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大可重罚便是,伤师弟性命,弟子以为有些过了。”低沉醇厚的男声突兀响起,寸心愕然回头,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戬继续道:“军令如山,皆为作战胜利服务,也并非不可变通。而今正当用人之计,不妨罚过师弟,再让他统帅邓九公元帅旧部,戴罪立功,光复邓家军威名,以赎前罪,也就罢了。”
姜子牙装模作样思索了片刻,终于答应重打土行孙五十大板,允他戴罪立功。邓婵玉喜极而泣,架起土行孙出去挨打去了。
众人纷纷笑开,一时吵吵闹闹,而人潮之中,寸心与杨戬两两相望,目光交汇,似有千言万语,都归于无言中。
杨戬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物,无论是法术武艺,还是兵法谋略,皆是一点就通,他的天眼,能看透世间万事万物的本质,却看不明白,他与寸心究竟存在什么问题,让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她的内心。
是的,寸心自以为伪装起来同杨戬和谐相处,杨戬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在伪装。那可是杨戬,能糊弄整个天庭长达几百年的人物,即便他现在没有一千年后那么老练成熟,可对上敖姑娘这种,真心还是勉强,他一看便知。
当然,他一直以为寸心始终是有心结,因而无法放开与他好好过日子,哪里想得到这个爱他爱的连命都不要的女人,居然同样为此心结连命都不要也要离开他呢?
那日,他在黄天化帐外听着那些话,内心痛苦之情,无以言表,他的一家,何其无辜,曾遭灭门之难,如今依旧受当时遗毒。他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任凭寸心怎样拉他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内心的猛兽已经被唤起,无法再继续粉饰太平了。
可直到听到最后,“那就是你效仿你的嫂子,同我们断绝关系,死生不复相见,就可以让我们一家免遭天庭明里暗里的报复了。”
他就被针扎一样猛然惊醒,他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她俏丽的脸上,红晕早已褪去,苍白如凄清的月光,她两眼无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已经变成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绝望而茫然。
杨戬心中大恸,如梦初醒,拉起她的手,已经是一片冰凉。如果说被揭当年旧伤疤的他,痛不欲生,那么同黄天化一样立场的寸心,在听着武成王这些同她父母如出一辙的话语,岂不是更触动往事,愧天怍人?
他心下暗悔,带着她,远远地离开,怀着共同的伤。
在山崖上,夜风萧萧,他拉着妻子的手,却被重重甩开,寸心看着渺远的西方,泪落千行。他想说些什么,可他又能说些什么?
她有家归不得,有亲人不敢认,断绝关系,死生不复相见,为的不就是他吗?只要寸心一天为杨家妇,她就一天不能堂堂正正回去。而他对此,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是无能为力的。
天规严酷而腐朽,他却改不得,玉帝昏庸而残忍,他却废不得,茫茫天地,众生万千,他杨戬在其中,也不过是寻常之人,徒看着这世间不平事,却无法根除根源,任由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妹妹因此受苦。
他颓然长叹一声,大口大口饮着酒,靠着呐喊来宣泄心中的不忿,什么时候,杨戬也做这种逃避的事了?
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去面对寸心了,同样的,寸心也似乎远离了他。夜深人静时,他听着枕边人舒缓的呼吸声,真的很想问她,“你难道也后悔了吗?”
可他没有勇气问出口,就如他没有勇气知道天化的选择一样。杨戬其实是个懦夫,一直都是。
他早该明白,她的心结一直都是她的父母。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他从来都知晓,正因为她那么善良,违拗父母的意愿,从此不复相见,对她来说,打击才会那么大。建立在父母牺牲基础之上的幸福小屋,又怎么能让她安心居住。
早晨掀起帘幕出门时,他欲言又止,却最终叮嘱了她旁的事,还是等到他真的做到了再说吧,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到,莫要让寸心燃起希望又迎来失望,这样的伤害,会更大。
然而,今天晚上,他悄无声息地进入大帐,看见她看着土行孙剖白的神色,那是无尽的感动与艳羡。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杨戬会带你堂堂正正回西海见你的父母的。”
寸心闻言一愣,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周围的单身汪师弟们表示受到重击,都发出嘘声,把他们围在一起。寸心拉着杨戬的手走出中军大帐,内心却是一片平静,总有一天是多久呢,她死之前能不能等到,到现在,他还是一口一个“你的父母”呢。
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古人诚不欺我。
杨戬寸心之□□,至此又进入一个新的台阶,当然仅仅是二郎真君单方面的进步,三公主不是不感动于他的变化,然而在二十四孝好丈夫——土行孙的对比下,这些变化,也就不足以打动她的心弦了。杨大神虽略有察觉,目前也唯有一叹,还需从长计议呐。
二人之事暂且不提,却说一气大师。他老人家,才是真真正正气炸了!在汜水关内破口大骂:“玉虚宫之人,尽是鸡鸣狗盗之辈,杨戬骗子,骗我丹药,土行孙偷儿,偷我坐骑!那些做师父的,亏得还是成仙了道之辈,居然公开包庇,明日不找惧留孙讨个说法,取两个小贼人头来,难消道爷心头之恨!”
