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循通万物再造之力,即使灵力受创严重,假借乐仁的样貌逃出上谷,问题倒也不大。
然而,这过分消耗的结果也只能他一个人承受。
上谷的温润气候比之外面的萧瑟隆冬要宜人百倍,继早晨的大雾之后又是一场泼天盖地的暴雪,雪堆越积越厚,早就看不清路在何方,江循冻得浑身打哆嗦,艰难地迈步拔足朝前移动,靴子里灌满了雪,他一次次跌倒在雪窝里,滚烫的额头摩擦着冰凉的雪,直到一个激灵醒过来,才挣扎着爬起,带着一身雪泥冰水,咬牙继续往前。
他从一开始就迷失了方向,只能没头没脑地朝着一个方向闷头扎过去。不知跋涉了多久,雪势稍减,前方的地势抬高,江循昏昏沉沉地扑将前去,却不慎跌入了一个一人来深的深坑。
雪质太过松软,江循整个人像是跌入了沙漠中的流沙陷阱,连个声响都没能发出,直接被雪堆没了顶。
大片大片的雪灌入他的口腔,清甜又粒粒分明的雪块将他的口鼻一应堵塞住,一时间他竟生出了些许解脱之意,但旋即,他的右手掌心自动催出了一片赤红色的热力,把江循整个吞没进去的雪窝从中间开始迅速地融化,从高处倾塌滚落的雪粒也被这高温催化,最终,整个深坑变成了一泓散发着热气的水泉。
江循漂在里面还觉得挺暖和的,只是没过多久,身上就开始密密刺痛起来,江循泡温泉的兴致被打断,只能湿淋淋地从里头爬出,微微催发灵力,身上的水珠就结成干冰块,簌簌抖落下来,衣裳便重归了干燥爽洁。
体内的秦牧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好容易到了个安稳雪浅的落脚处,江循一边忍着小腹处煎熬的刺痛蹒跚行路,一边戳着自己的右臂调戏起秦牧来:“阿牧,怎么啦?生气啦?”
谁想阿牧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怒气冲冲:“伤成这样还往外跑,你不要命了啊!”
老实人发起火来非同小可,江循生生给唬了一跳,好容易回过神来,他有点尴尬地裹紧了衣服,孰料随手一按就抹了一手鲜红。
盯着掌心里晕染开的血迹,江循苦笑:“我伤成这样,玉九他知道我在外面危险,必然会封掉我的灵力的。我现在不逃,以后更逃不掉。”
秦牧难以理解:“为什么要逃?封去灵力,远离纷扰,好好地在东山闲居一生……”
江循停顿了一会儿。
他正竭力抵挡着身体里来回冲撞剜割的灵力乱流,神志越发模糊。
半晌之后,他才缓过一口劲来。
从他口中呵出了浓郁的白气,还有低哑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我读了那么多仙界典籍,我所知道的……能叫死者起死回生的术法……迄今为止,也只有还魂阵而已……其实,我拿还魂阵的事情跟玉九赌,无非……无非是想多拖延些时日……好拿回应宜声那里的神魂……”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臂,艰难地勾起了唇角,眉角眼梢荡起一片撩人的风情:“秦牧,你听好,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的。不管是你,还是我,是玉九,是枚妹、焉和、殷无堂,任何一个我珍视的人,都不会死。”
第108章 七日(三)
这一个个名字就像是江循珍藏许久的珍宝, 清点着这些人名, 江循的精神似乎兴奋了不少, 索性一路走一路数起这些名字来。
北风刀子似的割过他的唇口,在他的人中上挂上一层滑稽的白霜。但这些名字好像给了他前进的动力,到最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只机械地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的名字,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蠢话。
“枚妹他这个人傻里傻气的, 他那条狗也随他, 一点儿都不可爱,上次见我还叼我……”
“殷无堂……我赶明儿介绍个好人儿给他, 一定要让他断了念想,省得玉九总是记挂。还有……对, 还有秋妹,我在外头逛了这么久, 攒了好多首饰和妆奁,她看着一定喜欢……”
“我要回乐礼的那幅画里去,回我们一起去包饺子的那个除夕, 我一定回得去……”
“和九哥哥, 和秋妹,和你一起,我们一起回去。到那时候,没有人会欺负我们了……”
