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清朗,一面吩咐,一面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将酒店四处看了一看。
武松坐在一旁,恰和那少年目光相对,居然罕见地心中一震,连忙收回审视的目光,换成一副满不在乎的酒鬼样儿,叫道:“好酒!老板娘,再来一碗!”
而潘小园也从账本下面偷偷瞄这两个“雏儿”。看到那少年的面孔,眼神就再也移不开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及冠,黑发如漆,半披在肩上。面目还没完全长开,却是长眉凤目,棱角初显,嘴角微微下抿,带着不太符合他年纪的坚韧——几乎就像是年少版的武松,不同的是,丝毫没有迫人的威势,反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单纯的亲和。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回到初中小女生的懵懂花季,一定会义无反顾地……
选他当班长。
孙二娘筛好一壶加料酒,笑眯眯地托出来,不轻不重地撩一句:“小官人多大年纪,也能喝酒?小心醉倒在我这店里,姐姐我可扶不动你哟!”
少年微窘,脸颊泛起红晕,说:“只要这一壶就够 。”
说着便动手给那老仆斟。那八叔受宠若惊,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连忙夺过壶来,自己动手,给少年先斟小半碗,自己也斟小半碗。
少年抓过壶来,给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老仆八叔一看急了:“小公子,哪有一气儿喝这么多酒的!过去在家……”
那少年似有不快,但依旧和蔼地说:“这不是没在家么,你别管我。你瞧人家这山野酒店,盛酒都是用碗,也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咱们也豪气一回。”说着,端起那一满碗酒,凑到唇边就要喝。
啪的一声,武松猛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叫道:“老板娘。”
孙二娘赶紧过去,笑嘻嘻斥道:“你这汉子,在我店里吃了多时的酒,醉成什么样子了,还动不动的使唤人——只管喝你自己的吧!”
接着眉毛一挑,那眼神摆明了就是:怎的,你还要坏规矩,管我不成?
武松跟她对视了一刻,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果真听话地别过脸去,又斜了目光,看看对角的潘小园。
对于武松的目光,潘小园已经练就了一身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时候突然觉得全身一凛,转头,果不其然,跟他对上眼了。可他看了她一下子,又垂下眼,看自己的酒碗去了。
那边的班长少年还是没喝上酒。那八叔死活不让他喝一整碗,劝道:“小公子,知道你心情不佳,咱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扒拉着手指头,把那碗酒抢救下来了,叹口气,又说:“唉,内黄县那个官,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武的。这次县里比武小试,校场里不管是看的还是练的,哪个不是说小公子你是稳稳的第一名?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方家少爷比你差了一大截,可人家……”
八叔说着说着放低声音,“可人家有个做官的爹哇,大伙都说,他是一路送钱上来的……”
那少年懊恼地一挥手,“八叔,道听途说的事,莫要多言。这次虽是个第二,不依旧有去东京复试的资格?等去了东京,定会有识人的伯乐。”
那老仆嗟叹了半天,夹一筷子菜到那少年碗里,自己又吃一筷子菜,叹道:“但愿吧!唉,不过听说东京也不全是好官哇。你那枪棒师傅前一阵不是还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恶了高太尉,不也被逼着落草去了!”
孙二娘见他俩只是说话,心中不耐,趁收拾碗碟的工夫,笑道:“两位可别忘了喝酒吃饭,这酒凉了可就不好喝啦!”热酒药效发作才快。
那老仆笑道:“是,是,多谢老板娘,你去忙吧。”看孙二娘回厨房去了,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转头又开始聊:“所以啊,小公子,我老早就劝过你爹爹,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哪!”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聊天,就连最不上道的潘小园也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两位也不知道藏拙,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抖了个底儿掉。没觉得提到林冲的时候,整个酒店里,从老板娘到店小二,连同那个角落里的醉汉,都是神色微动吗?
看样子这位小公子是去东京应武试的,和鲁智深以前一样,走的是白道,而且是刚刚出道。无怪乎江湖经验匮乏得简直贫瘠,犹如案板上摆的一块好肉,孙二娘不坑上他们一坑,简直对不起她多年的职业素养。
只是可惜了如此可爱的一个男孩子,顷刻间就要身无分文,梦想破灭,灰溜溜回家。
她正想着,忽然又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上有股针扎的感觉。抬头一看,武松脸藏在一碗酒后面,又用目光轻轻捅了她一下。
潘小园刚想在心里头骂人。你在旁边事不关己的认怂,明摆着不敢断人财路,跟我打什么眉眼官司!
却突然心念一动。他自己是认怂了,可他曾反复跟她解释过什么道上的规矩,最后却又强调了一遍:“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这人果然没一句废话。
潘小园合上账本,飞快地站起来,朝着那小公子就走过去,眼看他一碗酒就要沾唇,“哎唷”一声,捂着大腿就蹲下去了,胳膊肘顺便将他手里的酒碗碰了个翻个儿。
那少年连忙起立,扶住了,问:“这位……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见目的达到,也不好再多装,苦笑着自己站起来,解释:“昨日旅途劳累,多有奔波,想必是腿脚有些抽筋了,这位小官人,对不住啊……酒我可以赔你……”
这话倒也有三分真。昨晚那场马拉松,到现在她还有点腿肚子转筋。
那少年又脸红了,但关怀是真,赶紧说:“无妨无妨,娘子请坐下休息。”他也是心思缜密,见店里全是丑汉小二,还有个男酒客,老板娘刚进厨房,只有自己一个未成年人,最不用在乎男女之别。于是将潘小园扶在原先座头坐下了,动问:“敢问娘子同伴在何处,我去叫来照顾你。”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编谎话,那边咕咚一声,忠心耿耿的的老仆八叔已经仰面八叉倒在了地上,带翻了两三个椅子,眼睛直着,地上一小瘫血,显然是后脑勺磕破了。
那少年大惊,扑上去叫道:“八叔,八叔!”
