。黄泉路上恶鬼多,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轻月轻描淡写说。
我趴在小窗户上偷偷往外看,怎么形容呢,外面像是夜晚透过飞机的窗户去看夜空,雾气昭昭,云起云灭。大雾里似乎还藏着若隐若现的人影。
此刻马车就是飞机,快速穿越这片迷离地带,不时的颠簸,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
对面的两个鬼差并没有阻止我们说话,他们的任务似乎就是坐在那里,守护着我们的安全。
我正透过窗户看,忽然从雾中走出一队人,这些人全光着身子,有男有女,一个个骨瘦如柴,驼着背弓着腰,像刚从黑煤窑里钻出来一样,脖子上还拴着狗链子。
我们的马车飞驰而来,要和他们擦肩而过,这些人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挣着链子拼命往马车涌动,链子拉得溜直,他们还不罢休,跪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似乎要抓住马车爬上来。
这一幕看得我全身冰凉。不停咽着口水,恐怖到在其次,关键是这场景太惨烈,像是饱经战火的难民登不上最后一列远去的火车,那种绝望简直让人心都碎了。
“这些人活着时候不珍惜福报,死了以后堕入无边苦海,受尽折磨。他们能感觉到我们的马车是从阳间来的,所以都凑过来。”轻月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回头看他,大火烧得他都快成火柴棍了,他脸色漆黑,口吻还算轻松。
我不忍看他,继续盯着外面看,这些光着身子的恶鬼看马车要过去,一个个急眼了,脸上呈现出歇斯底里的表情。五官狰狞,手像爪子一样拼命要抓车,可脖子上的锁链紧紧拽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向前一分。
“痴儿不悟。”轻月笑:“死到这份上还不知醒悟,以为没登上马车是马车之罪,没有好好反思自己。”
我实在忍不住道:“你什么都明白,那你呢,怎么做的?”
轻月笑:“我取阴王指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为了你眼前这些痴迷不悟的死鬼。我若能自创阴间。肯定会用我的办法来教化这些恶鬼,比在这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教育方式强多了。”
我头一次听说这种说法,轻月这番话也引起我的反思,阴间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显然不会那么无聊,为了折磨而折磨,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度人过河,脱离苦海。那么通过什么方式呢?就是通过业力和报应,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你在阳间干了什么坏事。受此影响的业力,到了阴间就会用别的残酷方式还加你身。你在阳间踢了一条狗,狗疼的呲牙,到了阴间小鬼就拿小刀剌你最敏感的痒痒肉,疼痛还诸彼身。
这种方法好用吗?这是阴王当初创立阴间的宗旨吗?没有定论。谁也不知道,从五千年人类文明史看起来,效果似乎不是太好。
我正想着,轻月道:“这个阴间合理吗?我说一下我的阴间理念吧。我更倾向于阴间是一个无意识状态的系统,没有自由意志的智慧体为你计量罪行。一切都是自然的果报。人是聪明的,但又是最糊涂的,有时候还赶不上小猫小狗懂事,用果报来报应,让他们形成条件反射一样的反应,吃一百个豆总会知道豆腥味。”
我叹口气:“轻月,你还是好好考虑自己吧,先别想那虚无缥缈的假阴间,你现在马上要接受真阴间的审罚。”
轻月靠在后座,大火焚身中,竟然翘起二郎腿:“那就来吧。”
马车在迷雾中飞奔,忽然颠簸一下,停了下来。
鬼差收了外面的篷子,他们举着幡从马上跳下去。其中一个鬼差扯了扯锁链,我这才注意,轻月的脖子上拴着一条链子,极细极长,难怪刚才我没有察觉。
轻月拍拍手,站起来,冲着鬼差嚷嚷:“轻点。”
我有一些不好的感觉。说句心里话,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像轻月,轻月性子刚硬骄傲,就算受到胁迫,也会默默忍受不吭一声。他绝对不会说“轻点”这样的字眼,哪怕是调侃式的。
“是你吗?”我轻声说。
轻月回头看我。笑:“不是我,难道是你?”
一路行来,他已经笑过很多次了。我忽然明白,他还是他,但不是以前的轻月了。
我们从车上下来。眼前是一条山坳般的窄路,周围盛开了妖艳的花,提鼻子闻闻,没有任何味道。这里没有风,花朵都在静静地生长,看上去犹如一大片假花的花海。
我轻声说:“这些是……”
“是彼岸花。”轻月道。
两个鬼差在前面走,随手拉着锁链,轻月跟在后面,我在最后。这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没有什么恶鬼,只有妖异又死气沉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
我们顺着窄路进入山坳,轻月忽然慢下脚步,来到我的面前,低声说:“有八个字你要牢牢记住。”
我疑惑看他。
轻月莫名其妙说了八个字:“飞猫无头,彼岸花香。”
我正要问什么意思,他跌跌撞撞快走了几步。
我反复叨咕着这八个字,着实摸不着头脑。高崖林立,那些彼岸花竟然生在崖壁上,一丛一丛,妖艳无比,整个场景的色彩饱满犹如油画,满眼都是静谧的万花筒。
我看得头晕,勉强稳住心神。此时我们走进一条两边是高崖,中间是窄窄的一路的地方。抬头上看,灰蒙蒙的一线天。
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越走越深,前方越来越黑。我心跳加速,一会儿把轻月送到目的地,我该怎么回去呢?
