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恬临出门的时候,又把蓑衣斗笠戴上了。
迈过门槛,指着门后挂的雨伞,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天有不测风云,陈老板带把伞吧?”
陈渊跟在叶静恬身后,默默的取下雨伞,探出头望了望天色,风雨已停,天朗气清,丝毫不见下雨的苗头。
码头是清渡街道的开始,那么山腰下的大槐树就是街道的尽头。
走到树下,再回望这一条街。
低矮的门户前,种着柚子树,还有大核桃树,随时随地在显示着这是水果之乡。
临水,湿度相宜,温度正好,占尽天时。
叶静恬在路旁捡了一根粗长的木棍,拿树叶拂去棍子上的水和略微的尘土,递给了陈渊。
陈渊难免有些失笑,这姑娘十分钟前还在和他赌气,这会儿又怕他摔着。
“不用,幺幺小瞧我了,我也是泥土里打滚出来的,不怕的。”
叶静恬依旧不回话,顺手自己拄着走了。
山路并不难走,且他们现在正在爬的只能算是一个小山丘,陈渊行走起来,颇有些步履生风的意思。
越往上走,果树越来越多,半坡都是稀稀疏疏的油桃树、毛桃树。
果子饱满,颜色红润。
陈渊之前的项目也有油桃种植,人工精心培育养护的极致,成色才与这里的果子差之不多。
“这半坡的果子,如果拿到外面去,怕是会一售而空。”
叶静恬走到一棵树下,仔细的挑了几颗桃子摘下。
“尝尝吧!再发表评论。”
陈渊欣然接过桃子,清甜、爽脆,是农家自然的味道。
“这里天时地利啊,难得的好地方。一路过来,沙质含量极高,土壤松软,再加上这一面的阳坡,山坡下又是水沟,排水性也好,种植油桃是绝佳。”
陈渊没忍住夸赞,地理条件好会省下一笔不小的农副开销。
“这面沙土,原来是种植红薯的,乡里人听说种水果能赚钱,第二年就把土给翻新了,种了桃树。”
“这种土地,大豆、花生、红薯作物都不错!”
“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只会压价的土老板一样,原来还是懂些东西”,陈静恬俏皮的咬了一口桃子,“那你现在还觉得走错路了吗?”
“夭夭,你对我有误解。”
陈静恬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捏着桃子靠在嘴边,似咬非咬,眼睛亮亮的,像是在说:听你狡辩。
女孩儿的眼神到陈渊眼里的时候,就变了味儿。樱桃小口,白嫩手指,眼睛水汪汪亮晶晶,无声无息的勾他。
正经时候,正经说话。陈渊决定背向她,看着眼前的山色河川讲话。
“夭夭,其实你也明白清渡的问题在哪,错的不是种水果这一条路,而是水果种成之后的销路。”
叶静恬回想,近几年的水果销售路数,不过是近几个镇,最多拿到旁边的县城去卖,走得越远,成本越高,后来乡民索性拿到最近的敖陇镇去卖,有些蝇头小利。
“这一直都是问题,拿出去,成本高,不拿到外边去卖,就不能实质转化。”
“清渡的水果,就如同深山的矿石,有价值但是机械设备进不来,采集到的矿物也不能运输出去。那么夭夭,你觉得什么情况才值得凿山开路取矿呢?”
这其实不难,叶静恬不假思索道:“矿石的价值,远超成本价值”,同样的道理,联想到清渡,“如果清渡水果创造的价值,大于运输出去的成本,也就有希望了对不对?”
女孩儿的眼里瞬间被点燃了希望,望向陈渊时,多了几丝钦佩,但是随机又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又颓靡了起来。
陈渊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是不想才稍微哄好的姑娘,又开始生分起来,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夭夭,还有什么难处吗?”
女孩儿泄气得太快,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陈老板啊,您看,现在清渡的水果难道不是价值大于成本吗?而且是远大于成本。可是结果呢?是大量的滞销。”
叶静恬迎着光站的,柔和的光线,让细腻脸庞上的根根绒毛都分明,只是此时的她有些忧郁难解。
初见时,她是山水间的一幅画,遗世而独立,像是仙女一样不可触及。短暂相处之后,却是多愁善感喜怒皆有,可爱非常。
让陈渊觉得,夭夭是人间烟火仙子。
“那夭夭有没有想过,我的团队存在的价值是什么?”陈渊又想逗一逗叶静恬了。
他的团队?他不是一个人吗?叶静恬想起了昨晚自己看过无数遍的那张照片。
土地承包商,作物研究员,陈渊。
“看来唐书记派来的探子不够专业呀?”
被戳破马甲,叶静恬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是开始大胆的试探。
“陈老板,那您觉得清渡怎么样?可以承包吗?”
