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冰宿明白她还是不甘心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点回报也没有,她真是倦极了,有时也想干脆放弃算了,何苦为那种父母累死累活摧残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半途而废,亲情舅舅和表哥已经给了她,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认: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证明她没白来人世一回。
她的愿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为何连这么微小的希望,也无法实现?
少女墨绿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随即又被坚毅取代。毕竟,除了这个愿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标了,那么只有这么走下去。
想通后,她开始考虑如何离开这个“异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来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罗兰·福斯仍然一点“解雇”她的意思也没有。虽然扮演救世主很容易,冰宿还是担心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几时。而且当初罗兰没有明说时限,只简单叙述了神迹石的由来和魔导国的现状,请她以圣贤者的后人自居。
后来冰宿追问了好几次,都被他轻松应付过去,令她不能不怀疑他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辈子。本来要是能看穿罗兰的用心,她就不用这么烦恼,问题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当称霸大陆的筹码;还是帮助东城人民坚强度过荒年的政治偶像;或者和他城神子神女对抗的“神使”;又或者成为圣贤者那样强大的法师……但是不管哪一种,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所以冰宿才会焦急。
但老实说,她倒不讨厌目前的生活。在伊维尔伦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十分充实。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罗塞和水族大长老多米尼克学习魔法,下午和城主随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练武;傍晚去福利设施做义工;空闲时看书、做题,听侍女们谈论时事或宫廷轶闻。
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两点一线跑,埋首题海,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兢兢业业学习,远远看着其他同学围成一圈谈笑打闹,不用担心奖状奖杯会从疗养院的病房里丢出来……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首先罗兰需要她,其次是东城的人民。虽然她只是圣贤者的后代之一,但人们还是把她当“救世主”需要。尤其当她去下界监督高架水路完工,看到建造水路的军民欢呼连连,干劲十足,他们说“圣贤者的后人来了,这条水路一定能成功”,“城主大人很好很好,把伊维尔伦治理得这么好,还把救世主小姐带给我们”,还有许多喜极而泣的百姓说,“水路建成了,丰年有望了”,“果然是吉利的象征”,“圣贤者拯救了世界,封印了魔族,总感觉他的后人来了,魔兽一定会被消灭的”……
这些话听起来很可笑,但是对照魔导国天灾人祸的情况却一点也不可笑,人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心理支柱,度过艰难的岁月。
在福利设施帮忙时,那些伤兵和遭受魔兽侵害而被收容的难民也是朝她绽开纯朴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还不会治疗魔法,一点超能力也没有,他们还是真心把她当作预言的救世主欢迎,感谢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水还是递毛巾,急救还是护理,喂饭还是照顾,这是冰宿从来没有的体验,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范围地帮助那些人,朝她鼎礼膜拜的其他民众;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宫廷侍从们——成为真正符合他们期望的「救世主」。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诫自己:无论我在这个星球是什么身份,真实的我依旧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谎言终有一天会拆穿。即使我学魔法,也不能成为祖先那样十三段的法师,我的魔法资质不算绝顶,罗兰·福斯也明白,所以我总有一天会被送回去,回到那个没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会是我生命里一场可笑的闹剧,一个太过奢侈的梦。兰冰宿啊兰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绪万千,愁肠百转,等冰宿回过神,诧异地望见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她竟然在外头发了小半夜的呆。摇摇头,她正要回房补眠,听见一阵脚步声。
冰宿揉揉眼,想从还不明朗的视界里分辨出来人,倒是对方先瞧见她,出声唤道:“咦,兰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听见称谓,冰宿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只有这个人称呼她“兰小姐”。艾德娜唤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称她“救世主小姐”。
这时,冰宿也看到了东城城主闪耀着淡淡光芒的金发,宛如天上的月牙儿掉入了凡间。
“罗兰城主。”她诧异地问,“这么早就起来办公?”
“不,正好相反。”
金发青年迈着优雅的步子走来,扬起习惯性的微笑,“倒是兰小姐好有雅性,一大早就来莲池散步……嗯?”走到近处,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关怀之色:“你怎么了?眼神就像被丢弃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脏漏跳一拍,斥道,“胡说八道!”
“嗯嗯,从流浪小狗变成竖刺的刺猬吗?”
“……罗兰城主,如果你要继续讨论动物学这个话题,恕我不奉陪。”
“抱歉。”罗兰好脾气地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别介意。”
冰宿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内心却一点也不高兴:每次都是这样!虽然两人争锋相对的最后都是罗兰先低头,占足上风的却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让他看见软弱的一面,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几时。都怪那个该死的噩梦!该死的兰寒星!
