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田再次陷入沉默。
虎平涛换了一个问题:“你是用什么工具把绳子割断的?”
张有田想了想,抬起头:“我用家里菜刀割的。”
虎平涛顺着话头,继续之前的问题,旁敲侧击,同时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你的行为属于故意伤害。张有田,人家没招你惹你。小区墙体补漏是物管公司请人做的,你作为小区住户,这对你是有好处的啊!我看你是吃多了撑的吧!”
“我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说严重点儿,这是故意谋害他人性命。”
张有田心中大骇,抬起头,急急忙忙辩解:“你……你别唬我啊!我就割了条绳子而已,他掉不掉下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虎平涛有些火了:“安全绳从楼顶上放下来,从你家的窗户外面过,那么大的一个人,难道你看不见?”
张有田狡辩:“我还真没看见。我……我老了,眼睛不好,平时都戴着老花。之前不是说了嘛,我在屋子里睡觉……哦,不是,我就是觉得烦,所以用菜刀把绳子割了,我真不知道绑着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虎平涛目光冷峻:“你好好想清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张有田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发出尖叫:“我没杀人,我就割了条绳子!”
虎平涛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故意吓唬他:“人家从三楼摔下来,现在躺在医院里,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那边初步检查,光是骨头就断了好几根,内脏大出血,还有严重的脑震荡……你自己好好想想,真是作孽啊!”
“人家报警了,我去医院看过,那边开出初步治疗方案就得三十多万,再加上后期康复和营养费什么,林林总总不会少于五十万……我告诉你,你这次麻烦大了!”
张有田被吓得脸色发白:“怎么要那么多钱?”
虎平涛讽刺道:“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换了你自己从三楼摔下去试试?那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摔成这样,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没個一百来万估计根本治不下来。”
“你说什么?”
“一百万?”
“你唬我的吧?”
张有田是真的被吓坏了。他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抠住椅子边缘,双眼发直。
虎平涛一看情况不好,连忙改口,语气也比之前变得缓和多了:“这些可不是我说的,而是根据医院那边的检查结果估出来的治疗费。我还真没吓唬你……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啊!你好端端的呆在家里作什么不好,偏要用菜刀割人家的安全绳,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嘛!”
张有田毕竟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精神方面也一样。他犯罪归犯罪,可要是在审讯过程中受不住惊吓,突然中风、脑溢血、心脏病发作什么的……到时候家属找上门,派出所这边就算有理,说不定还会被搞得很被动。
类似的事情有过先例,另外就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网络传播消息的速度极快。加入张有田的家属成心闹事,除了拨打媒体电话找记者,还会把这事儿发到网上。到时候大家关注的重点就不是张有田用刀子割断安全绳导致装修工人坠楼受伤,而是“警察严刑逼供迫使七十岁老汉突发重症”。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但事实真相有很大几率被无数键盘侠更改,一传十,十传百,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就算警方发布公告,澄清事实,但在很多人看来,已经造成了既成事实的效果。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虎平涛和颜悦色地耐心劝解:“我们警察可不是吃干饭的,既然上门调查,还把你带回派出所,就说明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说实话,送你进看守所就一句话的事情,我现在打个电话,分分钟那边就派人派车过来接。接下来的事情也很简单————通知你家里人过去填单子交费,我估计你后半辈子就一直待在牢里,别想着出来了。”
张有田脸色煞白,他被吓得不轻:“……我要在里面关多久?”
“这个还真不好说。”虎平涛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拿出香烟,冲着张有田晃了一下:“抽烟吗?”
张有田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感觉心脏跳的厉害,有些发慌,迫切需要尼古丁作为镇静剂。于是惶恐地点了下头,迟疑道:“……好的。”
虎平涛离开椅子,走到张有田面前,递给他一支烟,拿出打火机帮其点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点燃香烟,缓缓吸了一口。
“老张,你也是过来人,怎么脑子那么糊涂呢?”虎平涛改变攻势,对张有田换了更加亲近的称呼:“我觉得吧!你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如果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把你送进去,似乎不太好……”
他说话故意留了半截,锐利的目光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仔细观察张有田的神情变化。
老头的情绪比刚才缓和多了,没那么紧张,脸上也有些少许红润。只是目光仍然呆滞,夹住香烟的手指不时还在颤抖。
张有田很精明,透过虎平涛刚才说的这些话,他多少猜到一些,于是试探着问:“那个……我现在……还,还能不能争取宽大?”
虎平涛没有直接回答,继续打感情牌。
“你说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干嘛要做这种事情?”
“你跟那个做装修的小伙子没仇吧?”
“我查过你的个人资料,你有个儿子在外边当海员,常年不归家。你还有个女儿,住在北市区。你老婆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你一直鳏居。畅园小区那套房子在你名下,你女儿平时忙工作,除了节假日,平时很少过来看你。”
“你都当外公的人了,得给孩子做个好的榜样啊!”
