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他一眼,不管他了。
路上不少巡逻走动的小喽啰。要是在以往,大伙见到这位花容月貌小娘子,不由自主都要多看几眼,知道她有地位有靠山,倒是不敢有行动上的骚扰,但眼神上的热络渴望是免不掉的。好在潘小园本身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习惯了。有时候见到眼熟的,还开口打个招呼。
而今天,小娘子的风头被旁边这位小乙哥抢走了一半。当然也是因为燕青初来乍到,深居简出,路上小喽啰见了,先是齐齐惊愕,以为是山上来了什么做官的客人;及至看到武松和他称兄道弟,才想起来对号入座,朝他叫一声大哥。
燕青很礼貌地一一回礼。和他正面对上的老少爷们,无一例外,都露出些自惭形秽的神情,有些还伸手揉揉自己的脸,大约是感叹这人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不能分自己一点儿呢?
转过一座小山坳,便经过了潘小园以前住地附近的那一片家属区,里面住的人虽然不多,但身份年龄跨度广泛,从三岁小娃娃到七十老奶奶,当然不乏妙龄少女少妇,整个小区内,脂粉香和饭菜香交替成为一天的主宰,堪称土匪营寨里最温柔的大后方。
以往武松单独经过此地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不少人盯着他看。但大姑娘小媳妇们多半腼腆,窗子后面偷偷瞧瞧也就罢了,不敢开口出声,更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来。武松耳聪目明,对于那些小心翼翼的开窗关窗的声音,也就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快速通过完事。
而今日的情况略有不同。刚一转上石子路,就听到吱呀吱呀的开窗声音。几个站在门边聊天的少妇直接呆住了,刚才还兴高采烈地攀比自家男人有多威武勇猛温柔体贴,这会子突然集体眼一直,纷纷忘记自己已婚的事实。
开窗的声音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窗子后面闪出一张张好奇而惊叹的粉面。
武松何时受到过这种待遇,全身一寒,低着头就加快脚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风头不在他身上。
过去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少女少妇,此时一多半移情别恋,目光都凝在那个陌生的俊俏小哥脸上。本来只是害羞的暗送秋波,谁知小哥毫不扭捏做作,大约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大大方方地侧头,朝那一排窗子房子里的人儿,送出一个温暖而略带羞涩的笑。
他只是将眼略略扫了一遍。可被他看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特意对自己打招呼。几声压抑着的低低的尖叫。
潘小园忽然想起了过去的西门庆。那厮也有一副风流好皮囊,但那要配上精心设计的撩妹套路,方才能驰骋群芳。
而燕青呢,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套路,也根本不用计算他“潘驴邓小闲”的各样分值。他没说一句撩人的话,没给一个撩人的眼神,然而却已经撩到了全世界。
潘小园被完全无视。冷眼旁观,不禁感叹,便是这一个微笑的风情,不知又是多少芳心错付。难怪小乙哥一加入梁山,就得给他立刻派出去远驻——要是把他留山上出力,不出一年,整个水泊梁山的家属区非得后院起火不可。
然而燕青转身面对她时,眼波里如同止水,撩人光环自动收拢,退化成一再寻常不过的江湖路人形象:“敢问姐姐,山上负责后勤保障的,还有哪些大哥?小乙得空,还得去一一拜见。若能幸得姐姐引见,小乙不胜感激。”
话说得中规中矩。闭了眼睛不看他皮相,就跟任何一个寻常小弟的口气一般。
潘小园跟他简略说了,心里却莫名其妙有点失落:这是有多瞧不上自己,连放电都懒得朝她放一下?
听燕青的口气,虽然明面上没管她叫嫂子,但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她当老佛爷供着了。满腔旖旎柔情,捂着半点不露给她看。
这样也好,俩人一清二白,省不少尴尬。
再瞧瞧武松,全身上下一股子弱碱性气场,仿佛早就料到燕青不敢造次。
也许是男人间的默契吧。潘小园心里头胡乱琢磨着。
跟燕青聊几句,不由得又感叹他的谨小慎微。其实眼下小乙哥的地位十分尴尬:过去的主公卢俊义被“逼上梁山”,上来就被宋老大作秀让交椅,拉到几乎所有人的仇恨;然而大家对卢俊义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仰仗之情:他的武功修为让人叹为观止,对史文恭的弱点所在,也讲得头头是道,做人更是一团和气,让人左右恨不起来。
而作为卢俊义手下的王牌公关,燕青正在帮助他一步步的建立和梁山上所有人的良好关系。该拉拢的拉拢,不该得罪的,一律做小伏低,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也亏着他这张脸,男女通吃,任谁见了,平白都生出三分信任和喜爱。
左面突然传来一阵如山的怒吼,直将山坡的土簌簌的震下去一层。燕青吓一大跳,问:“这是……”
武松似乎挺乐意看他一惊一乍,笑道:“准是林教头带练的兵,要去征曾头市的,练枪法呢。”
燕青可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咋舌一阵,忽然又被右边嗖嗖风声吓了一跳。
武松不等他问,继续介绍:“花荣带的弓箭队——要我说,底子太差,练了也没用。还指望能一箭射到史文恭不成?”
