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瑜端了布丁出来,这是她用烤猪肘剩下的碳火给做的,焦糖层就不弄了:“先吃甜品了。芳姨,您拿两盏布丁给楼下两个小家伙吃。”
“哎!”
芳姨全程坐在那里围观,此刻脸上止不住笑,接过两盏布丁下楼去。
阿芳拿甜品下去,傅嘉宁挖着布丁吃:“好吃是满好吃的,就是不太甜。”
唉!这个年代大家对甜味的要求,跟自己完全不同,他们觉得刚刚好的味道,自己已经嫌齁了。
秦瑜见宋老爷闷声不响地看着伯母,她叹了口气:“今天就这样,反正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这是最理想的说辞。关于面子问题吗?曾经坐在龙椅上的人都离过婚了。而现在上头那位不也是跟乡间老妻离婚了,另外娶了留洋小姐吗?他这种身份都不怕被骂一个负心,更何况您和伯母,还是伯母要提出离婚,您也不是像那位为了江山弃糟糠,另娶美人。这点面子,难道您还过不去了?”
“你这孩子,这种事,你不能替你伯伯做决定。你也知道你伯伯杀伐果断,前五六年棉花涨价,东洋纱厂用低价面纱充斥市场,当时大生巨亏七十万两,你伯伯早就布局,不过才亏了区区十万两,那个时候就是谁亏得少,谁就是赢家。”
“剩者为王,活下来就有明天。”秦瑜说道。
宋老爷想起当初的风云变化,不仅苦笑:“那时,若不是你老兄砸钱帮我,像大生那样一日之间借贷无门,也可能今天海东已经易主了。”
“那也是你先知先觉,控制了风险。”傅老爷长叹,“如今这个世道,做生意,仿若大海行舟,一个不小心就船沉海底。”
宋老爷听见这话,很有共鸣,越发忧心忡忡。
“还剩下不多了,别便宜了小黄,一起分了吃了。”秦瑜秉承勤俭持家的原则,把桌上的菜都分了。
宋老爷哪里吃得下,时不时看老妻,老妻倒是胃口好,又在吃了?她的胃口不是一直很小吗?每次跟他吃饭,只吃一点点。
吃过晚饭,秦瑜送宋家父子上车,宋舒彦依旧坐副驾驶,留了自家老头子坐在后排,车子开出秦瑜的小别墅,一路往家去,车子到宋公馆前面的路,他看向前面亮着灯火的那栋宅邸。
那一栋楼是洪公馆,是上海滩粮油大王洪先生的私宅,上下四层,第三层是他的原配太太所住,第四层则是他和唯一的姨太太的住所。
之前每天早上,都能看见洪先生在四楼露台上打太极,那位姨太太在那里扭腰健身,这位姨太太已经五十出头,依旧保持了如少女一般的窈窕身姿。
这位姨太太会洋文会钢琴,言谈举止都十分优雅,出席各种场合,完全不输给任何一位正室太太。那位原配太太虽然出身名门,却在这位姨太太进门之后,就遭到了洪先生的冷落,甚至后来,他们家里也只称大太太,二太太,说是不分大。
但是,两位太太和平相处,从未听说两人有过龃龉。
这次洪老爷过世,两位太太也是十分和睦,一起料理了后事,未曾有过半句话。
车子在等大门打开,宋老爷回头看洪公馆,有些迷茫:“舒彦,上海滩上大多数有钱人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是啊!”宋舒彦回答。
“我自认为,比起洪先生来,给你母亲尊重也够了吧?我从未让人越过你母亲去。不要跟我说你傅伯伯,他那样的,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我想跟你母亲好好过日子了。她居然要跟我离婚?”
“父亲,您完整地看过《碧玉簪》吗?”宋舒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宋老爷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说,当年他追老三的时候,老三就是唱女子文戏的,他去捧过不止一次的场:“看过。”
“您觉得李秀英应该重归王家吗?您仔细想想三盖衣那一段,再想想当初您一直想着梅表姑,对母亲的冷落,还有在母亲面前跟二妈那样。”宋舒彦顺着他父亲的目光,也看向灯火通明的洪公馆,这位洪先生不仅享着齐人之福,而且他的大太太还是上海滩某位带着黑色背景大亨的妹妹,连这样背景的女人都只能默默咽下辛酸?