低头赶路,不知走了什么时候,前方路到了尽头,悬崖旁边立着一块大石头,这石头高了下足有三米多,五颜六色的,表面生着暗黑色的苔藓。石头上刻了四个大字,红色的漆料涂染,字写的是龙飞凤舞,张扬无比。我仔细辨认,看出这四个字是:早日回头。
轻月不耐烦,对着鬼差嚷嚷:“到没到,还有多远?”
第二百四十七章 从此再不亏欠一人
我对阴间不熟悉,拼命回忆着走过彼岸花,下面应该到哪一站了。正想着,前面出现一片汪洋,海浪飞起,拍岸卷起浪花。连点过度都没有,我们从深山直接走到大海边。
海上停着一个破舢板,小小的乌篷船,鬼差带我们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挥动招魂幡。
阴风猎猎,那只小小的乌篷船从大海深处,一点一点摇过来。
轻月拴着锁链,周身大火,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朗声大笑:“你们也不怕我把船烧了,落入苦海,浇灭业火,这算谁的?告诉你们,一旦火灭。我可不负责任。”
没人理他,我站在后面哆哆嗦嗦。海水是黑色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月亮,雾蒙蒙一片,沉沉压着铅块一般的黑云,眼见那艘小船越来越近。
忽然间。我想起一幅水墨画。这幅画题在庙里的墙上,正是我第一次遇见解铃时的情景。那还是慈悲寺的后院,解铃闭关的小庙里,我看到了水墨画,画面丹青淋漓,也是滃染的黑色大海,一叶扁舟,当时解铃告诉我,这是他的一个好友入地狱渡劫超度众生的情景。
我正胡思乱想着,小船到了岸边,鬼差拉动锁链,拖着轻月往下走。我赶紧跟在后面。
等到了船边,我吓了一跳,撑船的船夫竟然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红袄,扎着两个啾啾,双手放在比她还高两倍的船桨上。
我看了一眼这小女孩。感觉她阴森森的,不敢多看。轻月跌跌撞撞上了船,呵呵笑:“没想到啊,七爷也来了。”
小女孩看都不看他,我哆哆嗦嗦上了船,两条腿有点发软。我这人从小就晕船,一旦起了颠簸,就更是晕头,此时小船虽然还算平稳,可看着海水潮起潮落,真有点犯晕。
我坐在船尾,不敢动一分。等我们都上了船,小女孩撑动船桨,浪花飞卷,小船开始动了。
风更强,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轻月坐在我身边,回头看了看我,说:“你要实在是冷,就靠近我,用业火取暖。”
我摸索着过去,轻月大笑:“赶紧回去吧,业火岂是取暖用的。你坐好就行,都是心理作用。就当发生的是一场梦。”
小船离岸越来越远,海面荡漾在船帮下,海水是纯黑色的,乍看上去像是被石油污染后的大海,没有一丝生机。
我闭上眼睛,默默念叨,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岸边已经看不到了。不远处大海的中间,有一栋类似采油平台的高台,全部是用黑色的石头垒起来的。
轻月轻声说:“孙悟空大闹天宫后被抓入天庭天罚,看样子我和他差不多,我是被抓入阴曹地府。”
到了高台前。小船停下来。鬼差跳到岸边,一扯锁链,轻月也跟着下去,我在后面跟着。
我们顺着石头形成的自然阶梯上去,来到石台的上面,看到一处怪里怪气的房子。这座大房子墙上纹刻着极其繁复的花纹,因为它太大了,花纹之多之复杂,让人头皮发麻。
我们进到房子里,面积很大,非常空旷,没有灯,光线却柔和至极,能看到墙上装饰着很多石头莲花,密密麻麻,有大有小。
一走进这里,轻月忽然沉默下来,表情变得很严肃,他似乎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人。
这里空空荡荡,远处是高台,有一个巨大的架子在上面,还有黑色的人影在晃动。
轻月忽然说:“齐翔,我马上万劫不复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轻月轻声道:“作为朋友。你背叛了我。”
我有些激动:“我没有背叛你,是你自己做了这么多恶事。”
“是是非非先不说了,”轻月道:“作为朋友,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
“你说吧。”我心情晦暗,隐约猜到前面那个架子是干什么用的了,一定是刑罚轻月的地方,他马上要万劫不复。
轻月略退后了几步,和我一起走,慢慢凑过来。我感觉到一股炙热,他身上的业火在熊熊燃烧,他轻轻地说:“最后一件事,我想借用你的一样东西,用完了就还给你。”
“什么?”我问。
“你的身体。”轻月说。
我看着他一愣,轻月加紧几步超过我,被鬼差越拖越远。
我心跳加速,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要借我的身体?怎么借,他想干什么?
正狐疑着。我们到了高台前,忽然一声悠扬钟声,原本空空的高台四周忽然人满为患。我瞪大了眼睛,冒出很多凭空出现的人,他们看不清貌相,一个个隐藏在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露出的一些肢体。
高台阴森逼人,我吓得不由自主靠近鬼差和轻月。
这时,从高台两侧整齐地飞出两排白色灯笼,像是农村葬礼守夜时点燃的气死风灯,这些灯笼都是纸糊的,里面火光是绿色的。幽幽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