山寨里练兵愈发如火如荼。燕青只看得叹为观止,杂着兴奋,问道:“那史文恭有那么厉害,要如此用心对付?”
武松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冷不防潘小园在旁边插嘴,两人一齐来一个字:“有。”
对望一眼,却都是不太服气的表情: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说说就行了,还用你再承认一遍?
偏生燕青恍然大悟,点点头:“姐姐说得有理。”自己笑笑,又低声自语:“这人也算蠢到家了,平白招惹咱们梁山,害了旁人,自己也不落一点好,嘿,活该被教训。”
转眼到了吴用的会客室。门口的几个小喽啰毕恭毕敬地给迎进去,一面瞄燕青,一面悄悄整理整理自己头上的巾帻,悄没声拉拉斜,模仿成燕青那绣暗花头巾的角度。
燕青见大家都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巾扶扶正,笑道:“方才变装太急,竟把头发带乱了。”
众喽啰一脸生无可恋,悄悄的又把头上巾帻扶回了原位。
军师的会客厅里已经鸟枪换炮、更新换代,墙上挂满了从大名府府衙里顺回来的名家字画,细看都是苏东坡、米芾的真品;桌子上是贡品端砚,小几上是官窑瓷盏,墙角摆着个西域胡瓶,就连地上也铺了波斯毛毯——全是有价无市、卖不出钱的高档货,非常时期,拿来装点梁山的门面。
武松将这些视若无物,直接朝吴用一拱手:“军师有什么吩咐?”
燕青进门,环视一圈,先寥寥几句,恰到好处地将这厅里的品位恭维一番,然后规规矩矩地立在下首。吴用连忙道:“燕兄弟惠然之顾,何必那么客气,坐、坐嘛。”
然后才又招呼武松和潘小园坐。武松瞅准机会,低头跟潘小园轻声抱怨一句:“这布置得花里胡哨的,当真好看?”
潘小园抿嘴一笑,也轻声答:“都是值钱货,不缺你一个夸的。”
几句客套,立刻切入正题。吴用让人抱来一沓子资料,翻开来,都是东京城的林林总总,过去的情报部门汇集的精华。
“这次的暗桩,争取做长做久,外小内大,时刻探听上面的风向。六娘子既然卸了钱粮重任,山寨深以为憾,但此去东京,依旧能够发光发热,造福梁山……”
场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潘小园处在史文恭危机的风口浪尖,此时自觉请辞,几位老大自然顺水推舟,表示同意,顺带表达一下遗憾之情。
潘小园也赶紧把肚子里想好的套话说一遍,说山寨的经济运转已经进入正轨,自己哀悼晁天王的逝世,无心工作,此时“功成身退”,正当其时;但梁山就是我家,以后就算远在天边,也要为山寨的利益服务云云。
武松听得有点无聊,椅子腿儿翘起两根,盯着东坡学士的一幅字出神。
燕青见状,赶紧微微一笑,开口把场面重新热回来:“早听说潘家姐姐是理财算数的好手,小乙此去,还得多仰仗姐姐能耐。但一路险阻,我虽有微末功夫,不敢夸口能日日平安。不知军师还安排了哪些人手,小乙初来乍到,要是认不全人,可就闹笑话了。”
他当然知道,这任务不太可能只派两个人,因此不动声色地催一句,请军师尽快进入正题。
这话还另有个意思:他燕青只管出力,不论安排什么其他人手,他都服从分配,让他跟谁合作,他就跟谁合作,不会有意见,而且会努力和所有同行者搞好关系。
如此善解人意又近乎卑微的一个表态,吴用当即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打个哈哈,让人给他上茶。
不管怎样,毕竟坑卢俊义的主意是他军师出的。燕青作为卢俊义手底下头一号忠心小弟,主公遭罪,他自己也没少跟着吃苦。刚上山的时候,那张俊脸气色灰暗,额角更是有几道粗糙血痕——那是在卢俊义的法场上让流矢伤的,任谁见了都心疼。
还好用了安道全的灵药,给治好了,没留什么痕迹。
以往被吴用他们坑上山的好汉,乖觉点的,从此认命,默默为山寨出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有那脾气火爆的,譬如朱仝,来了就提着刀,漫山遍野的要砍人——这些都是吴用意料之内的,也早就想好了各种安抚措施。
而像燕青这样,一上来就进入角色、任劳任怨的,吴用还是头一次见到。会是捡到宝了吗?
吴用思索片刻,才慢慢说道:“都是一座山上兄弟,一丘之貉,客气什么。”
燕青起立躬身,不卑不亢地回:“小乙主仆俩都各自欠着梁山兄弟们一条命。愿供驱策,万死不辞。军师尽管吩咐。”
说完,不慌不忙对上吴用的眼神,眼中满满的真诚。
军师摇着破扇子,细眼睛眯着,将燕青盯了好一阵子,才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点头微笑:“如此便好。”
第136章 1129.10
明明是寻常几句客套,潘小园却无端觉得气氛冷了那么一刻。难道军师信不过这个新上山的小乙哥?
