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他日渐功勋显赫,声名远播,子风也从柔弱少年,长成俊朗青年。簪星娶妻生子,妻子是文臣家的小姐,温柔知礼,貌美倾城,幼子聪敏伶俐,乖巧懂事。
上天对他的偏爱似乎在这里就到此为止了。
又一次的出征,敌军似乎早知他兵防布局,一路突袭,他打了败仗回京请罪,刚回京,就听到了有人举证杨家通敌叛国的消息。
举证人,正是子风。
那总是柔柔弱弱的,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仿佛卸下面具的豺狼,目光里对自己是毫不掩饰的刻毒与怨恨,他站在金銮殿上,一封封呈上莫须有的罪证,信誓旦旦地呈说杨府多年不忠的筹谋。簪星在那一刻倏尔明白,或许多年的亲昵与友爱,全是假象。
官兵将抄了杨家府邸,年迈的父母身子孱弱,禁不住严苛刑法,死在狱中。而他美貌温柔的妻子,被子风以审问之名带入私府,霸占折磨。妻子受不了这等侮辱,趁人不备投湖自尽。他在狱中得到消息,只觉失魂落魄。
灯火朦胧,幽暗的牢狱被人的脚步声打碎死寂。年轻人站在牢狱前,望着他的目光得意而猖狂,仿佛隐忍多年的筹谋一朝顺遂,迫不及待的前来炫耀成果。
簪星问:“为什么?”
“为什么?”子风看着他,像在认真思考,而后,他慢慢地笑了,然后上前一步,盯着簪星的眼睛,恶狠狠道:“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施舍,讨厌你们自以为是的恩赐。讨厌你们的同情和怜悯,讨厌你们的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簪星忍不住高声打断他:“可杨家从未亏待于你!”
“那又如何?”子风不屑地笑:“你们要全善人的名声,也可要看看旁人愿不愿意做乞丐。”他盯着簪星,眼神淬着妒忌的光:“凭什么你是天下闻名的英才少将,我却要在你的身边做陪衬野草?凭什么你能娶举国倾城的官家小姐,我却只能挑家世平凡的秀才女儿?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一视同仁,为何你有的我没有?是你们先伪善的!”
簪星后退一步,只觉一阵眩晕:“你怎么会这样想?”
子风性情柔弱,才学平庸,父亲不是没打算让他入仕途,可他文章一般,武艺平平,他们素日里见他与秀才家的女儿有说有笑,还以为是两情相悦......
“你若有不满,大可说出来,万事自可商量,为何要陷害我们——”
“不必。”子风把玩着手中信函,唇角笑意森然:“我在杨家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大哥,如今你的妻子是我的,你的府邸是我的,将来你杨家的功勋也是我的。既然你惯来爱做善人,不如送佛送到西,将你的一切都送给我吧。”
簪星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他喃喃自语,清秀的面容在狱中幽暗灯火下恍若厉鬼,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容颜,如今却陌生得可怕。
比这更可怕的是他脱口的话语。
他说:“陛下年迈,悬赏重金求得长生秘方。”子风看着簪星,眼底笑容诡异:“需求神芝之血练成丹药......”
“贤侄自幼聪敏,丰姿倾众,正是神芝转世之灵童......”
“杨子风!”簪星眼底充血,一瞬间扑到铁栏跟前,嘶哑道:“你疯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又如何?”子风阴鸷地一笑:“孩子,我也不想放过。”
第285章 忍冬(2)
簪星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灵童消息,立刻令人将簪星懵懂的幼子带入宫中。可怜那驹齿未落的小儿,出生不过数载时光,便遭此横祸。术士取他心头血祭练长生丹药,不过数月,便一命呜呼。
簪星却因此得了一命。
杨子风请求陛下看在簪星献子有功,将功补过,饶他一命。或许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无所有的活着。
簪星一夜间家破人亡。
杨子风假造伪证,出卖军情,害得杨家臭名昭著,满门倾覆。他又以灵童之功,步入仕途,从此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陛下将杨家的府邸赏给了他,他将府邸里里外外地重新修缮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儿,从此再不见往日半分柔弱谦恭。
簪星试图找过他复仇,可今非昔比,对方如今摇身一变,位高权重,身前身后护卫贴身。他被杨子风护卫打出去,如一条丧家之犬,在泥泞中滚落、哭嚎、绝望。
宅院前爬满忍冬的花架已经被人撤离,那柔弱的、细长的小花,不知何时又重新生长了起来,它在石缝中暗暗地生长着,在冷风中一点点绽开金色的花。
一夜间,他的父母于恶名中丧命,妻子悲愤投井,不过几岁的稚子成为道士炼丹的材药,原先的天之骄子,一夜间成为人人喊打的乱臣。始作俑者鸠占鹊巢,看他的目光仿佛看鞋底的一粒尘土。
而他无可奈何。
仇恨在疯狂滋长,无尽的愤怒将他牢牢攫住,无法摆脱。
簪星盯着那朵在冷风中摇曳的黄色小花,神情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决定复仇。
“我要复仇。”他低声道。
......
