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灵只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回答,胸口就是一紧,他张着口低头一看,不觉魂飞魄散。
在他胸口处,乐礼开了一扇小小的龙门,他的声音相当轻描淡写,但和玉邈一样,都透着股透骨的寒意:“另外一扇门,开在你的心上。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马上把你的心掏出来。想试试看吗?”
此情此景,让旁观者窦追一时间都分不清这仨人哪个是正道哪个是魔道了。
幻灵喉咙里发出了恐惧已极的咕咯声,双股战战着就要往下倒,但还是强撑着把该说的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有!有有有!……是有一个修士在……谁都不认识他,他是……是上面带来的……就是他把我们送进来的……”
乐礼皱眉:“‘上面’是谁?钩吻太女?”
幻灵不住摇头:“不知……小妖是当真不知!那钩吻太女,一向独来独往,不同我道……魔道中人往来,小妖也只是奉命行事,要设法把秦公子抓走,因为上面点名要他……”
玉邈问:“抓秦牧和展枚,是要做什么?”
既然已经开了个口子,幻灵索性把知道的全说了:“据小妖所知,是为着什么献祭……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知。本来上面交代,是要抓窦家公子去的,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意图,说一定要秦公子……”
窦追打了个寒噤,默默往后缩了缩。
玉邈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问到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你进来前,可有人告诉你,如何脱离这个幻境?”
幻灵摇了摇头,有些谄媚地笑着:“小妖只是替主上办事,身份低微,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叫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玉邈在盘问完毕后松开了制住他的手,也把那对他而言如同噩梦的酒壶撤开了,向后退去,似乎有放他一条生路的意思。
幻灵暗喜,正准备爬起,就听到了玉邈清冷的声音:“别用他的脸。幻回你的原形。”
这当然不难,若是能放他一条小命,让幻灵幻化成猪狗也不是不可以,他忙不迭地随便幻了个形,刚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准备站起,就被当胸一剑扎了个透心凉。
玉邈抽回广乘,甩一甩上面的血珠,看也不看那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幻灵,走回了乐礼身边:“……听到了吗?”
一边全程懵逼的窦追这时候总算厘清了思路抓着了重点,跳起来便嚷:“他说献祭!”
乐礼咬牙,闷声道:“我听到了。”
窦追以为乐礼还没能明白过来,急得直跳脚:“这里!这里是哪儿啊!西延山!!能叫魔道花如此大的心思献祭的,除了那‘吞天之象’还有什么!他们……”
乐礼猛然抬头,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我听到了!”
窦追一噎,不再吭声。
远处又隐隐传来了腥臭的潮气,显然又有些不知名的怪物借着雾障,缓缓地向一行人靠近。
乐礼伸手进了丹宫,取出一张保存极好的画轴,上面洒着一层细密的铅粉,作避潮防湿之用。
在氤氲的雾气中,那幅画被缓缓展开,摊平。
画中是一个正在作画、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发带着点天然的卷曲,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温柔笑意。
画工很稚嫩,但又很认真。
这是乐礼最初的习作之一,从乐仁失踪的那天起,乐礼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
乐礼的手指抵在了画中少年的眉心上,轻轻抚摸着,耳畔响起了来自数年前的、属于乐仁的温柔腔调。
——“来,焉和,我来画你,你来画我。”
——“兄长肯定画得比焉和好看……”
——“没有啊,焉和画得很好了,比兄长七岁时画得好得多。告诉你,等哪天兄长外出办事,你找不着人玩儿,画里的兄长就会出来陪你。”
——“真的吗?”
……是真的吗?兄长?
