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身后指甲劈裂的脆响和墙内嘶哑痛楚的哀鸣,展懿扬扬嘴角,拔出了腰间的子午剑,一剑轰塌了那面墙,在倾颓的篱墙和碎瓦上,一双双手向上探出,愤怒的咆哮声撕裂了雾气,回音在逼仄的小巷内打转。
展懿正了正自己的脖颈,握住自己的拳头,竟然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面对着那源源不断地向外爬出的墙中鬼,展懿毫无惧色,相对于他利落干净的动作来说,他的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焉和,最好在我们撑不住之前作出决断。”
第40章 西延镇(五)
从破碎的砖瓦中, 源源不断地爬出枯瘦黑干、如同一道道鬼影一样的东西。它们在墙内封锁已久, 口中蓄满有毒的黑灰, 一张口就是烟雾弥漫,喉咙处咕咕有声,往前挪一步, 骨骼的关节结合处就咔吱作响,发出叫人牙酸的噪声,仿佛随时都会错位。
展懿把乐礼往身后一护, 迈步上前, 一脚踩上了一个正从碎块里向外爬的墙中鬼的脑袋,稍稍一用力, 他的脚底就传来了颅骨碎裂的脆响。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看老子的铁蹄滚滚前进”。
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子午剑,在展懿手中翻覆两下, 本来已经钝化的刃面竟变得雪亮如电,曜曜的剑光映得他那依旧吊儿郎当的脸, 有些滑稽。
已经有两只墙中鬼完全爬了出来,喷吐着呛人的毒烟朝他扑来,展懿却不急不慌, 把子午剑在空中随手甩了两下, 才骤然发力,一道银光斜向横劈而下,光芒所至,两只一前一后的怪物从肩膀到髋部被齐齐砍断,枯瘦的手指和脚爪在地上不断抽搐, 发出尖细的惨叫。
在画中的世界,时间与空间与外界都隔绝开来,广乘根本发挥不了功能,但在面对这么多鬼怪时,它居然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蜂鸣,像是在期待些什么。
玉邈的手指按上剑柄时,它按捺不住,乍然跳出鞘外,铮铮的剑鸣,仿佛有一个急切的渴望战斗的英灵在咆哮。
玉邈回过头来,对江循道:“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江循点头,乖乖靠边蹲好。
而另一边,乐礼从怀里取出一张绘满符咒的画卷,闭目,口唇微启,眉间灵力流动的印记清晰可见。他腰间的四支神笔,“山河起”、“美人生”、“水墨出”、“印色朱”,也随着他体内灵力的流转发出淡淡的光芒,在几人的身边绘出了一圈若隐若现的金光圈,防止在他们动手除妖时有旁的鬼怪前来干扰。
有几只墙中鬼被划在了圈外,猴子般尖叫蹦跳着试图冲破金光圈,却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厚墙上。
在其他人都陷入战斗之中时,江循在一旁把阴阳当做遮阳伞举在头顶上,实力划水。
一旁双腿发软无力动弹的窦追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喂,你不去吗?”
江循:“你没听到玉家公子要我在这儿等着吗。”
窦追撇撇嘴:“人家要你等着你就等着,怎么那么听话呢?……喂,你别是不行吧。”
按理说,男人被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被说“不行”,这是关乎尊严的问题,不料江循却摆出了一副深沉脸:“要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窦追:“……”
把嘴像装了加特林机关枪的窦追噎得说不出话来,委实挺有成就感的。可是,话虽这样说,江循就算想去帮忙都去不得。
自从出了朱墟后,江循即使在自己的夫子浮山子那里都不大敢动用自己的灵力。
原因无他,自己现在的修为,已经不仅仅是金丹后期了。
……鬼知道自己在朱墟里经历了什么。
数日前,江循同乱雪练剑,本来是闹着玩儿,谁想江循只是稍稍在阴阳中注入了些灵力,乱雪便被挑飞了数丈之远。
乱雪当然不会说江循什么不是,反倒还星星眼着说公子好厉害,但是,江循清楚,乱雪的修为已经是金丹中期了,自己能把一个金丹中期的人玩闹似地震出老远,这实力级别绝对不在一个同次元里。
沉浸在“老子略吊”的喜悦情绪中不出半个时辰,江循就惆怅了。
爽固然是爽,但是这种几何级别的实力递增,要怎么对别人解释?
