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华美,傅太太的司机金师傅已经等着了,被他赶到了厂里去接秦瑜和乔希,他自己坐在车里等他妈。
“金师傅说车子有点小问题,他去修,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爸爸那里司机也走不开。生怕您见不到车子着急,就打电话给我了。”两位太太上车,傅嘉树装随口问:“戏好看吗?”
傅太太此刻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她想了想:“你应该晓得的,就是《碧玉簪》呀!你说我脑子坏掉了是吧?又来看这一出戏,这个短命的王玉林哦!把李秀英冤枉得差点上吊,气得我难过得又掉了眼泪。王玉林考了状元跪一跪就算好了呀?考状元是他给自己考的,好不啦?搞得好像是他给李秀英考的。因为男儿膝下有黄金,让状元郎跪一跪,就一个个喊着让李秀英原谅了?被折磨掉半条命,就这么轻轻地放过了?看得我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没缓过来。”
您老才知道啊?傅嘉树把他妈和宋太太送回了家,他没下车,傅太太问他:“你去哪儿啊?”
“还有点事没办,等下就回来!”
傅嘉树开车去华美百货,上华美的办公区,走到唐婉儿的办公室,敲门。
“傅先生,您找我们大小姐吗?”唐婉儿的秘书问。
“你们大小姐不在?”唐婉儿最近一直跟陈瑛在忙姮娥这个牌子的衣服,想来是她是找陈六姐姐去了。
“在顶楼咖啡屋呢?陈六小姐来了。她们去喝咖啡了。”
“谢谢!”傅嘉树转头就走。
唐婉儿约了陈瑛在华美副楼顶层露台喝下午茶,舞会那日之后,秦瑜给了陈瑛几张草图,陈瑛让服装厂的人去打版了。
“阿瑛,没想到你会这么喜欢秦瑜,对她一点点看法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对秦瑜有想法?”
“宋舒彦离婚了,又一个可怜女子被抛弃了,不管秦瑜是不是故意,总归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你就不物伤其类?可见你是真的走出来了。”
陈瑛微微一笑:“你将我代入了那个女子,有失偏颇了,秦瑜何错之有?她又未曾故意接近宋舒彦,即便是走得近一些,也不过是工作上的来往。”
“我并不是说她,我是说你,能坦然面对了。”
两人说话间,陈瑛看到傅嘉树从咖啡厅里走了出来,“傅嘉树来了。”
“今天可真是巧,居然一下子能碰上两位姐姐。”傅嘉树过来,拉开了椅子坐下。
“什么风儿把我们傅二少给吹来了?满面春风,看起来纺织机最近很顺利啊!”
“自然是顺利,有了秦瑜和乔希的帮忙,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就等着量产了。”傅嘉树要了一杯咖啡。
“跟谁约了喝咖啡?”
“没跟谁约,就是来专程找唐大姐姐的。”
“找我?”唐婉儿有些惊奇,“你这么个小伙子有空不去找小姑娘谈情说爱,来找我作甚?”
“还不是我妈,今日在你们戏院看戏,那场戏把她给看难受了。作为孝子,我自然得来找你,让那个班主改改戏文,把那部戏的结局给改了。”
穆颐莲女士自己犯的错,自然要拿她的名头补救。
“呦!是哪出戏让傅太太难受了?”唐婉儿知道傅家太太在家地位很高,儿子为母亲高兴改戏文,倒也不算是稀奇事儿。
“《碧玉簪》,我妈说,王玉林那个短命鬼,配不上李秀英这么好的娘子。前面冷落虐待李秀英,让李秀英独自苦了这么久,差点上吊自尽。凭什么后来不痛不痒地跪一下子,就人人跟着叫,要两人重归于好?让男子让状元郎跪下就算是反对封建糟粕了?不还是在说女子哪怕被男子给虐得伤身伤情,也得从一而终吗?难道不能写后面李秀英遇到了一个英武的小将军,小将军对李秀英一见钟情,不介意她是被休之身,反而怜惜她所遇非人,而重金求娶吗?然后小将军抱得美人归,王玉林捧着凤冠霞帔无人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花好月圆。”
前面是他妈真说过的,后面是他这个孝子替妈想的。
唐婉儿看着陈瑛,听着傅嘉树这么说:“就是哦!我心里还是希望你陈姐姐能遇到一个知冷知热,体贴她入微的男人,最希望看到的是,姓项的那个王八羔子,跪在你陈姐姐面前,你陈姐姐却已经跟她的良人在一起了。”
陈瑛摇头:“我不在乎他怎么样,我只要过好我的日子,养大孩子就好。”
“六姐姐不在乎,可咱们这些旁观者在乎。谁想看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就想看六姐姐越嫁越好,气死那个姓项的。”傅嘉树立马跟唐婉儿统一战线。
“很有道理。绍兴女班为什么会在上海红起来,其实就是揣摩了女戏迷的心理。不像京剧,家国大义,今天《赵氏孤儿》,明天《捉放曹》。这绍兴女子文戏的曲目是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孟丽君》,《碧玉簪》,每一部戏追根究底就是情情爱爱。不要说傅太太不舒服《碧玉簪》了。就是那《孟丽君》,她都能做到大学士,丞相了。居然最后又嫁给了皇甫少华,而且还是三美同归。孟丽君配皇甫少华都是低嫁了,还要跟做个贤惠大度的夫人,跟别的女人一起伺候男人。还说是女子解放的代表作。简直就是狗屁不通!”唐婉儿很是生气,“难道这些女子就配不得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男子了吗?”