自从乐仁追随太女而去之后,乐礼每日都会取出这画卷来看上一番,期待着画中的人有一天会结束那迷途的无谓的追逐,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上谷之中,肩膀上停着那红腹蓝羽的“雅风”——那曾是兄长最喜欢的鸟儿。
一日一日,就在这样的期盼下过去了。
在乐礼不间断的抚摸下,画面开始泛起灵力的波光。
……兄长,别怪焉和,焉和这就带你回去。
一侧的玉邈捏紧了广乘剑柄,注视着乐礼的动作,神色中是极力掩饰着的焦灼:
快。
再快一些。
秦牧他等不了多久了。
……
五感先于江循的意识苏醒过来,一股极强烈的魔气呛得江循嗓子发酸,他止不住呛咳出声,这一咳,生生把他给咳清醒了。
恢复意识后,江循望着漆黑一片的岩顶,深觉脸疼。
前几分钟他还觉得自己主角光环护体很吊很炸天,现在就被人给封了奇经八脉丢在小黑屋里挺尸。
四周黑涩一片,空气带着股湿粘稠重的感觉,根本呼吸不动。或许是被无形的黑暗压迫得太久,江循觉得身体发烫,有些难受,他伸手扯了扯胸前的衣服,正准备爬起身来,突然听到紧贴的墙壁另一侧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秦牧?是你?”
江循将衣服靠上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试图通过玩笑话缓和下气氛:“枚妹,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展枚:“……别那么叫我。”
这熟悉的对话叫江循轻轻一乐,所以,他隔了一段时间,才觉出自己左手手腕处有些痛楚。
他摸着黑伸手一探,摸到了一手的粘腻湿热。
血?自己受伤了?
不知为何,自从醒来后,江循的思维运转就有些缓慢,一种略有些熟悉又难以说清的感觉在他四肢百骸间弥漫着。
他甚至隔了好几秒才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身上有伤口,怎么没有痊愈?
这情境似曾相识,好像在不久的过去,他曾产生过同样的疑惑。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江循都忘记了害怕,摸着黑翻身坐起,有点烦躁地扯开了整副前襟:“枚妹,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展枚浑然不觉江循这边的异常,只言简意赅地答道:“他们取了我身上的血。”
江循把头抵在冷冰冰的墙壁上,他的四肢越发灼烫,仿佛胸腔里流淌的是沸腾的岩浆。
他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只有遍体的灼热,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攀附着他的骨骼,把血肉肌肤一寸寸烧融。
展枚还在讲述情况:“……殷霑在我另一侧囚着。还有其他八个仙派的子弟。我一一问过去,得知他们都是西延山附近小仙派的后裔,也都是在今天一天之内被擒来的。本来西延窦家的大公子也在,因为他被擒时反抗激烈,被打折了四肢,进来没多久便不行了。加上我和殷霑,现在再加上你,现在共有十一个仙派后裔被擒……秦牧?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江循再也忍受不住,嘶啦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服,一声压抑的呻吟无法控制地冒了出来。
隔壁,展枚隐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脸色一变,又拍了两下墙壁:“秦牧?秦牧你怎么了?”
江循无法回答,他从坚硬的床榻上翻滚而下,摔在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展枚心知不妙,摸黑扑到了靠近门边的地方,他的全身功力被封,与凡人无异,但他依然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那扇沉重的门:“来人!有人吗?”
门外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少顷,门被从外面打开了,一道甜腻的女声合着一股腥臊至极的妖气一同卷了进来:“……展公子不是有风骨得很吗?双腿被打到脱臼还不肯像那些公子一样求饶,现在是怎么了?嗯?”
隔壁的江循浑身火烧火燎,他死死咬着嘴唇,听着从隔壁传来的对话。
展枚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显是在言语受辱下强行克制着自己:“隔壁的秦家公子……似乎有恙……他与我有同窗之谊,他……”
那女妖嘻嘻一笑:“那个小美人儿,待会儿我自然要去关照一番。但既然展公子都这般恳求我了,我总得要点儿报酬吧?”
江循心头一紧,想发出点声音阻拦展枚,孰料一出口便是难以忍受的痛吟,他猛地抬拳砸了一下地面,滚烫的身子抖作一团。
展枚不吭声,那女妖就笑眯眯地提出了要求:“你这一身硬骨,打不断,扯脱位却不难。展公子,把你的右臂扯脱,让我看看。我心情好了,就去帮你看看情况,你说如何呢?”
……等等!别!