簪星离开了故乡,去往了远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发现他的身份,便自行落发为僧,他披着褐色的袈裟,总是神情安然地穿梭于苦难之地。有时候是死尸遍地的战场,有时候是瘟疫丛生的村落,有时是民众悲苦的灾地,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金色的禅杖与佛珠,安静地垂眸走过无人踏足的宁静之地。
他总是很温和,助人为乐,积德累仁。传说中有佛子舍身饲虎,受他帮助的百姓常说,他或许就是佛陀的化身。因他善名远播,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本名,只唤他法号:敬善大师。
他成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仅要修身,还要修心。这些年,敬善几乎走遍了整个都州,他看破红尘生死离别之苦,堪透有情众生爱恨短暂无常。他眉宇间越发淡然宁静,超凡脱俗,声名越发远播。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为深厚,德隆望尊。
这声名也传到了故乡。
旁人总说大师慈悲为怀,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放下过仇恨,他潜心修心修身,突破长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敌,替父母妻儿复仇。
敬善突破的那一日,他决心回到故乡,与往事做一个了断。
可都州却迎来了一场大旱。
旱灾来势汹汹,农物被烈日炙烤尽成焦木,城中米粮断绝。许多人被饿死,易子而食的事每日都在发生,死去的尸体舍不得埋葬,又以另一种方式与人合为一体。
人间一夕间仿佛成了炼狱。
而在这炼狱中,却有人舍出粮仓,熬粥赈济灾民。
赈济灾民的,是杨子风。
曾经凭借着杨家一门血债平步青云的杨子风,如今已成当朝宰相。家中银钱丰厚,妻妾成群。他听闻敬善大事一事,开始心中惴惴,逐渐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徒留后患。如今一个实力高深的修士,纵然他有侍卫相护,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场旱灾来得很巧,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送来的机会。
他打听到敬善大师启程归来的时日,提前半月在城中赈济灾民,一时间,“仁厚”之名不绝于耳,百姓感激他雪中送炭,人人对他感恩戴德。
而他就在满城百姓跟前,就在敬善踏入故城的当日,赤裸上身,负荆请罪。
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宁静如深海。他惶急地跪下身去,眼里流下泪水,忏悔过去的罪孽,诚恳地悔过。
末了,杨子风道:“我愿日日赈济灾民,直到旱灾结束为止。请大师原谅我过去罪孽,求一个赎罪机会。”
敬善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终其一生,远走他乡,日日苦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见仇敌,能为冤亲复仇。如今他修为深厚,已有了能力拿回所失去的一切,偏偏是在现在。
金色的忍冬在身后绽放,大片大片的枝蔓,令他想起被血溅红的倒塌的藤架。
身后的百姓却开忍不住开口了。
他们道:“大师,您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吧,他已经真心忏悔,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大师,我们不想饿死啊。”
孱弱的老者颤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头拉着他的衣角,妇人流泪,青年哀求。昨日里还口口声声地称他菩萨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敌的那一面,对他咄咄逼人。他忽而感到有几分迷茫。
曾经不可一世、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纪,卑微谦恭的姿态,眼角却似流出一丝狡诈与得意。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大师,您不是善人吗?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慈悲为怀,我已真心悔过,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为何不能给杨子风一个机会呢?
那谁又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年迈惨死的父母、含恨而终的发妻、无端夭折的幼子一个机会?
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犯下的罪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过去的业,造就今日的果,都是报应。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金色禅杖。
“噗通”一声。
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忽而对着他,跪下身来。
第286章 善人(1)
仿佛被瘟疫传染了般,身侧忽而响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声。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里是深切的恳求。
“求求大师......”
“放过他吧......”
“为了我们......”
“他已真心忏悔......”
无数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进他耳中,如佛陀在云层中隐秘的指引。
子风也跪在他面前,流着泪道:“我已知罪孽深重......愿用余生赎清孽果......”
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又是真的愿意真心忏悔吗?
若是真的,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归乡的前半月开始赈济灾民?若是真的,又为何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负荆请罪,看似悔恨,实则要挟。
敬善知道,这满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并非真的要为子风说情。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每多一日煎熬,就会有无数的人饿死。他在来的路上看见无数死尸横陈的惨状,这些人,只是怕子风死后,无人施粥,会在极度饥饿中丧命。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却要杀一人。子风是恶人,却能救万民。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那到底谁是菩萨,谁是夜叉?
金色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温柔遍洒大地。无数双祈求的眼睛看着他,是无数条性命。
这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历练修行,那些宽容与慈悲,不是假的。
何况,在成为敬善之前,他就已经是济弱扶倾、温润而泽的大善人。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善人应当牺牲自己、拯救万民,何况是过去的仇恨。放弃一己之私欲,挽救无数条性命。
握着禅杖的手微微发抖,他后退一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看清。仿佛只有这般,就能扫清一切的困惑。
放下屠刀,或许不只是对子风说的,也是对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