张有田听着这些话,满面羞愧,低着头,感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夹在手上的烟也没顾得上抽,就这样烧着,很快变成灰,掉在地上,散开粉碎。
虎平涛继续加强心理攻势:“宽大处理也是要讲规矩的。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要割断安全绳?”
“我……我……我……”张有田连说了好几个“我”字,满是皱纹的干瘪面颊颜色比之前越发显红。这不是因为大量血液冲上头部所导致,而是因为羞愧。
“我跟搞装修的那些工人没有过节。”张有田砸了下嘴,带着几分不情愿,低着头,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只是……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虎平涛吸了一口烟,没有搭腔。
凭着多年来的办案经验,以及直觉,他断定张有田心里还是存在幻想,没说实话。
虎平涛神情缓缓变冷,语气也变得严肃:“张有田,你要是再这样胡说八道糊弄我,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之前我就说过了,你这是蓄意伤人,说严重点儿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谋杀。现在伤者躺在医院里,光治疗费就得好几十万。我看着你老了,可怜巴巴的,想要给你争取点儿好的政策,你却觉得我欺负是不是?”
“行啊!这事儿我不管了。派出所这边每天都有各种杂事,忙都忙不过来。我现在就给看守所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带人。到时候法院那边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然后还要通知家属,还有你退休前的原单位,好好丢丢你的脸!”
最后几句话,虎平涛说得很严重,却没有故意编造。
“别……别这样!”张有田慌了,连忙摇头:“我说,我现在就说还不行吗?”
虎平涛神情略有缓和,语气却仍然严肃:“我提醒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再扯白撂谎,之后被我查出来你是故意欺骗……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张有田很惶恐:“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其实吧,这事儿……唉,跟楼上的叶老师也有关系。”
“叶老师?”虎平涛听得一阵糊涂,过了几秒钟,才想起住在畅园小区一栋五楼,也就是张有田楼上的那位老太太。
她姓叶,全名叶青沅。
虎平涛在心里犯嘀咕:你自己割人家的安全绳,干嘛要扯住在你楼上的老太太?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没表现出来。虎平涛神情不变:“你接着说。”
张有田继续道:“畅园小区这边的房子是我儿子给我买的。他是船上的二副,收入还可以,就是常年不归家。我以前跟女儿一块儿住,八年前搬过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叶老师。”
“她的确是老师,以前练舞蹈的,听说还在大学里给人家上课。我搬过来的时候,她男人还在,只是那人身体不太好,,听说以前是当兵的,还打过仗,受过伤,身体里还有弹……前年冬天,他旧伤发作,送去医院没抢救过来,死了。”
“要说这叶老师是真不错,人长得漂亮,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说到这里,张有田一双小眼睛顿时闪闪发亮:“以前我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听人家说,练舞蹈的女人身材都很棒。可我就是没见过……哦,不,在电视上见过。每年春节联欢晚会,都有很多跳舞的女人出来,可我没见过真人,直到遇见叶老师。”
“其实她年龄也不小了,今年六十五,就比我小三岁。六十多的老太太有谁能保养成她那样?脸上没什么皱纹,皮肤滑滑的,看上去跟四十来岁没什么两样。她平时都穿短裙,还有高跟鞋,跟小姑娘似的……对了,你没见过她穿旗袍的模样吧?那是真漂亮,尤其是走路扭腰,屁股一晃一晃的,还有胸脯……嗨……”
说着,张有田来了兴致,吐沫横飞:“我打听过,叶老师年轻的时候在歌舞团上班,她丈夫虽说是军转干部,可这桩婚事是她家里强行安排,叶老师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以前那年代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清楚,有个军人身份很牛逼啊!那是真正的现管,无论到哪儿都可以横着走。”
第四百八一节 妄想中的英雄救美
“你想想,叶老师真正是花一般的美人,就这样被扛枪的糙汉子给睡了,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愿意啊!”
虎平涛皱起眉头,用力敲了敲桌子:“张有田,注意你的言辞。人家军转干部怎么惹你了?要没有军人保家卫国,你还能在这儿胡扯掰赖?”