江循像垂死的鱼一样,用力向上把腰身挺起,体内被封住的经穴居然隐隐泄出了灵力,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层层封印,也随着融化一样的灼烧剧痛渐渐销去。
然而已经晚了。
……喀嚓。
数秒钟的沉默后,从监牢那边传来了清脆的骨节脱位的声响,紧接着,那女妖抚掌大笑,那尖锐的笑声,像是一把剪刀一样切割着江循的神经,让他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怒吼。
刹那间,澎湃的灵力在他体内炸裂开来。
第42章 神魂(二)
囚室是新开辟出来的, 墙壁上斧凿出来的痕迹相当新鲜, 石茬上还泛着淡淡的亮光。穿过囚室, 便是一道宽阔的长廊,其间魔气纵横,几乎在空气中形成了粘稠的胶状物质, 呼吸起来带着一股浓浓的滞重感,叫人胸腔发闷。
这个魔道的大本营开在西延山的深山岩体之内,隐藏极深, 平常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来。从囚室走出来, 一条花径直通主殿。主殿中央放着一台日月双晷,只是它的转动不似往日那般按部就班, 两根石针疯狂扭动着,发出单调且急促的沙沙声, 像是昆虫食叶的响动。
宫家家主宫一冲坐在客座首席,弟子正心侍立在他身旁, 斜上方则坐着一个赤须黑瞳的中年男人,盯着那转动不休的双晷,朗声大笑:“成了!成了!”
他的嗓门浑厚响亮, 在宫室内制造出一圈圈刺耳的回音, 正心皱了皱眉,面上稍稍露出了对赤须之人的鄙夷。
宫一冲倒是面色如常,把面前的茶水饮尽,道:“恭贺您,如愿以偿。”
一个小妖跑进殿内来, 报道:“家主,那十二碗鲜血已经呈入祭祀台!”
赤须人笑容可掬地转向了宫一冲,道:“宫家主,此事你功不可没。若不是你设法寻来了那乐家小子,又把祸水引到钩吻太女那里去,我们要想完成祭祀,怕是要费上好大一番周折!”
宫一冲的态度淡淡的,把茶杯放回面前的石台之上,把手缩回袖中,掩好袖口,手指才在袖口的遮掩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很好地掩藏住了自己的兴奋,口吻淡然:“那还请您践行约定,待‘吞天之象’再度临世时,杀了钩吻太女,重振我宫家昔日荣光。”
赤须人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自然的。只要听命于老祖,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任你索求!只是,宫家主,那些世家子弟,有不少都是你的后辈吧?在他们小时候你说不定还抱过他们,喝过他们的满月酒,马上他们就要去做老祖复苏后的第一顿飨食了,敢问宫家主,现在是何心情?”
正心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
这明摆着是在怀疑他们!
为了给他们凑齐十二家血统纯正的正道后裔,师父多番筹划,捉到了西延山附近的小门小派的后代,又冒着暴露自身的风险,接连抓来殷家、展家和秦家的后代,给那什么“吞天之象”做祭品,为了防止有人中途干扰,还在西延镇上设下了百鬼夜行的图阵。
尤其是那秦牧,最是难缠。自从师父察觉他身怀异术,可能成为大计中的变数,便吩咐人除去他,谁料派去的几拨人,竟无一人活着回来。此番他终于自投罗网,前来西延,师父为保万全,甚至临时更换了原本的目标窦追,终于将他收入彀中。
师父如此煞费苦心、苦心经营,居然还要被这样怀疑!
正心正欲驳回去,就听宫一冲很是淡然道:“殉道牺牲,他们死得其所。”
赤须人身子稍稍向前探出,追问:“我们可是魔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宫家主以前可是正道之人。”
宫一冲答:“成王败寇之理自古皆然,此番我们若能赢,千年以后,我们便是正道。”
这话说得赤须人心中大悦,抚掌笑道:“宫家主此话有理。只有一点,宫家主说错了。不是‘若能’,我们已然胜券在握。现如今,十二家正道的鲜血已经洒在了祭祀台之上,老祖复活之事势在必行,而且……”
话音未落,另一个小妖就闯了进来,脸色稍稍有些慌张:“回家主,那个……那个姓乐的——”
话音未落,一个鸠形鹄面、宛如走尸的人直直跌进了正殿之中,他向下摔趴在地,双手朝天,似乎在乞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