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两位店家夫妇都在乐呵呵的看着,赶紧澄清:“不不,说错了,我是……”
潘小园一笑,低声说:“没关系,这两位都是知根知底的,那天的事,也都出过不少力。但你得跟我保证,不许再让第四个人听到这种话。”
扈三娘傲然扬起脸,“答应。除非我死。”
潘小园哭笑不得:“别没事就死啊活的。我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扈三娘长久不语,眼圈突然一红。前路依旧一片迷茫。一无所有,一输再输,全家的仇怨不得报。拣回这条命,内心的伤痛和爱恋,藏在最深处,留下一副冷硬的躯壳,独自应对世上的风刀霜剑。从此漂泊江湖,死在哪儿算哪儿吧。
孙二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先进去坐坐,喝杯茶!”
扈三娘一面称谢,一面顺着孙二娘手指的位置,到酒店堂里坐了。
相邻座头上坐着个斗笠大汉,面前一壶茶。听得声音,慢慢转过头来,和扈三娘目光相对了一瞬。
美人的眼神凝住了,然后轻轻“哦”了一声,眼睛一翻,优雅万分地滑倒在了凳子上,靠墙晕了过去。手头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潘小园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来,拍拍美人左脸,不见动静。一面无语,一面跺脚,看看张青夫妇,又看看旁边那位,不知所措:“林教头……”
林冲也有些无语,朝柜台上一指,“给她灌点水。”
接着看看窗外的日头,朝潘小园略一拱手,十分礼貌地说:“在下耽不得太久。辰时一刻,要回去左军寨练兵。”
天知道她把林冲请到此时此地,费了多大的功夫。
先是拜托鲁智深传话,说借用林教头宝贵的半刻钟时间,只要让他照本宣科的说两句话,绝无他意。
大和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消耗了她这么多美酒好肉,拉不下面子,只好帮着递了个条子。谁知当天就得到回话,说山寨事务繁忙,分不开身,林冲表示万分歉意。
好,那挑一个山寨没事的日子。重阳节那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全寨上下,除了必要的守卫喽啰,都给放了一天假。
有人在家陪老婆孩子,有人去水泊里划船捕鱼,有人到山上打猎采果,有人去断金亭治皮痒,有人放开了喝酒,有人喝了酒开始拔树。
就连晁盖,那天也没安排事,而是带着几个铁杆,漫山遍野的闲逛,将他悉心经营的水泊梁山尽收眼底,感慨无限。
宋江在到处串门社交,吴用在闷头写文章,说是今天一定能给他的传世之作写出一个惊艳开头。
当然,也有人在病房里养伤,声声惨叫,无福消受这个难得的假日。
总之,大家都愉快地闲了下来。潘小园拉着武松撑门面,径直找到林冲的住地,求讨他半刻钟的时间。
里面本来传来刀枪棍棒之声,想来是在练武消遣。但当她报出来意,那小喽啰进去汇报,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来说不好意思,林教头方才练武拉伤了韧带,眼下疼痛难忍,无法见客。
潘小园憋着一口气,跟武松对望一眼。武松想了想,说林冲这人不爱撒谎,说是伤了,可能是真的。
要让武功高强的林教头训练时不小心受伤,估计也没法一次成功,得试上好几次。
这是有多不想见她,宁可自己受罪。
没脾气。反倒赔上一天假。
再过些日子,林冲伤愈,估摸着没人再来莫名其妙地找他了,扶着个小喽啰,带了个小布垫子,趁着夜色美好,慢慢踱到后山忠义祠,像以前每个月一样,打算静静过一夜。
梁山的硬汉们每日喝酒练武放浪形骸,将整座山林水泊都罩了一层阳刚之气。唯有后山的忠义祠,小小的祠堂环绕着青松翠柏,是后山一处柔美苍凉的去处。更是梁山上几乎唯一一处能够合法洒泪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缭绕,供着从开山之始战死的所有大小好汉,甚至未能留名的小喽啰,也有个无名士兵的牌位被享祭供奉。