他说:“刚开始,我也认为,我错了,我认错了,难道还不能给个原谅的机会吗?后来小瑜说的那些话,您知道整宿整宿睡不着是什么感觉吗?就在他们回宁波,我在上海的时候,白天我在海东厂忙,我就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提神,晚上我的人醒着,希望自己能睡着,告诉自己不要想了,却怎么都没办法睡着。一个晚上没什么,两个晚上很难受,三个晚上脚打飘,我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还有母亲去世的哀痛。您觉得我妈瘦成那样,人虚成那样,会不会也是整夜整夜失眠?”
宋老爷当然试过整宿整宿不睡,那是他通宵达旦跳舞,玩乐,不过第二天补上半天就全回来了。
宋老爷一口气呼出去,夏日的夜晚,竟然生出阵阵凉意来,车子进宋公馆,张妈听见车子声,在门口等候,对着宋舒彦一脸温和:“少爷回来了?”
宋舒彦回她:“回来了,张妈,你让人给我倒一杯清咖啡,送到我房里来。”
“好。”
宋老爷就今天刚开始吃了几口,后来就没吃过,今天白天又是两碗阳春面,刚才出去的时候又跟张妈说去小姐家吃好的了,现在张妈把他当成空气,他都没脸让张妈再叫人给他下阳春面。
饿就饿了,反正也吃不下,宋老爷上楼去,站在阳台上,点了烟斗,看着天上星光点点,忽明忽暗地抽着烟。
听见敲门声,他去开门,穿着睡袍,端着咖啡的儿子走了进来,宋舒彦把咖啡放在茶几上:“您喝了这杯咖啡吧!”
“为什么?”宋老爷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晚上喝咖啡还怎么睡得着?
“您不试试看想要睡,却睡不着的感觉?”宋舒彦放下咖啡,转身离开。
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宋老爷端着咖啡,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定决心,一口气灌下去。
喝完这杯咖啡,果然脑子越发清醒,走到阳台上,继续抽烟斗,思绪千千万,厂里虽然有秦瑜的措施,而且颇有成效,但是面临的是将状元郎张謇的大生纱厂逼倒闭的东洋那些纱厂。
在那几年里,哪一家纱厂不是有今日没有明天?海东还算好的,而且是最快扭亏为盈的,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可自己好不容易看清心意,想要跟明玉白头偕老,明玉说不愿意跟自己白头偕老。
此刻若是在海东和她之间,选择了海东?以后他们还有复合的可能吗?
看着凌晨的启明星升起,对过的洪公馆大约是佣人起床了,房子里透出灯火。洪先生那般的齐人之福,真的要有福气才能享的,宋老爷转头再看了一眼洪公馆,进了屋里去,哪怕睡不着,也躺着。
前天夜里没睡,昨天早上补眠,到底没睡够,又一夜没睡,早上下楼,宋老爷已经像是踩在棉花上。
明明肚子饿了,早饭也没心思吃了,看着儿子又是牛奶又是鸡蛋又是面包,还一边看报纸:“走了!去厂里了。”
“好的。”宋舒彦站起来,跟父亲一起往外走。
车子开出大门,转弯过去,却见前面马路上,洪公馆的门口,巡捕房的阿三,站了两排,拉起了警戒。
宋舒彦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司机老唐说:“二太太去巡捕房告大太太毒杀洪老爷。还要弄死她和她生的小少爷。”
宋舒彦皱眉:“毒杀?洪先生不是中风猝死的吗?”