“可不是?我妈就跟大姐姐一样的想法。为什么要让李秀英配这么个把她弄得差点没命的东西?就不能给她配个能疼她爱她的好男人吗?难道说被离婚的,没有过错的女子,只要是二嫁就不配有好结局?所以我想来看看,姐姐能不能帮忙找来班主改个结局?”
“婶子跟我想得一样,我去叫戏班班主上来。”唐婉儿风风火火地去找人。
服务生端了咖啡过来,傅嘉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陈瑛看着喝咖啡的傅嘉树,笑骂一声:“狡猾之徒。”
“六姐姐何出此言?我可是真正提倡男女平等,希望公众看到,能够站在被离婚的无过错一方,让无过错一方不要因为被离婚了,而心里有压力有负担,她们有重新追寻幸福的权力。也让男子能够明辨是非,无过错就是无过错,他不珍惜,自有人珍惜。也让负心汉知道,好女子是不会在原地等他的。”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要让你抢秦瑜抢得名正言顺,有理有据罢了。”
唐婉儿把戏班班主叫了上来,戏班班主见上海滩的几位公子小姐在,连忙弯腰行礼,陈瑛笑着说:“黄班主,我们对你们刚刚演完的《碧玉簪》很不满意,觉得这个戏可以改改。”
“六小姐,这出戏可是已经演了十年了,当初咱们绍兴文戏在上海还没人看的时候,靠着这出戏一炮而红,这是每个绍兴女班的保留曲目。您可别开玩笑了。”
“你也不听听我们的想法?”陈瑛指了指傅嘉树,“傅太太是你们的戏迷吧?看得都让儿子找过来要改戏文了。”
“是吗?”黄班主去傅家唱过堂会,傅家出手阔绰,傅太太是他们的戏迷平时打赏也厉害。
傅嘉树把他妈说的,加上他想的掺和在一起说了,陈瑛说:“傅太太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看你们的戏,好看是好看,看完我却是感觉一口气咽不下,难受至极。”
唐婉儿说道:“这个戏你们排出来了,可以小范围演一场,观众看了十年铁定已经疲劳了,你们这么一改,指不定就又有新的机会了呢?”
傅嘉树想了一下:“到时候还可以让观众投票,看是喜欢小将军呢?还是喜欢王玉林。主要你们要把小将军塑造得英明神武,还温柔体贴,让女戏迷有对比。让女戏迷感觉自己就是李秀英,对着王玉林出气,又有小将军疼她。
黄班主恨不能拿一支笔给傅嘉树:“二少说得是。”
“你们先去编唱词,加这个小将军的戏出来。等编好了,请二少亲自过目把关。”
“是。”
傅嘉树想了想说:“你们编出来,我给你连包三场,票子就发给逛华美百货的女客。每位来看戏的观众都能拿到一张选票,看完戏让女观众投票给小将军还是王玉林?最后投票胜出的那一方,有奖品,奖品就是海东生产的比东洋布更好的布料一块。”
唐婉儿拍手叫好:“这样我们百货公司岂不是稳赚,就是你连包三场,是不是亏了?”
“孝敬我妈,哪有亏的?”
陈瑛忍住笑:“宋舒彦肯定会谢谢你。”
“自家兄弟,倒也不必。”傅嘉树摆摆手让黄班主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跟陈瑛和唐婉儿说,“贺小姐当日在报章上发了文,提了一句海东纱厂宋舒彦要提高国产洋布的质量跟东洋布竞争。这下好了,那个田中立马反应过来……”
傅嘉树把昨日江湾马场碰到田中和金老板的事讲给两位姐姐听。
陈瑛想起舞会那晚,傅嘉树和秦瑜送她回去路上说的话,她叹气:“东洋人果然是狼子野心。”
“本来国货就是在夹缝中寻生存。我们必然是要帮着舒彦兄一致对外的。当日贺小姐听了也是义愤填膺。”傅嘉树说道。
“谁听了不生气?再说两年前杀了那么多人,难道我们能忘记?”唐婉儿也是柳眉倒竖。
陈瑛生气归生气,只因她知道秦瑜就是宋舒彦那个……前妻,这傅嘉树?怎么说呢?她实在忍不住:“改编这部戏,是为了男女平等,让公众正视无过错一方。赠送海东纱厂布料是为了弘扬国货。嘉树,你真的很能!我实在钦佩!”
傅嘉树脸上略带红色,像极了害羞的大男孩:“姐姐不要这么夸我,追求男女平等,弘扬国货,我辈责无旁贷,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还能让我妈开心,这一举三得的事,自然是要做。我先走了,晚上舒彦兄和宋伯伯还要来我家吃饭。”
傅嘉树匆匆离开,静下来的唐婉儿有些迷糊:“我怎么觉得他还在下另外一招棋?”