开山寨主王伦,虽然是被林冲一刀杀的,到底曾跟不少人喝过结义酒,盟过生死誓,是响当当一条汉子。于是在林冲的要求之下,也给他在不起眼的地方竖了个小小的牌位。那些王伦的老兄弟们,偶尔也会来缅怀一下,说大哥啊你安息吧,如今的梁山兴旺昌隆,比你当老大的时候要壮观多了。
后来忠义祠里住进的人越来越多,祠堂也几经扩大。眼下两侧的偏殿里,除了为梁山捐躯的男儿,还增添了不少好汉们的家人牌位,供大家烧香尽孝。
譬如李逵的老娘,来梁山的路上不幸被虎吃了,尸骨无存。李逵请人写了个牌儿,装点得金光灿灿,隔三差五都要来大哭一回。
譬如扈家庄的大小人众,当初是被李逵任性杀掉的,大伙多有过意不去,便也给立了牌位,来探望自己爹娘时,偶尔也顺带帮忙问候一下。
譬如柴大官人的列祖列宗,当初是供在他庄园的宗祠里的,眼下原封不动的给搬了过来,明晃晃占了好大一片地。那牌位上的名字则吓破人胆。什么“周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周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其余好汉们每每路过,只要识字的,扫一眼,都有点膝盖发软。
譬如武松的亲兄,大伙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是让人官商勾结害死的,仇人至今不知所踪,用尽手段也寻不到。武松给他哥哥竖了个小牌儿,不过他不常来,也不像别人似的,一来就是痛哭流涕。他很准时的一个月来一次,待的时间也不长,只不过每次回去之前,都会用小刀在那供桌上深深的刻一道痕。
那几道痕,密密整整,入木三分,别人经过时冷不丁看到,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打个冷战。
林冲让小喽啰等在外面,自己慢慢踱进去。先看到王伦的牌位,冲他颔首致意一下,弯下腰,把不知谁供的、散乱的瓜果给扶扶正;然后径直踱到偏殿,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两个牌位:岳父、爱妻,垫子放下,静静坐地上,闭目沉思。
多少旖旎往事,眼下只剩下这个冷冰冰的牌子,连一个可供念想的物件都没有。
唯一一条彩丝绦,流放当日,她亲手给他系上的。此后便一直没有离身。上梁山这么久,一刀一枪搏出了现在这个地位。不知多少人想巴结他,给他林冲保媒拉纤、介绍第二春的闲人多了去了,看到他这么高调地佩着旧物,多半也会知难而退。
而现在,这丝绦也失去了。他倒没什么怨言。并不是多结实的物件,就算没让人挑断,坏掉也是早晚的事。正如很多鲜活的记忆,慢慢的流逝成灰白,他想拼命抓住的,也是那个过去的自己。
每次来到忠义祠看望她,他都会深切地陷入极端的自我怀疑。那缠身的悔意便如毒虫噬体,让他几乎忍不住大喊大叫,却始终挣扎不出那浓胶一般的黑暗。爱妻到底是不是自己害死的?是不是自己为了仕途前程,才一次次忍气吞声,导致事情一发而不可收?
呸,要是他真是个像陆谦那样、前程迷了眼的小人,直接把老婆送去高衙内府上,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他林冲是那样人吗?
他用自己所知的一切规则,去对抗这个不合理的勒索。他买了刀,砸了狗腿子陆谦的家,给高衙内传递讯息:我不是好惹的。
他一再强调自己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暗示如果我们鱼死网破,对你高太尉的面子也不好看。
他甚至想用宝刀贿赂高太尉,他深知这个人情社会的办事方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用规则做盾牌。只可惜,他所面对的对手,正是制定规则的人。
想要委曲求全,全身而退,又不想放弃任何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买卖。
他突然发现,自己所熟知的这个充满规则的世界,原来只是个操蛋的笑话。
及至上了梁山,在那个胸襟狭隘的王伦手底下讨口饭吃的时候,他发信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原则,变成了为“投名状”,可以随随便便滥杀无辜的强盗。
他想把娘子接上梁山。可他何曾想过,他那知书达理、谦恭柔顺的娘子,还会不会接受一个草菅人命的强盗丈夫?