唐师傅摇头:“谁知道啊!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听洪家的佣人说,大太太和二太太,堪比京戏里的吕后和戚夫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凌晨洪家的灯火?这种福气他还是不要羡慕了。
车子到海东厂,父子两人一起下车,一如往常,一起进车间巡视一番,车间里工人们忙忙碌碌,转到宿舍边上,两间仓库改成的教室,明学女校的老师正在上课,工人们一个个看着黑板,跟着先生念:“中华的华……”
宋舒彦站在宋老爷身边:“父亲,在商言商,东洋纱厂来势汹汹,民国十一年的那一场,您不是成天挂在嘴边,让我有危机感吗?与此相比的是,我妈做了您二十几年的妻子,守了二十多年的空房。我妈能接受的最多就是挂个宋太太的名头,她不会再跟您住一起,也不想和您同享白头偕老,儿孙绕膝的福气。难道您对我妈的感情,有我对小瑜的万分之一?您告诉我大丈夫何患无妻,您自己呢?更何况除了我妈,您还有五个小老婆。海东与名存实亡的婚姻之间,您还在犹豫什么?”
宋老爷终究下定决心:“就按小瑜说的办!”
第84章
这些天可忙坏了大大小小报社的记者。
洪家谋杀亲夫一案如火如荼, 然而据说这位二太太证据不足,更何况洪老爷已经入土为安,家中子女都不允许开棺验尸。
洪家人更是指责二太太为了遗产不择手段, 报纸上也纷纷开始报道起了洪家的豪门恩怨, 将所谓洪家大太太和二太太和睦相处的遮羞布撕开。
这栋西洋建筑里,三楼和四楼的楼梯是不互通的,东侧是通往三楼的楼梯,西侧是直接通往四楼的楼梯。三楼是大太太和她所生的孩子的住所,直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像鸟儿一样离开了家, 这个三楼就是大太太一个人的地方。而四楼则是住着洪老爷和小他十岁的二太太,两人同进同出。住在同一座宅邸里, 大太太一年之内几乎没有办法见洪老爷一面。
而说起这栋豪宅的来历,这块法租界核心区的地皮是闵家三小姐的陪嫁, 也就是说洪公馆是建在三小姐的陪嫁地皮上。
到底洪老爷是不是被谋杀的, 已经没有人关心,报纸上的舆论开始发酵,住在原配太太的嫁妆里,睡在原配太太的头顶上, 这是对原配太太何等的辱没,这栋房子建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 这位大太太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件事在报纸上吵翻天之时, 海东纱厂老板的大太太在儿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公共租界法庭递交了诉讼,要求跟宋世范先生离婚。
海东纱厂的宋舒彦本就是报纸上的常客, 只是这几天让位给了洪家谋杀亲夫案, 现在他不仅陪亲妈去法院离婚, 而且……
马路上的报童都喊得分外大声:
“号外!号外,宋舒彦鼓动他妈跟他爹打离婚官司。”
“卖报,卖报!持有今日《申江日报》去华美百货消费满一个大洋,即可获得新版《碧玉簪》门票一张,宋舒彦为了他妈离婚下血本,凡是在华美大戏院看《新碧玉簪》可获得奖券一张,押中男主,能得六尺海东新花布,海东花布,新开始新征程。”
“独家专访!不是男人下跪就该被原谅,宋舒彦如此评价《碧玉簪》。”
“真正的新派男士,自己离婚之后鼓动守活寡二十多年的母亲离婚。”
“宋家父子翻脸,海东能否继续革新?”
这么多消息纷至沓来,不知道洪家是不是要感谢一下宋家及时闹出这么大的新闻来,让他们可以喘口气?