他出自军人家庭,最听不得这些话。
张有田看着虎平涛明显动了怒,就没敢继续依着自己的性子继续往下说。他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好的,好的……反正叶老师这些年过的一点儿也不好。她女儿早年去了国外,平时基本上不回来。家里就她一个人,我……我……”
“唉……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我早就看上了叶老师。毕竟我和她都没了伴,还不如搭伙一起过。”
尽管顺着张有田之前的话头多多少少猜到一部分事实,可这话从张有田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虎平涛仍然觉得啼笑皆非。
无论叶青沅还是张有田,派出所这边早就调出两人档案,仔细看过一遍。
叶青沅这老太太可不简单,是真正的高知。她早年毕业于艺术学院舞蹈系,在市歌舞团工作,曾经担任过副团长。有海外关系,是致公党的支部主委。
老太太身家丰厚。前些年蜀省地震,她捐了二十万。常年做公益,林林总总捐出去的钱多达上百万,市里专门给她颁发了奖状和奖杯,还连续几年被为公益标杆人物。
叶青沅之所以选择畅园小区这种老小区常居,是因为她孤身一人,这里又是老房子,有着与亡夫多年的回忆,再加上地段好,生活便利,所以一直没有搬走。
无论学识、财产、眼界……最重要的还是个人品性,两者之间差别实在太大。可张有田偏偏看上了住在楼上的叶青沅,这就让虎平涛听了直摇头。
“你先等等。”他很不客气地打断张有田,疑惑地问:“你割人家的安全绳,跟叶老师有什么关系?”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啊!”张有田继续道:“反正我是早就看上叶老师,我是真喜欢她。以前她丈夫还活着,就算惦记她我也没办法。后来她男人死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经常约着她一块儿出去。”
“你约她?”虎平涛皱起眉头,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叶老师答应了?”
“当然答应了。”说到这里,张有田脸上满是神气:“我们平时都有空,就约着一起去公园走走,遛个弯什么的,她凭什么不答应我?”
虎平涛砸了下嘴:“后来呢?”
张有田犹豫了一下:“起初……她还是很好说话的。我约着她一起出门买菜,吃完饭以后就在附近走走活动一下。叶老师这人很不错,每次我上楼敲她家的门,她都跟着我一块儿出去。可后来……她就不怎么理我了。”
虎平涛心中已有计较:“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人家不喜欢的事情?”
张有田干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就是两个人遛弯的时候,我摸了一下她的手……这很正常啊!我都说了喜欢她,拉个手什么的……这是相互了解的第一步。”
虎平涛感觉很无语:“你对叶老师表白了?”
“肯定要说啊!”张有田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不说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虎平涛问:“你是怎么跟人家说的?”
张有田道:“就说我和她都没有老伴儿,我觉得你还不错,要不咱们去民政局领个结婚证,然后住到一块儿,好好过着日子呗!”
“叶老师当时是什么反应?”
“她没拒绝,说是要考虑考虑。然后……这一考虑就没个结果,一直没给我回话。”
虎平涛听得直摇头,感觉有些好笑:“这明摆着就是拒绝,只是叶老师不好驳你的面子,说话比较委婉。”
张有田的想法却与常人不同:“她凭什么不愿意?我哪点儿比她差了?我一个老工人,根红苗壮,难道不比她资本家出身的娇小姐好吗?”
虎平涛凝神劝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居然还有这种想法。”
张有田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很深的怨念:“反正叶老师这人我要定了,她只能嫁给我,必须是我的女人。”
虎平涛越发觉得惊讶:“好吧!这是你的个人想法。可你为什么口口声声的,说割绳子这事儿跟叶老师有关?”
张有田解释:“这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想要女人对你感恩戴德,有些事情就得做在前面。比方说她遇到困难,需要钱,我赶着时候送过去,她肯定觉得我这人不错啊!再比如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提倡见义勇为,走在路上遇到小流氓调戏妇女,你主动站出来制止,事后那女的肯定感激你,往轻了说,会送你一些东西。往重了说,还会以身相许。”
“等等……”虎平涛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难以消化张有田这些充满太大信息量的奇谈怪论:“你是说,割绳子……是为了故意制造机会……制造……嗯,给你追求叶老师的机会?”
张有田点点头,没有否认:“叶老师平时喜欢安静。我去过她家几次,她喜欢听唱片,叫什么……黑胶,对,就是黑胶的那种。反正就是音乐,没有唱词。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说过她好几次,她就笑笑说我不懂。”
“我们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旁边有学校和医院,主要是学校……这么说吧!以前住在小区里的很多人都搬走了,毕竟是老房子。他们没舍得卖,因为这一带的房子都好租,比如我那套,房本上是七十六平米,一个月的租金至少也有两千块钱。”
“现在都提倡就近上学,孩子早上也能多睡会儿。所以很多家长都到畅园小区这边租房子。白天大伙儿上班上学,没觉得有什么,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院子里有十几二十个孩子,做完作业就到楼下玩,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就算关上窗户也能听见。”
“叶老师很怕吵。为了这事儿,她跟物业谈过好几次,可是没用,因为物业也拿那些孩子没办法,只能不了了之。”
“叶老师只能把她家里的窗户换成隔音玻璃。虽然外面有动静,可声音小了很多。”
“结婚的事情,后来我问过她好几次。她说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还是算了。我说没觉得不合适啊!后来我学着年轻人的搞法,买了玫瑰花送给她,她不要,我就直接放在她家门口。”
“后来我发现她把花扔了……楼下就是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