他虽然青涩,也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将八叔拽在空地上躺好,大叫:“老板娘,你出来!你家的酒饭是不是有问题!”
孙二娘立刻带着两个小二跑出来,一见眼前情景,就明白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没遇见过,客人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对付。
收了妩媚的笑,哼了一声:“人有旦夕祸福,你的伴当说不定是什么急病犯了,小官人也别赖在我们头上,还是赶紧派人去叫个郎中才好。”
那少年道:“八叔身体强健,小病都从没有过!”
孙二娘冷笑:“哟,那就不巧了。小官人,你要想让你八叔醒过来,可得乖乖听你姐姐的话!”
话音未落,三五个阿猫阿狗已经慢慢围了上来,不坏好意地笑起来。
那少年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阿猫阿狗相对大笑。寻常出惯远门的客人,看到这架势,早就能意识到撞进了黑店,识相的肯定已经开始捧出钱了。这两位却是哪里来的雏儿,“破财消灾”四个字知道怎么念吗?
潘小园心虚了,朝武松看了一眼。早知道就不该被他当枪使,这次反倒把人坑得更厉害了!
武松却依旧淡定地看戏,面前的酒碗依旧满满的。
那少年终于反应过来:“好啊,你们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王法”两个字,一屋子小二都乐得直不起腰来。孙二娘哈哈大笑:“小弟弟,记着我们家,以后再来,给你打折!来人,把他行李给我挑进去!”
便来了两个小二,旁若无人地开始挑行李,一上手,还挺重,约莫里面财物不少,都是一喜,朝孙二娘龇牙一笑。
那少年急道:“喂,这是我的东西!”
立刻被一个丑汉推搡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傻瓜,这次不要你命,算爷爷们开恩!快滚吧!”
那少年又气又急,脸通红,挡在行李前面,一面还护住地上的八叔,朝周围一圈人叫道:“你们到底是谁?”
“爷爷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黑道上霸王,怎么着,小娃娃还想记着俺们名号,回来报仇不成?”
那少年脸一沉,“只听说过江湖好汉行侠仗义,没听说过这般坑蒙拐骗的!——喂,你们把我的行李放下!你们再……再这样,我……我可要抢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武松也忍不住抿起嘴角来。自家的行李,还用抢的!这小兄弟也忒礼貌了些!
一个粗壮蠢汉笑道:“小兄弟,这话轮不到你来说。我们才有资格抢东西,懂吗?”
那少年急道:“我、我……你们再不住手,我可要打人了!”
那蠢汉纵声大笑:“打啊,打啊,不打还真不知道爷爷们的厉——啊!”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出了五七步,咣的一声巨响,砸烂了一大张桌子。
孙二娘大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阿猫阿狗们脸上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已经扑通扑通地一个个飞了出去,呈圆圈状倒了一地,哎哟哎呦叫个不停。
那少年站在中央,甩甩右手,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们快把我八叔救起来,我……我就不跟你们追究,否则……否则我还打!”
第59章 9.10
孙二娘彻底慌了,赶紧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显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懒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经说好了隔岸观火两不相帮,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
孙二娘一跺脚,拉过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低声道:“去叫当家的来!”
然后对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试探你,不这样,怎么才能显出你一身本事呢?来来,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这顿酒,我请了!喂,小二,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给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净的!”
那少年依旧坚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来。”
“小事小事,没问题!快,你们几个,快去调解药,然后一起向老爷子赔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来放好!”
这时候张青闻讯赶到,早就听小弟们报知了情况,知道是罕见的高手现身,赶紧一路赔笑着进来,上来就一揖到地,给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钱不如人脉,打不过就称兄道弟,拉拢示好,这本来也是张青的长项,连鲁智深都斩获了。
那少年在家里时,大约是一直被严厉教育;眼下头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马屁,马上就被夸得晕晕乎乎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个,这位大哥,你们不必……”
孙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们礼,可是瞧不起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还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脸又红了,忸怩道:“不是,两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见,甚是幸会,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带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张青大喜,报了自己夫妻俩的名字,又说:“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许没听过小店的名号。但你一定听说过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们的……”
一面说,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转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摆着一满碗酒,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潘小园拽着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顾刚跟人家吵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大架,直接小声问:“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拉人下水?”
武松反问:“那还能怎样?”
平心而论,潘小园虽然跟孙二娘她们姐姐妹妹的说笑,但心里头对于他们的“事业”,还是不太以为然的。江湖归江湖,义气归义气,到底是违法犯罪的黑恶势力。潘小园还是没法彻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侠角色——坑人总归是不对的,何况坑的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着,等自己接收了这酒馆,就给它改邪归正,诚信经营,照样生意兴隆。
况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无意的和黑道划清界限吗?怎的被孙二娘救过一次急,就成了睁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们日后同上梁山,面子上挂不住?”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帮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园又气又笑。这时候来邀功了,脸都不带红的!
“是你帮的,还是我帮的?”
武松语塞。本来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个暗示,可她不仅秒懂,还立刻正气凛然地去搅局了,连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亏得孙二娘没看见,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脸皮?
他心里这些考量,潘小园一概不管。她不知原来的金莲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一无是处。
“好,武二哥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宋大哥教的,还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没区别!”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孙二娘他们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说知恩图报,起码不能恩将仇报。本来心里头摇摆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头,对上她大睁的双眼,里面映出一个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没半点黑。
他望着那影子出神了,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
直到听到不满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堂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响起来,张青的声音透壁而出:“……哈哈,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乱,哪有半个好官?不如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对了,小兄弟,你听说过水泊梁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