此时,《巾帼周报》发了一位女性解放人士的文章《毁灭还是重生?》:
在上海滩最近两条新闻占据了大大小小报刊的版面,同样是豪门,同样是大太太,同样是老爷把心思放在姨太太身上。
一个传闻是用了一瓶毒药送了老爷归西,另外一个则是一纸诉状把老男人告上法庭要离婚。
传闻自然不可信,一切还得等调查结果。但是有一件是事实,洪家大太太被困在了她的嫁妆里,每天忍受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她头顶上恩爱。
而在宁波的宋家大宅里,宋家大太太住在主院内,每个姨太太各有一个院落,大太太二十多年,都住在老宅,几乎没有在上海或者青岛常住过。陪在宋老爷身边的是二三四五姨太太,据说宋家大太太和宋老爷也已经二十多年不同房了。
一座西洋大宅锁住的是洪家大太太数十年的青春和活力,一座中式庭院留给宋家大太太的是二十多年的寂寞和无望。
两位太太前半生没什么不同,但是命运似乎把她们领往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无法接触到洪家大太太,我只能去静安寺路上的姮娥时装商店找到了宋家大太太。
当见到宋大太太的那一刻,笔者才知道,什么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便是脸上有了皱纹,即便是头发花白,这位太太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和优雅,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
在开口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说,她不愿意再被称为宋太太,我就称呼她的本名:朱明玉女士。
朱女士今天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的曳地旗袍,头上有些花白的头发,梳了一个沪上女性时髦的手推波,她说今天出门的时候,犹豫了好久,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打扮,以前她都是穿袄裙,但是傅太太和秦小姐都说好看,非要让她穿着,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是想要肯定,没想到这样一位女士还会希望得到我的肯定。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穿很美。岁月催人老,岁月也不败美人。
朱女士年少时,师承苏绣皇后沈寿女士,绣花技艺十分了得,现在被姮娥制衣厂聘为工艺美学顾问,姮娥专门为她开辟了一间展示厅,墙上挂了她几十幅绣品,她带着笔者浏览起了她的作品,说起自己的作品的时候,那一双温柔的眼睛里有着亮光。
她说:“我离师傅的水平还很远,当他们说要让我把这些绣品挂出来,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不过挂出来才几天时间,已经有很多太太小姐来访,提出要购买这些绣品,让我很开心,至少我是被认可的。”
作为一个外行人,我被她的绣品所震撼,我认为非常美。当然我也希望内行人来告诉我,朱明玉女士得了她师傅的几分真传?这是题外话。
我再问:“朱女士,是什么让您愿意走出来,将您的才华展示给公众呢?”
“是儿子知道陈小姐这里缺一个绣花师傅,他推荐我来。我原本不敢来,儿子和小瑜都鼓励我。说至少带几个徒弟也不枉我曾经拜在沈先生门下。我听了就拿了几块绣品给陈小姐看,其实我是怕自己的绣品已经过时,没想到陈小姐说要给我开这样一间展室。”
我看到了朱女士发自内心的笑容在她带着皱纹的脸上漾开,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女性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像朱女士这样的大宅当家主母,要走出困锁她们的大宅极为困难,要么就是等死,要么就是像洪太太一样同归于尽。
朱女士的幸运在于,她有一个儿子。
那个看尽了母亲婚姻心酸的男子,那个执意要和自己盲婚哑嫁的妻子离婚的男子,牵着自己母亲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宁波大宅。
女性地位的提高,也需要众多接受了新思想的男性一起来努力,希望更多的男士能够关注你们身边,困在牢笼里的女性亲人,将更多的朱女士、洪太太拉出了那座困锁她们的牢笼,让她们能够走到太阳底下,能够沐浴温暖的阳光。
这次的报纸还配了一张朱明玉坐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士穿着宽松的倒大袖旗袍,坐在绣绷前,那姿态恬静地让人忘记了她的年龄,很多人因为这篇报道而去姮娥时装店,看到正在画图样,正在指导绣娘的朱明玉,也有人看到了橱窗里挂的绣品。
很多人不明白了,有这样一位太太,海东纱厂的宋老爷是怎么能做到二十多年不和她同房的?
到了报童嘴里:“卖报,海东宋老板,山猪吃不来细糠,放着牡丹不要,成天找喇叭花!”
宋老爷此刻正要去上海纺织行业会议的路上,听见报童这么喊,他索性摇上了车窗,这个月来骂他有眼无珠的也不差这么一个,都什么人啊?
车子停在纺织行业协会门口,宋老爷拿着手杖下车。这次行业协会临时组织召开会议,是因为最近通富印染厂,突然向市场投放了一大批的低价优质的印花棉布,刚开始大家以为他是号称用东洋白坯布,实际上连海东白坯布都不是,等大家真拿去一看,这是正宗东洋白坯布印花的花布,居然卖这个价?就是不印花纹,光卖白坯布都不止这个价了。
不过宋老爷都能想到是什么结果了,鲁鸿达怎么可能收手呢?他还盼着这次能够赚个盘满钵满,能把他买下的两栋铭泰的公寓钱给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