头顶传来异样的感触,让她回过神,扒下一看,原来是罗兰的斗篷。
“这是……”干嘛?
“秋天的夜晚很凉,今后最好不要在室外待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很久?”
“如果你照照镜子,看见自己发青的脸色和冻得雪白的嘴唇,就明白我为何知道了。”罗兰打了个哈欠,“老实说,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女鬼,幸好遇上你的人是我。”
冰宿浮起咬烂斗篷的冲动,好容易忍住。
“彼此彼此,你的黑眼圈也很漂亮啊。”她回敬。
“骗人。”
“什么?”
“我说你骗人,现在这么暗,别说我没有黑眼圈,就算有你也看不见。”罗兰对答如流。冰宿狠狠瞪视他,飞快开动脑筋反驳:“你说你没有黑眼圈,难道你确认过了?”
“这倒没有。”
“那你照照池子,看我说的对不对。”冰宿酝酿起一个毒计。
罗兰怀疑地瞟了她一眼,还是走到池边。上位者最重形象,万一真的有黑眼圈的确不太好看,反正照个镜子也没损失,上当的话大不了今后多整她几顿就行了。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罗兰一边弯下腰,这时,一只穿着拖鞋的纤足正中他的臀部,将他踹下湖。
哗啦!罗兰一头栽进莲池,吓了躲在树后的艾德娜一大跳,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冰宿起初不以为意,她早就料到罗兰会装死诱骗她上前,拉她下水,但是等啊等,等了五分钟……没听见半点声响,她不禁慌了。
“喂,罗兰……”惨了!谋杀东城城主是滔天大罪啊!就算她是圣贤者的后代也不能豁免。
冰宿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唤了一声,没有回应,这才真的慌起来,大步向前,“罗……”一颗石子从水里迸出,击中她的小腿,整个人顿失平衡,跌进湖中,激起第二声巨响。
“哈哈哈!”
金发青年探出头,畅怀大笑。
过了片刻,另一颗头从他旁边冒出,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你…咳咳!这只老狐狸……咳咳咳!”
“有仇不报非君子,别忘了是你先踢我落水的。”罗兰敲了她一记,“喂!为什么陷害我?我们之间好像没这样的深仇大恨吧?”只是平常多逗了她两句,有必要恨到要他当水鬼吗?
冰宿脸一红,前额仿佛传来炽热的感觉,别过头道:“没什么,看你不顺眼罢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是为了报复半年前那个唐突的吻。更可气的是,记得这件事的似乎只有她——罗兰那天好像喝醉了。
“这样啊,那我就没话好说了。”罗兰耸耸肩,不在意地泅水上岸。冰宿愣了愣,诧异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这家伙……好像很习惯应付女人的蛮横无理?为何?他一点也不像个花花公子啊!
“喂。”已上岸的罗兰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你还想在水里待多久?”冰宿看看他友好的笑容,再看看那只手,道:“你该不会在指缝里藏了什么毒针吧?”
“……这么不放心我,你自己爬上来。”
冰宿笑了笑,伸手与他相握。她刚上岸,罗兰就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篷,盖在她身上。
“喂,这样会连斗篷也湿掉的。”冰宿抗议,一把拉下斗篷,“应该先生火,你真没有常识!”
罗兰挑眉,兴味地打量她,半晌才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摇头道:“你一定没有玩过水。”
“什么?”冰宿正忙着用不擅长的火焰魔法烤干睡衣,随口应了声。
“我说,看看你的胸口。”
冰宿漫不经心地垂眸,登时烧红脸,从原地蹦起来,抓起斗篷将自己裹得死紧,瞪向对方,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没常识的人是谁啊?”
“你你…你看到了?!”
“别紧张,女人的裸体我看得多了。”罗兰淡淡地道,看到冰宿眼中的愤怒火焰刹时拔高,他急忙澄清,“我不是在贬低你,别误会!要不,我让你看我的好了。”说着就要脱衣,被冰宿吼住:“谁要看你的裸体!”
“是你自己不要看,将来别怪我占便宜。”罗兰得逞一笑,拍拍她冰凉的脸颊,“好了,我送你回房,赶快洗个澡换件衣服,免得着凉——话说回来,艾德娜呢?她怎么让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出来溜达?”