主角光环耀眼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烫手山芋。
综上所述,江循这个甩手掌柜做得也挺憋屈的,只能蹲着帮忙望望风,好观察有没有什么鬼怪在附近转悠。
那墙中鬼虽然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实力只能说是一般,尤其是碰上玉邈和展懿这两个战斗值爆表的,只能被当做菜鸡砍。
不过,即使对方再弱鸡,江循还是甘当能不战斗就不战斗的自我保全派,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乖乖地在原地趴窝。
在百无聊赖的张望间,江循听到窦追“咦”了一声。
循着窦追的视线看过去,注意到不远处街角那惊鸿一瞥的白衣少女,江循眼前一黑,一句卧槽差点儿脱口而出。
他主动请缨跟来西延山,不去掺和大罗山征讨太女的大部队,就是为了要避开剧情。《兽栖东山》中,原主是跟着殷家前去大罗山的,全程没见有什么建树,倒是看到老熟人太女的时候撸起袖子脱下裤子就地坐莲,交颈鸳鸯双穿花,春宵一时身俱化。
这一炮打得虽爽,代价可谓巨大,事后,原主被人翻起旧账时就提到了这一点,说是正道讨伐妖魔之时,你竟然与魔道之人苟且,一定早就与魔道有不可告人的勾结。
谁想到自己都跑到西延镇来了,还能再在这里见到她?
难道这就是原著作者的上帝之力?还能把太女从大罗山平移到这里来?
江循的悲戚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发现,这个太女与他印象中的那个言笑晏晏的死变态有些不一样。
她袅袅娜娜地站在那里,透明白纱覆盖下的唇角勾起一个醉人的弧度,竟然有几分单纯可爱的气质,眉眼间带着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忧伤,风卷起她的衣角,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个文学少女。
只消数秒钟,江循就回过了神来。
他怎么忘了,这里是乐仁的画中世界,必然会有他本人喜好的种种投射,就比如那红腹蓝羽的“雅风”鸟,再比如他一心痴恋着的太女。
但是比较可悲的是,文艺青年乐仁心目里的太女,明显是一个外表放荡、内心忧郁、明媚忧伤的女子。
这就是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啊,这就是所谓的粉丝滤镜三米厚啊。
江循还没慨叹完毕,就见那披着太女壳儿的女妖款款摆了摆腰肢,伸出手指来,对他们的方向风情万种地一勾。
一看她这造型这pose,江循心里就有了数。
这不过是初等的媚妖,只要灵力上了金丹中期都不会被她给……
江循都没来得及想完,心里就咯噔一声。
……完犊子,自己竟然忘了他们这边还有一个刚刚结丹的二货了。
果不其然,在那一勾之下,窦追直了眼睛,挺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朝着“太女”走去。
江循急了,窦追这种心眼比蜂窝煤多不了几个的货色,中了媚妖的招,妥妥是要被搞到精尽人亡、挖心掏肺的节奏,眼见着玉邈他们还被那墙中鬼缠着不得脱身,他只得赶上窦追,手掌中凝结起灵力,一巴掌盖在了窦追的天灵盖上:“喂,醒醒!”
一拍之下,江循突觉周遭的气流快速涌动起来,仿佛漩涡一样搅动着他的身体,刮得他的衣袂簌簌作响。
还未等江循明确这种不妙的预感来自何方,前方的“窦追”便回过头来,冲自己一笑:“是你该醒醒了。”
……江循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笑容,甚至是右手紧握着的阴阳,都是一模一样的。
自己站在了自己的复刻品面前。
站在墙角中的白衣太女已经消匿了踪迹,江循猛地回过头去,发现窦追居然还在原地,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方向,好像打算起身追过来。
……不是媚妖!是幻灵!能幻人形的妖灵!
并不是窦追被迷惑了,而是自己!
江循这才发现,因为要追幻觉当中的“窦追”,自己已经离开了乐礼的金光圈数步开外。
忽然,江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从两侧狠狠握住,他侧脸一看,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细如骨殖的手,随即就是一阵晕眩,一片黑暗,他旱地拔葱似的被人凌空抱起,拖入了一片漩涡的气流中。
他忘了,除了《兽栖东山》的原著之力外,西延镇现在也有一个上帝,可以大开龙门,把他笔下的人物带到任意的地方去。
江循的本体刚刚消失,窦追就抓住了那留在原地的假人,张口就骂:“你往外跑什么?不要命了你?”