“我不能靠别人。力量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什么‘吞天之象’, 什么魔道仙界……”
“但是好黑啊,我还是怕黑。……嘿嘿,不过有九哥哥我就不用怕了。”
“……还有,到时候,阿牧,我要给你一个身体。”
“一张最英俊的脸,最健美的身材,不过个子一定要矮一点,至少比我矮,这样我才更像兄长……”
一个发烧者奔走在雪地里,痴人说梦,喃喃呓语,许下无数的心愿。
而他手臂里的魂灵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默默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修复着江循身体内所受到的庞大损伤,像是一只卑微的蚂蚁,一言不发地努力填补着那巨大的黑洞。
……螳臂当车也罢,蚍蜉撼树也罢,只要能让江循好过些,他秦牧愿意去做。
不知在雪中奔走多久,江循站站跌跌,起起伏伏,从没有停下脚步,口中的念念有词也从未终止,秦牧也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细致地缝补着他体内的伤口。
乍然间,一股强烈的心悸袭上了秦牧的心头。
他尚未反应过来这种感觉源自何方,就听到了噗嗤一声血肉模糊的钝响。
一股热流潺潺滑过了右手手指,从虎口处就迫不及待地向下滴去,把厚实的雪堆打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蜂窝状凹坑,猩红四溅,在雪地上留下的图案像极了水墨画上随笔写意的红梅。
江循反倒比秦牧回神还晚。
他愣愣地抬起手臂,察觉自己的行动过于迟滞后,才侧过了头去。
他看到自己的右肩窝处被一把长枪枪尖洞穿而过,银制的枪头在雪地的反光下愈加晃眼,刺得江循微微眯上了眼睛。
喊杀声从旷然的四野炸响开来,箭矢飞羽之声纵横交错,噗噗数声,江循的大腿、膝盖和胳膊上都楔上了几根羽箭。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四下沸腾的魔气,极快地激荡起了在江循体内蛰伏已久的躁动和戾气。
他不顾那插在自己右肩上重逾百斤的银枪,左手飞快拔去一根插在自己大腿上、尾端还在微微摇晃的毒箭,一个闪身,反手将箭尖捅入了从自己身后袭来的怪物咽喉。
谁想身后又有一个魔物闪出,抓住拖曳在地的银枪柄,狠狠往江循身上一戳,江循不察,脚下一个踉跄,右肩前的血窟窿更见分明,一道血长虹似的直涌而出。
他咬起牙关,抬手握紧了枪头,一掌粗暴地将全部没入自己的体内的尖刃向后推出,那魔物本以为自己一举得手,却不料银枪柄被江循一击滑脱了手,钝端重重捅在了魔物前胸,枪柄穿胸而过,魔物当场暴毙。
在江循的眼前,有无数个黑点蚂蟥一样涌现,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身上扑来,恶心得他想作呕。
这些魔道修士显然是早早察觉到了江循的踪迹,才专程在此地设下了埋伏,等他入瓮。
若不是他身受重伤,感官迟钝,怎会察觉不到这旷野四周埋伏着的重重魔气?
远方一处山崖上,宫一冲与一个年轻的魔道之主比肩而立,俯视着整个战场。宫一冲对后者依旧是尊崇礼敬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对待老家主的态度:“少家主真是雷霆手段,前哨一发现衔蝉奴,您就能即刻下令包围捕捉,这样的风范,跟老家主相比,怕是也不遑多让啊。”
那年轻人听着受用,不由得纵声大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借此一举拿下衔蝉奴,杀其身,夺其力,岂不快哉!”
宫一冲笑开了:“少家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志气,当真是少年英雄。”
少年摆摆手,开怀道:“宫家主,你对魔道如此忠心,我很高兴。父亲昔日许给你的好处,我一样也不会忘记。等大事成就,我必然许你一个光明无限的未来。”
魔道向来是裘家一家独大,前任家主暴毙,他的独子接下此任,誓要为父洗雪冤仇,为此,自然要极力拉拢父亲生前宠信的对象。
望着雪地中被包围着的江循,少年狰狞了面容,阴恻恻笑道:“此人坏我父亲大事,西延山时居然冒领秦氏子弟血脉,害得祭祀坛上敬献给老祖的血液血统不纯,致使父亲数年筹谋用心毁于一旦,又在山阴村坏了父亲阵眼,让父亲殒命于虎泽涧,好不可恶!”