“我醒时她正在睡,总不好吵醒她。”冰宿被他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奇异的并不讨厌。
“是吗,原来你不是趁她上厕所,用幻术当替身偷溜出来的。”罗兰懊恼地咋舌,“该死!让那家伙欣赏了一出好戏。”冰宿怔了半秒就会意,左右张望,果然看见红发武官噙着一抹笑从树后转出:“大人,冰宿,失礼了。”
罗兰白了她一眼,扔下一句:“正好,你送兰小姐回房吧。”语毕,悠哉离去。
“大人,你就这样回去?”艾德娜反而有点错愕。
“有何不可?”
悠扬的嗓音宛如掠过林间的风,渐渐飘远。少女凝视青年英挺的背影,一时竟移不开眼去。
第一百十四章 中毒
蓝黑色的天幕逐渐被苍蓝取代,然后是明亮的蔚蓝,群星隐去,白云浮现,温暖的阳光照亮东城伊维尔伦上界大陆的每个角落,时间正从破晓迈入午前。
在来往侍从好奇的打量中,两个客人走进位于湖心岛的王宫。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三十上下,栗发灰眸,肤色宛如结穗的麦色,身穿商人服饰;女的只有十三四岁,护卫打扮,腰间配着匕首,一头仿佛蓝宝石溶液染成的长发。她像只小雀似的在男子身边蹦蹦跳跳,一刻不停。
“哥,你看这花园多美,以后你也别光顾着赚钱,请个园丁将咱家的庭院整理整理。”
“花又不能吃。”
“你说什么!”
“好好,我请我请。”
被少女怒目一瞪,男子立刻一脸怕怕地妥协。这时一名身穿深湖水蓝的长袍,手持法杖的青年迎面走来,清丽绝俗的脸上荡漾着让人屏息的笑容。
“希顿先生,夏侬小姐,大人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竟然让大神官阁下亲自迎接,真是不胜惶恐。”
法利恩抚胸行礼,希顿也行了个商人的礼节,夏侬则和周围的侍女一样,盯着褐发青年的笑靥陷入自然痴呆状态。
水神的神眷之子微微一笑:“在水神殿以外的地方,我都是城主大人忠实的仆人,希顿先生不必客气——请。”
希顿商会长点点头,牵起妹妹的手跟随上去。
“啊嚏!”
书房里,坐在办公桌后的年轻城主刚打了个喷嚏,旁边整理文件的美丽副官就跳起来:“第三个!今天早上的第三个!你还说你没有感冒?”
“我一不咳嗽二没发烧,哪里有半点感冒的样子,你别神经质了。”罗兰摆摆手。
“可是喷嚏……”
“打喷嚏是自然现象,与感冒无关。”罗兰用羽毛笔在艾德娜鼻下戳了戳,后者连打两个喷嚏,“——看,你也打了啊,难道你也感冒了?”
“大——人——”
“啊,客人到了,快去开门。”罗兰发号施令,艾德娜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奔向玄关。希顿一脸诧异地走进:“我还没敲门呐,你的感觉真敏锐。”
“干我这行的,没两下子怎么混得下去。”罗兰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转着羽毛笔,眉目舒展地笑道,“好久不见了,沙曼达,最近生意如何?”
“托福,财源滚滚。”希顿回以自然熟稔的态度,他们除了是投资人和伙伴,还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法利恩看看墙角的落地钟,朝主君深施一礼:“那么,大人,我先告退了。”
“等一下,法利恩,把这个交给兰小姐。”罗兰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剑,刃极长,几乎是一般长剑的一倍长,单护手一段就有两英尺,把握剑人的手完全包住;剑刃的根部有一组饰纹,是温润的珍珠石镶嵌而成,正好与黑曜石打造的护手呈鲜明对比。剑刃一片雪亮,锋面极细,最粗的地方也不过两指,光滑有如明镜,又像吞没一切的深潭,散发出冷冽逼人的气息。
“哇!好棒的剑!”
夏侬惊叹,像小狗般围着罗兰转悠,想借来看又不敢说。看出她的心思,罗兰大方地把剑递给她。夏侬高兴地亲了他一记:“谢谢罗兰哥哥!”
“真是上等货,你从哪儿弄来的?”等妹妹欣赏完,希顿也接过长剑打量,由衷赞叹,连他的商会也少有这种等级的存货。
“拜亚帝国。”
希顿一愣:“拜亚?就是尼普亚斯大陆的那个拜亚帝国?”
“对。”罗兰又转向大神官,“我对武器懂行,对魔法物品一窍不通,等你空下来,带兰小姐到宝库,为她挑一把趁手的法杖。没有合适的话,向魔法公会买也无妨。”他想起早上冰宿用火魔法辛苦的样子,有一把法杖,对法师来说会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