不过这个感觉一瞬即逝。只听吴用微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小生看轻兄弟的能耐,毕竟东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不能掉以轻心。武松兄弟会护送你们去,但要就此在城里落脚,还需要些不太惹眼的帮手不是?”
武松太惹眼了,就连走在荒山野岭都能招老虎,更别提在东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鹤立鸡群。过去做都头的时候,披着一身公服,尚且让人过目难忘;眼下要是让他做平民打扮,再佩点管制刀具,大摇大摆走在城里,无异于脑门上写了四个字“快来查我”。
潘小园忽然提议:“既然是低调行事装百姓,总不能是一帮大哥结伴,总得有些个女眷,才算像话。只奴家一个人,怕是还不太够。”
吴用点点头:“娘子是想任人唯亲,举荐谁吗?”
这也在领导层的考虑之内。当初火速决定让潘小园接这个任务,一小半的原因,也是考虑到她的性别优势——男女老少齐上阵,这才算得上人畜无害,最不容易被人盯上。否则,像当初智取生辰纲那样,七八个彪形大汉结伴行走,到哪儿哪儿打尖住店,都得让店小二记个十天半月的。
潘小园点点头,把自己这两天形成的想法慢慢说出来:“嗯,奴家想着,既然是联络送信用的暗桩,免不得迎来送往,须得人烟嘈杂,才能掩人耳目;再着,最好能天天搬货运货,方便传递物件——因此做成个酒家,是最合适的……”
说到此处,忍不住微微抿起嘴,朝武松看一眼,又说:“如此,奴家也有些经营的经验。如今山上另有一位人才,烹饪手艺是一流的,若让她同去,做出菜来,任谁吃了,都得以为是哪个百年老店的手笔,保准不会引人怀疑。”
吴用极其惊讶:“咱们梁山向来野无遗才,这等人物,我如何不知?”
命令左右:“请来见见。”
武松嘴角抽了一抽,意味深长地朝潘小园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确定要把她请来?
潘小园朝他眨眨眼,伸手摸摸自己耳朵。这是告诉她,一会儿你自己把耳朵堵上就行了。
可是预想中的聒噪声却久久没有到来。过了好一阵子,直到第三盏茶喝过,才听门外小喽啰报,说孙娘子来了。
一开门,门口站着个五短身材、低头含胸的小妇人,畏畏缩缩地看着屋内众人,想必是头一回参加这么高层的会议,头一次与这么多大哥同堂相处,极其的怯场。
潘小园连忙招呼:“妹子,进来。”
孙雪娥这才左顾右盼地迈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
小霸王周通立在她身后。结婚这么久,脸上青春痘居然有增无减,此时显得格外年轻气盛、威武雄壮。
他有点不耐烦,但还是低声鼓励:“军师找你,还不快去!——别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
这是把自家男人也拉来壮胆了。吴用一看,也明白了,连忙笑着招呼:“周兄弟,久别重逢,你也进来喝杯茶。这位妙手厨师,是你娘子?”
周通挺胸抬头,答了个“是”,这就规规矩矩地进来了。他在山上属于武功低微,地位不高,可有可无,此时心里也颇有些惶恐,解了腰刀,在最下首坐了,让媳妇站着。
孙雪娥见不是来数落训斥她的,终于慢慢松了心里的气,朝武松咧出一个讨好的笑,又说:“这位是军师吧……”
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吴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的那位风华绝代美男子。孙雪娥目光一直,当时就开始语无伦次。
“军师吧……是军师……这位……军师……”
周通一眼瞧见燕青,秒懂,粗声插话:“行了,军师叫你过来,不是让你来说话的!”
孙雪娥往日没少遭他奚落,从来都当耳旁风,这会子突然觉得格外委屈。
“明明你刚才说让我问什么答什么!可没不让我说话!”
周通道:“那你倒是答啊!”
“人家还没问呢!”
“那你就别说话!”
“你方才只是让我别乱说话!”
“你现在就是在乱说话!”
你来我往几句,整个屋子里就带上了火药味。吴用尴尬地咳了一声,用力摇着羽扇,把自己扇出个喷嚏。
燕青自然明白孙雪娥为什么卡壳。这场景他经历得多了,当下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周通面前,躬身一揖。
“这位想必是江湖上的小霸王周通大哥,受燕青一拜。”
紧接着拜孙雪娥:“嫂子。”
这下周通两口子烫了似的,赶紧都跳起来。周通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虽然他周通上山时间早,资历老,但传闻燕青武功了得,人脉广阔,更是一上山就立功,回头排座次的时候定然在他之上。这时候让他叫大哥,不是等着结仇么!
正来回来去推脱着,武松一句解围:“你年纪也比他大,受一拜怎的!”
于是周通惶惶然然的让燕青叫了声哥。再看看自家媳妇的花痴脸,就完全生不起气来了。况且孙雪娥也让燕青拜成了嫂子,不怕她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