女孩儿的声音软软柔柔的,像是清风拂过耳畔,还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陈渊说的时候,满是爽朗笑意:“我倒是很满意这里的,要是夭夭能换一个称号,可能会更满意。”
陈渊没有给肯定的答复,具体定夺还得回去和另外两位合伙人商量。
叶静恬想,可能是这些大老板不想被叫得太俗气,于是道:“那可以称呼您陈研究员?陈总?渊总?”
行吧,不强求,慢慢来,这些称呼听起来像是在叫路人甲一般,还不如那一声软乎乎的陈老板好听。
“随你吧,我们先往那边崖上走走看。”
真是个怪人,又说让换称呼,又让随自己称呼。
等叶静恬啃完最后一口桃子,陈渊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开外了。
急忙叫住他:“渊总!陈老板,您等等,我带来带路。”
渊总?女孩儿喊的声音太软了,像极了轻轻的喊了一声冤种,陈渊庆幸自己穿的胶鞋,不然真的会脚底打滑。
真是,可气又可爱。
要去的地方是一道山崖,陈渊远远一望,看见了似乎是崖边果的藤蔓,想去一探究竟。
刚下了雨,沙土混着泥水,上山崖的路又是自然形成的大石块梯子,哪怕是穿着胶鞋也开始打滑,这时候叶静恬准备的棍子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女孩儿在前面热情的开路,用棍子敲打路旁植被附着的水珠,让后边的陈渊不至于沾上水露。
半山腰的风,温温柔柔的吹着,耳边是夭夭的温柔碎语。
陈渊开始设想以后在这里工作的场景了,午时有夭夭送的爱心便当,傍晚有夭夭送的茶点,也是穿着一身斗笠蓑衣,跨过田间陇上送到他的手里。
设想过于美好,睁眼时佳人在眼前,却不似想象,忍不住苦笑摇头。
“陈老板,您苦笑什么呀?可是有些后悔要到崖上去,这山路是要难走些……”
“夭夭,我不是怕难走,这里山水美”,陈渊讲话的时候,叶静恬正好回头,“人也美,让人流连忘返。”
叶静恬开始装聋作哑,假装不知人美说的是她,哪怕刚才陈渊的眼神就差贴个告示在她脑门上了。
红了耳朵,咕哝一声:继续走吧。
越往上,路的痕迹基本就快没有了,可见基本没有人往这处走,叶静恬倒是轻车熟路。
大碎石在天地雨水风露的日夜滋润下,生出不少的苔藓,路面也越来越滑,陈渊第一次来,哪怕之前也是山湾行走的常客,也耐不住是生人,摔了一跤,膝盖磕在了碎石上。
叶静恬吓到了,折回来搀扶陈渊。
“陈老板,你还好吗?我还是把棍子给你吧?”
叶静恬讲话的时候,担忧之情写在脸上,想要蹲下去查看伤口。
陈渊察觉到她的行为,慌忙制止中,抓住了叶静恬的手。
手指纤细又不失柔软的肉感,温暖的触感燃烧着陈渊的掌心。
这次,总算是碰上了。
他不想撒手,想着只要叶静恬没有觉察到,他就不松手。
虽然行为有悖君子,但是他顾不了太多,贪得了一时柔软就先尝着。
“夭夭我不疼”,陈渊的语气有些低哑。
叶静恬想着自己苛待了贵客,越听越觉得陈渊的声线里透着委屈,一个大老板,却被自己带到没人去的山崖上,受这样的苦,刚才应该阻止才对。
“陈老板,我们还是先下山吧,找个地方处理一下擦伤。”
叶静恬等着陈渊的回应,却见对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黑亮的瞳孔倒影着自己,看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夭夭,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很没用?”
问话太过于诚恳,但是此情此景与有用无用没有太大干系,第一次来路生,更何况是雨后,摔跤很正常。
叶静恬浅层的认为是大老板的面子思想作祟,决定狗腿子奉承一下:“陈老板,您是作物研究的能人,全清渡还得靠您呢。”
陈渊只是不想在叶静恬面前失了面子,看着夭夭给自己找补,更觉得面子丢大了,指不定小姑娘心里会怎么想他,看来一天都没给夭夭留下好印象。
早上初见时不修边幅,上午又言语惹恼了她,现在的自己又像是一个柔弱书生,还得靠女孩子搀扶。
“夭夭,真的不严重,我们继续走吧,可能得麻烦你搀扶我一下。”
叶静恬见陈渊态度坚决,实在阻止不了,只好作罢,主动伸出另一只手,两手一起使力扶他。
陈渊到底没有施力给叶静恬,更多的力量给了右边的棍子,靠夭夭越近,她身上的馨香越是包裹着他,心脏咚咚的紧张跳动着。
陈渊有了新的感悟,面子什么的此刻并不重要,在喜欢的女子面前适当的示弱,未尝不是以退为进。
一面欣欣然,一面又开始和自己较劲。夭夭这样好心的人,要是被不轨之心的人利用,攀扯亲近,岂不是很容易就落入他人的陷阱。
但是自己不正是不轨之心,才得以亲近的吗?