于是娘子死了。在接到娘子死讯的同时,昔日那个遵守法度的禁军教头也死了。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所厌恶的那副样子。
他重重叹口气,黑暗又如潮水般覆盖眼前。抬头看,一抹亮,看到拐角处多了个同伴,垂髻长裙,一身素雅,跪坐在武大郎的牌位底下,占了小小的一块地儿,目光一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清清脆脆叫一声:“林教头。”
林冲只道她是谁家女性亲眷,本来打算点点头完事。对方却上来就打招呼,于是也只得朝她多看一眼。梁山上女人不多,他认识的更是寥寥无几。这一眼没认出来,也只好略微抱歉地回一声:“敢问娘子……”
潘小园赶紧自报家门,末了又补充道:“便是住在智深师父隔壁的,蒙他关照多日,也时常听他说起林教头英雄事迹,奴家十分……嗯,敬佩。”
措辞上不得不小心。本来想说的是仰慕,毕竟是梁山五虎将中从无败绩的元老,她从上辈子就开始仰慕这位小张飞了。可从林冲方才只是瞥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的表现来看,他对自己这样的“庸脂俗粉”,戒心不是一般二般的强。“仰慕”这种词,用在他这样的沧桑大叔身上,难免不生出什么莫须有的误会。
林冲不置可否,第一关过了。这才对眼前的女人有些印象:断金亭里似乎见过,她那道算箭楼高度的题,后来让他派人讨了解法,拿去做了训练侦察兵时的教学材料。
又想起来,鲁智深似乎确实提到过隔壁住的几个“孤儿寡母”。三天两头从小厨房里做出好吃的,几个女人胃口小,吃不下,就送去给大和尚打牙祭。她手下似乎还有个爱干净的小丫头,送吃食的时候,看不惯和尚房里的邋遢,经常强迫性的给擦干抹净,有时候还顺带缝缝补补。大和尚的“禅房”里从此焕然一新,宛若仙境,乐得他心花怒放,换衣服都换得比以前勤了。
这么想着,朝面前的“寡母”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友好的笑。
“娘子有事?”单刀直入,一个字不跟她多啰嗦。
潘小园莫名一个冷战,也不敢跟他胡扯什么有的没的,直接点头,诚恳陈情:“有件事,想劳动林教头大驾,借你半刻钟时光……”
她这几个字一出,林冲才想起来,正是前几天让自己回绝了好几次的邀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暗中跟扈三娘通气“劝降”的,就是她!
刚积攒的那么一点友好度立刻灰飞烟灭,冷冷道:“没空!”
这一次,山上关于扈三娘怎么倾心于他的八卦,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他林冲在山寨里是什么地位,谁敢贸然得罪,这八卦居然能穿越层层险阻传到他耳朵里,那就说明已经不知如何沸沸扬扬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他林冲好性子,非得把所有多嘴人都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聪慧的小娘子,内心里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婆。
“看在鲁师兄面子上,不跟你多说,娘子自便!”
对面的娘子却没“自便”,反而有些不识好歹,顺着他的话,说:“鲁师父是大好人。奴家多曾听说,他是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素不相识的女子两肋插刀。奴家一介小女子,可也倾慕这份英雄气概,也想学着来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一回梁山的本分。可万没想到,没有鲁师父的本事,好事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不得已,才只好求助林教头,拉我一把,也让我这好事做得有始有终。奴家不胜感激。”
含蓄万分一番话,倘若对面不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林冲,还真难听出她那弯弯绕绕的意图。
林冲当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事,倘若当事人不是那个扈三娘,他不介意顺手拉人一把。但对于那个执着得近乎疯魔的小姑娘,他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再和她有哪怕一丁点接触,都让他觉得罪恶难当。
再说,让他去做什么?花言巧语,安抚小姑娘那颗痴心么?
“这个忙不能帮你,恕罪!”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站起来就要走人。
刚迈出一步,又听她清冷冷的加了一句:“林教头既然不允,奴家也不便强求——你身后的箱笼里有些物件,算是奴家今日的见面礼,也算是前几天叨扰你的赔罪,还望教头笑纳。”
林冲回头。娘子牌位对侧地板上,果然见了个小桦木箱子。开始他以为是谁放的杂物,没理会;眼下见她自承是“见面礼”,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极点,淡淡道:“不敢收!”