“谁知道呢!兴许你的直觉是对的。”
陈瑛呼出一口气,替宋舒彦伤心了一把,同时脸上挂上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我想我也会投小将军一票,我也想赢一块宋舒彦的布料。”
唐婉儿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毛病?”
第46章
回过头来说宋舒彦父子, 看着宋太太上了车之后,父子俩去了海东纱厂。
车子进厂里,陈华平刚好从办公楼下来, 连忙站在车门边迎接, 替宋老爷拉开车门。
穿着长衫的宋老爷从车里出来,陈华平弯腰叫一声:“东家。”
来得可真快啊!自己那封信到东家手里可没两天吧?哦!对了,四天前少东家登报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想来东家是为了这事儿而来吧?
应该是了,看看此刻少东家像是一直缩紧头颅的鹌鹑,跟在东家身后, 就晓得了。
东家极好面子,一个当做摆设的少奶奶都不肯要, 定然是不会放过少东家了。
“东家怎么就突然回上海了?”陈华平问宋老爷。
“你的一封信,我在乡下可还能睡得踏?你说舒彦胡闹, 我是来看看这小子到底胡闹到了什么程度。”宋老爷转头眼神凌厉的看向儿子, “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
见宋舒彦连屁都不敢放跟在宋老爷身边,陈华平淡淡一笑:“东家,你也别这样说少东家,少东家还年轻, 血气方刚,也没多少年实际管厂子的经验,被人说两句, 不考虑实际情况, 就以为是拿了救命良药,也是正常。他的想法是好的, 是希望咱们厂子能更好。”
“是这话, 这小子在国外学了点商科, 就回来纸上谈兵了。”宋老爷走在前面,进了车间,“华平啊!来跟我说,他让你做了哪些混账事儿?我当场给他洗洗脑子。”
陈华平颇为得意,边走边跟宋老爷告状,这里改是乱来,那里想要搬机器,有太多不便,做什么拉板车?总之,宋舒彦听那个女人的话,提出来改的地儿,通通都是扯淡。
宋老爷笑着点头,一路走过去,陈华平见宋老爷愿意听他说话:“东家,您真的劝劝少东家,女人要和工厂分开,就是再喜欢那个女人,也不能让她插手工厂管理,女人能管好一家子吃喝拉撒就是大本事了。让她来搞工厂,那不是瞎胡搞吗?那个秦小姐是漂亮,也确实是个聪明姑娘,我是一点也不否认,给我们少东家做个二房,我也要赞一句郎才女貌。但是,少东家不能糊涂啊!让她来工厂里指手画脚,那就是胡搞了。”
“舒彦你说呢?”宋老爷问宋舒彦。
“陈叔的想法太老套了,应该要淘汰了。我不认为我错了。”
陈华平见宋舒彦这个时候还嘴犟,他立马在老爷面前说:“东家,工厂里最忌讳,各种关系。您说要是少东家最疼的姨太太来管厂子了,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她一吹枕头风,我们都得吃排头(被骂),那我们还怎么在海东待下去?”
“有道理。”宋老爷跟宋舒彦说,“听到了吧?这种亲眷,朋友放进工厂里,是最难办的。”
“我知道了。”宋舒彦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陈华平一副语重心长之态劝宋舒彦:“少东家,海东纱厂是老爷一个人办起来的,他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还不比那个女人张嘴就来强?您啊!多听听老爷的话。”
整个工厂转过来一个小时左右,工厂从十一点半开始轮番放工吃饭,一群半大的孩子往食堂冲去。
宋老板看着奔跑中的孩子们,掏出怀表:“华平,时间差不多了,你把阿星和老刘叫过来,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们去吃个饭。”
陈华平听见宋老爷点了他的连襟和他的一个心腹,已经喜形于色了,看起来东家对少东家的胡闹已经忍无可忍了:“我马上去找他们过来。”
宋老爷站在办公楼底下,看着陈华平踩着轻快的脚步上楼,问儿子:“吃糠咽菜,你吃得下?”
宋舒彦点头:“吃得下,怎么吃不下?”
“我把老陈赶走,杀猴子给鸡看,接下去你控制得了局面吗?”
“我有信心。”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杀猴子了?”宋老爷看着喜气洋洋走过来的三个人说。
“嗯。”
三个人走到宋老爷面前:“东家。”
“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宋老爷带头往前。
知道宋老爷有吃小馆子习惯,三人也没太大的怀疑,还以为是一起去边上的弄堂里吃小馆子。
直到宋老爷带着他们往食堂走了,他们才发现不对劲了,踏上大食堂的台阶。
海东厂分成大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给工人,小食堂是给管理人员,大小食堂给的伙食费不一样,小食堂是十个人一桌,一桌八个菜一个汤,有荤有素。就算吃食堂也是去小食堂,来大食堂做什么?
陈华平问:“东家,您这是?”
“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