江循此时已被团团包围,按理来说是插翅难飞,这少年眼见大仇得报,自然是兴奋不已,宫一冲却要冷静得多,私底下向正心递了个目光,林正心会意,借给宫一冲披上大氅的机会,拉着师父往后退了一步。
……单凭这样的阵容,是无法杀掉衔蝉奴的。
大概也只有宫一冲晓得,所谓衔蝉奴,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当年,“宫徵”一门一夜皆灭,举世震惊,应宜声放出话来,要宫一冲把林正心亲手交出山门,由自己处置,否则就“以宫氏笙杀尽宫氏人”。
应宜声是“宫徵”一门门主,本修琴道,而应宜歌生前是“宫角”门下弟子,擅长演笙。他放言说用宫氏笙复仇,所为何故,昭然若揭。
宫一冲怎会把一个逆徒的狂言浪语听入耳中,女儿阿纨无辜遭害,他心中悲愤难抑,立即给宫氏弟子下了死规矩,见应宜声,杀无赦。
然而,派出去的弟子一波波没了踪迹,一具具死状各异的尸体在各地频繁出现,侥幸回来的,也因为受不住音蛊折磨,纷纷求死。
各派成了局外人,谁也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
……谁让应宜声一心只杀宫家人。
宫一冲本来一直没有生出妥协之心,直到某天他私访出行,被应宜声当场堵住时,他也依旧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清理门户的好机会。
那时狂妄的宫一冲,就像现在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衔蝉奴的少家主一样。
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很彻底。
当年,他以空冥期的修为,大败于应宜声。随侍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悟仙山上时,他的半生修为已被废去了大半,且身中音蛊,情形严重。
若非下蛊人大发慈悲,此蛊将永世难除。
从那时起,宫一冲才真正对应宜声生了惧意。
此人不知得了什么道行,自己明明只差一步即可飞升成仙,却猝然被他打回地狱,从此不人不鬼,再难翻身。
他想过要把正心交出去,好息事宁人,但他几番踌躇后,认定应宜声已生反骨,不可能仅仅交出林正心就能万事大吉。
——他难道不会想报复自己这个包庇徒弟的师父吗?
——他难道会在自己亲自交出正心后便轻易地偃旗息鼓吗?
阴暗的情绪像是真菌一样在潮湿的角落里此消彼长,直到某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魔道裘家的信函。
裘家已在私下里观察宫家日久,知道宫一冲处境困窘,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宫家可以举家归顺魔道一十八年。
——给魔道十八年的时间,他们会复活老祖“吞天之象”,重建魔道昔日荣光。
——到那时,正道皆灭,早早归顺老祖的宫家便能得到优渥待遇,一统仙道,报仇雪恨。
……宫一冲左思右想,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在宫异六岁那年的除夕祭典上,在薄子墟里,宫一冲自导自演了一出“全员皆亡”的好戏。
他带走了所有亲信、弟子,伪装了自己的尸体,为了显得逼真,还咬牙抛弃了自己的灵兽骨龙、仙器“天宪”,还有开启朱墟的钥匙碎片。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弟子,便随着“宫家”一道陨灭了。
而宫异却是个例外。
宫一冲之所以没有带走宫异,不仅是为了留存一脉正道骨血,更是为了在正道的骨肉里楔下一根看不见的刺。
宫异是宫一冲最年幼的孩子,心智未全,单纯无害,更不会遭人怀疑,不管被哪个门派领养了去,未来善加利用,都会成为摧毁这个门派的中坚利器。
有朝一日,他会举家归来,让宫家做仙道之中独一无二的执牛耳者。
但讽刺的是,魔道的生存环境远险于仙道。来魔道栖身不过三四年,他带来的的十几个亲身骨肉便尽数葬身在各种各样的战斗中,一个不剩,死得像是臭虫一样,轻飘飘的,毫无价值,不能立碑,不能写名,只得一抔黄土,一块空碑,草草埋了了事。
宫一冲亲手毁了自己的门派,又一个个送葬了自己的子嗣,他从最开始的悲痛欲绝、心如刀绞,一点点变得麻木冷漠起来。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应宜声得了那片该死的神魂。
应宜声只有一片神魂,都能逼得自己转投魔道,身败名裂,那么眼前,这个真正的衔蝉奴呢?
……很快,他有了答案。
原本那些营营往前猛冲、试图包围江循的蝗虫们,突然站住了脚步。
负责指挥的少家主自然不满他们临场的退缩,正欲下令让他们前进,异象陡生。
那些如泥偶木塑一样的魔道修士,突然一个个垮塌开来。
是的,就像是一座座被精心琢磨而成的冰雕一朝被人敲碎,裂开、分散,成了一地结着冰的血肉、头颅、骨骼。
江循的指尖还残留着施法过后的微光,他跌跌撞撞地在这群僵死的百足之虫中穿梭,站立不稳时随手一推一扶,那从血液到关节液都结成了坚冰的修士便会一头栽倒在地,磕个四分五裂。
少家主呆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是痴了,宫一冲自从被应宜声废去大半功力后,能保命到现在几乎全靠机敏,他飞快地拖了少家主一把,正心也乖觉,三人齐齐在山崖上卧倒,用突兀的山石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而下一秒,江循的视线就移到了那方空荡荡的山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