“江循”微微歪头,唇角露出的坏笑和真江循一般无二:“刚才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就过来查探一下。是我想多了。”
那边,墙中鬼已经被扫荡得差不多了,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满地都是乱爬的碎裂躯体,摩擦着地面,发出叫人恶心的刷刷声。展懿正一个个清扫着战场,看到被分尸得不够彻底的就上去补一剑,玉邈偶一回头,看到“江循”竟然同窦追一道出了金光圈,两人搭着肩膀正说着些什么,不由得一皱眉头,收了广乘,走到了二人身边,把窦追拉着“江循”的手臂甩咸鱼似的甩开,看也不看他瞬间疼得皱缩成一团的五官,问“江循”:“不是让你在原地不要动吗?”
“江循”的语调都模仿得和真正的江循相差无几,谄笑着撒娇:“玉九我错啦,错啦。刚才以为我发现了什么东西,就过来看看情况咯。结果……”他耸了耸肩,笑道,“什么都没有。”
玉邈不可觉察地皱皱眉头。
“江循”面上笑着,心里却禁不住发虚。
同秦家大公子的美貌一样,玉家九公子擅以雷霆手段除妖清源之名,谁人不知?
玉邈转过了身去。
尚不等“江循”出完一口长气,他的身体便被广乘整个贯穿。
玉邈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在窦追震愕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收回了从他侧腰处插回身后的广乘剑。
剑身淋淋漓漓地淌下黑血来。
玉邈回过身来,扯住那重伤的幻灵的袖子,逼他抬起右手来,他的手腕内侧空空荡荡,没有那粒朱砂痣。
玉邈掐开幻灵的下巴,喂了一颗止血的丹药下去,不顾他痛苦的呛咳,举起广乘,朝他的右臂捅了下去:“你不是他。”
广乘所至,血花飞溅,幻灵痛嚎起来,但他的血在药效之下,很快止住了。
玉邈再次举起广乘,朝幻灵的大腿刺下,他一向冷淡的声线难得地凌厉焦躁了起来:“……他在哪里?”
第41章 神魂(一)
幻灵未能料到这么快就会被识破, 一时间又气又恨, 但又不肯轻易招供, 便媚笑一声,把鲜血淋漓的身子往玉邈胸前蹭了蹭:“玉家公子,你若再如此对我, 秦家公子到底能不能保住命就难说了。”
下一秒,幻灵的脸就被狠狠踩在了青石板路上。
玉邈一言不发直起腰来,靴底踏着幻灵的脸, 右手持剑, 在半空中快速画了个符咒,剑尖在空中拖出迤逦的光弧, 在完成符咒的瞬间,玉邈伸手在空中一抓, 指尖一捻,凭空画就的符咒便在他手里煌煌地燃起了白色的光焰, 不断有泛着灵光的白灰在燃烧中散逸出来。
待那符咒燃烧得差不多时,玉邈转头望了一眼展懿。
展懿心领神会,解下自己腰间的紫铜酒壶抛了过来, 顺势站在了己方两人之后, 以防有鬼怪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偷袭,或是空中再出其不意地开上一扇龙门。
玉邈单手挑开了酒壶酒塞,将那燃尽的符咒灰烬溶入酒中。
看着玉邈的动作,幻灵越来越慌,强作的镇定表象也越来越维持不住:“你……你要作甚?你要……”
玉邈附身, 揪起幻灵的前襟,把他提拉起来,干净利落地卸下他的下巴,把酒壶对在他的唇边,径直灌了下去。
那添了料的酒液进入幻灵的口腔,居然冒出了类似酸性物体腐蚀的嘶嘶声,白烟阵阵冒起,幻灵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在玉邈手下拼了命地挣动。
猛灌了幻灵一气后,玉邈把酒壶挪开,眼前的幻灵已经被疼痛逼得半疯,身子泥鳅似的不断颤抖,一边呕吐一边呻吟,看得旁边的窦追都觉得嗓子发痛。
玉邈放下酒壶,问:“……他在哪儿?”
一样的问题,就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改变,幻灵却已经怯了三分,他转着眼珠,正琢磨着如何打太极,那搀着降妖灵符的酒便又从他嘴边硬灌了进来。
灵符被酒稀释过,然而直接流入体内、烧灼脏腑的感觉,委实太过熬人,在玉邈第二次把酒壶从幻灵嘴边撤开时,他已经翻起了白眼,喉咙里咯咯地冒着白泡。
还是那个问题:“他在哪儿?”
幻灵再顾不得耍花腔,用泛着血沫儿的沙哑嗓音含糊着招了供:“西延山……西延山!都在……唔咕——”
乐礼走到玉邈身后,接过他的话头,问:“乐仁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