叶静恬走的很缓慢,还顺带留心陈渊的动静,见他一会儿皱紧眉头,一会儿舒展扯出难看的笑容,只当是以为他腿很疼,碍着面子不肯讲。
真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为了保护某人的面子,叶静恬搀扶的时候,把陈渊抓得更牢,想提供更多的支撑力,让他好受些。
这山崖并不高,要是平日里,叶静恬一个人,十来分钟也就上来了,今日拖着一个病患,竟然爬了半小时。
崖上的视野并不开阔,两侧是大树,藤蔓顺着枝杈攀爬,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罩子。
陈渊靠近藤蔓一看,果然如他所想。这东西,还是曾经在他导师的标本库里见过,几经培养都没有成功,少有成功了,也是干瘪瘦小。
虽难掩喜色,但还是向叶静恬确认成果的大小,颜色,哪怕心中的答案已经很肯定了。
叶静恬一脸迷糊,这个果子她偶尔上山会摘两个,吃起来涩涩的,但是嫂子会拿它炒菜,口感还不错,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觉得它异常的点,只当是寻常的野果。
“你们这里,真的是宝地。这是崖边果,活血化淤、化痰、降火有奇效,就凭这个,只要有门路,都足以致富了。”
看来,他们来对了。
叶静恬此刻也很高兴,但还是有些怀疑,自己当作野果的东西,竟然是可以致富的药材。
“陈老板,我们这边另一个山顶上,也就是来时候的樱桃坡哪,也有挺多崖边果,数量是这里的几倍。”
“好好,崖边果明天我会去找你唐爷爷谈的。”
看来这一跤,摔得挺值。
该确认的已经确认完毕,陈渊想叫叶静恬一块往回走的时候,却看见她一个人往崖边走了。
崖下是环绕清渡的另一条河,叫响水河,因穿横山林间,又有大石阻隔,流经之地,水声异常响亮而得名。
崖边有棵大槐树,和清渡街道尽头不一样,它是孤零零的,只系上了一根白绸带。
树根部立了一个由水泥堆砌的神龛,只是神龛内无神,只有一个泥塑的小像。
叶静恬从神龛里取出两只烟,又把之前摘的桃子摆在小像的前面。
“刚没打算来,所以没带打火机,陈老板您带了吗?”
陈渊止住心中的疑问,把打火机递给了叶静恬。
从见到她开始,他一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精神力,坚韧又脆弱,她的脆弱是和清渡生息关联的,是她的内里。
作为乡民,清渡的一份子,对能致富给予部分的关心理所当然,但是未免她的情绪和关心太过了些。
也许,所有的关窍与这个小像有关。
“这里原是我爷爷的生祠,可是小像放进去的那天下午,他就葬身在响水河里,乡民们以为是生祠不详导致的,所以这里没人来祭拜。”
陈渊有话卡在喉咙里,想问更多关于她爷爷的事,但摸不准她的情绪,害怕让叶静恬伤心。
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担子,终于有了支柱,让叶静恬想把这段往事讲给陈渊听。
她爷爷和唐爷爷是来这里的知青,带领乡民修山上的水渠,解决水患,又领着乡民种植水果,让大家手上有些闲钱,可惜天夺人命,刚走上正道的清渡,就失去主心骨。
叶静恬讲诉的时候,有些哽咽,再望向陈渊的时候,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爷爷那时候爱抽烟,可是我管着他,只让他抽一管。可是现在,我好难得才看他一次,隔很久,才点几支烟给他。陈老板,你说,爷爷会不会怪我?”
一段往事,足以让陈渊动容。他明白,叶静恬是在继承长辈的遗志,这是一块大石头长久的压着她。
他伸手摘下了叶静恬的斗笠,忍不住靠近她,再拥住她。
“夭夭,爷爷不会怪你,请相信我,我会帮你。”
陈渊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叶静恬无处发泄的委屈与无助,终于得到了释放。
叶静恬信他。
崖边树上的白绸随风舞动,像是在给响水河的水声伴舞,风声和水声都变大了。
陈渊望着天际的一团乌云,暗道不好。虽然怀中柔软可欺,不想放开,但天有不测风云,实在难挡。
”夭夭,快下雨了,我们走吧?”
叶静恬哭得泪眼朦胧,声音也有些哑了,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刚才应该早点走的,害得你待会儿要淋雨了。”
“可是,夭夭让我带伞了,淋不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