“那烦请帮奴家拿回来。”
林冲忍了又忍,不愿意在祠堂里跟人翻脸,掩下怒气,弯腰一捞。箱盖是虚盖着的,一碰就滑到一边,露出里面灰扑扑的各样东西来。
林冲只瞥一眼,手上便僵了,整个人变成了忠义祠里塑的最大的一尊造像。
“这、这是……”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想起来将那箱子放回供桌上,整个手臂颤得厉害,几乎是呵护般的,从里面捧出一个断了线的百褶荷包,隐约能看出是水绿的颜色;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果然装着两枚香片,已经没有任何香气。他转身面对墙壁,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又从箱子里拣出几枚围棋子,其中一颗,翻过来,底面用指甲刻着小小的“林”字;一方灰手帕,几张写有字迹的薄纸,一支旧银簪,一个雕着送子观音的胭脂盒,打开来,一片黑色齑粉。
过了好久好久,他几乎是严厉地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轻轻的一笑:“还能是哪儿?东京城里林家旧宅,眼下查封期过,马上就要官卖。奴家手底下正有个……颇善于鸡鸣狗盗的小喽啰,让我加急派去东京,趁夜钻进去,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的。稍微有些价值的物件,都已经让官府抄没了,剩下的,也不知哪些是哪些,只好胡乱都带来,还请教头莫要嫌弃。——哦,对了,最角落里的一罐子土,是从东京城外的公墓、尊夫人的坟前取的,请你轻拿轻放。那坟上如今植了些松柏,都是树苗,等过得几年,应该就会很好看了。”
林冲默然不语,冲着光秃秃的墙壁,晕眩了好一阵子,点点头,还似乎不太相信,问:“这些是,给我的?”
潘小园很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他的模样,依旧平平淡淡地说:“奴家要这些有什么用?”话锋一转,忽然换成一副市侩的语气,“不过我那小喽啰跑一趟东京,到底出了些危险,让官兵追了一路,伤得不轻,医药费八十贯往上走,奴家可出不起。”
董蜈蚣被她使唤了这一回,的确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眼下在床上躺着呢。
林冲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抢过了话头:“我来付。”
这样一份厚礼,若是潘小园不索取任何报酬,无疑是让林冲一辈子欠她的。而她如此财迷心窍的一番宣言,就等于宣布放弃了管林冲要报答的资格:象征性地跟他要了一点钱,用最无足轻重的代价,换给他这份无价的人情。
林冲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机会,给自己那段完美快活的日子留下任何念想。当初他遣人下山打探,得到也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死讯。梁山上供着的,终究只是冷冰冰光秃秃的牌位。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用任何代价,换这其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样物件。
而现在,这个缥缈的夙愿,近在眼前,让这个毫不起眼、近乎路人的小娘子给他实现了。而这个举动里传达出的意思,更是不言自明:她不是来给他牵红线的。她比梁山上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心。
林冲终于成功地转过身来,朝潘小园一揖到地:“深谢娘子,我……”
潘小园认认真真站起来答礼,目光挑了一挑,忽然开口,声音中微不可察的尖刻:“既然这些东西对林教头如此要紧,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自己派人去取?”
林冲语塞:“我……”
不是没想过。但江湖好汉谁不该是铁石心肠,讲究的是女人如衣。要是他真的出面派梁山兄弟去故宅里取这些破烂,没的遭人笑话。
于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时光飞逝。
出神间,又听她一句透着冷漠的评价:“有些事,还是率性一些的好。”
林冲长久无言,深吸一口带着松木香的空气,才说:“要我干什么?”
东溪村酒店里,扈三娘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脸蛋已经红得透了。
尽管嘴上还硬:“你们别管我……就是旅途劳顿,有点累……”
耳边一声彬彬有礼的招呼:“喝点茶。”
扈三娘挺直了脊背,余光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咬着嘴唇,目光中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