而周营中,姜子牙也与惧留孙说话。
“师兄呐,这一气大师相貌凶恶,脾气暴躁,你我皆是知晓,如今先有杨戬,后有土行孙,只怕他如今气得不轻,他随通天教主修行千年,手段颇多,师弟怕他出些旁门左道,那可就不好了。”
说着拿眼睛去瞅惧留孙,意思很明白啊,事情闹成这样,你徒弟也有份,玉鼎师兄那样的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你了。
惧留孙咳咳两声,果断应下:“放心,明日,我就去拿那一气回来。你就如此这般这般……”
姜子牙含笑应了,朝他师兄竖起大拇指。
第二天见一气大师,果然气得脸色更蓝,眼睛更大,敖姑娘一旁看着,越来越像她们家巡海夜叉的亲兄弟了,恩。
一气一见阵容如昨日一样,大喊道:“杨戬和惧留孙呢,快叫他们出来见我!”
姜子牙笑道:“何必还叫两个来,贫道一个人不就够道兄喝一壶了嘛。”
一气大师:“……”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欺人太甚!
于是肺火颇重的一气大师又拔剑冲了上去,姜子牙呵呵一笑,同他战了几个回合,就听见滋溜一声,一道金光从天而落,如游龙一般,将一气大师捆得结结实实,摔落五云驼。
正是惧留孙的法宝——捆仙绳,专捆神仙,童叟无欺。
这下擒了一气大师回营,大家皆说破关在即,高兴不已。
当然作为被捆绑的一气大师,他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骂完惧留孙,骂姜子牙,然后直接上升到玉虚宫整体,听得姜子牙恼火不已,正想回他几句,岂料他又转移了火力点,无他,杨戬进帐来了。
其实当日,杨戬不仅骗了一气的丹药,他还放哮天犬咬了人家……把人家衣服都撕破了,让人家衣衫不整地回去。对于这种自视甚高的修行之士,让他不顾形象地乱跑,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一气大师没有继续追他,而是回去换了身衣服,打点宝物来找杨戬报仇。谁知道,就换件衣服,收拾行李的功夫,杨戬又把人家徒弟给杀了。这梁子结的,以前一气最多想把他一刀毙命,现在就是想把他砍成万段了。
寸心瞧一气两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含恨怒视杨戬,恨不得生淡其肉一般,不由得倒退一步。杨戬拉拉她的手以示安慰,对一气大师道:“前番骗药之事,是杨戬的不是,在此特向大师赔礼,但事出有因,你徒儿余化助纣为虐,伤我师弟在先,杨戬也是迫不得已,投桃报李。大师也是得道之人,何故不识天数,非要逆天行事呢?”
一气道:“少拿天数来说事,你杀了我徒弟,我就必要你偿命!”
土行孙一旁听着,气不打一处来,一气大师将他放在乾坤如意袋里放三味真火烧,他头发都掉了一团,屁股被师叔罚得现在还痛,当即指着一气大师骂道:“嘿,你这个老匹夫,你都已经是阶下囚了,你还怎么报复我杨师兄,癞蛤/蟆打哈欠,你口气不小!”
一气冷笑一声,笑容诡异:“你马上就知道了!”
杨戬瞳孔一缩,一尺三寸金光锉疾射而来,这宝贝同黄天化攒心钉有异曲同工之妙,速度快,杀伤力大,一出手,便直冲人心窝而去。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躲不开。
寸心大惊失色,往杨戬身前扑想替他挡住,却被他一掌推出去,这下金光锉已经到了眼前,杨戬心下暗叹,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反而在自家营帐了遭了难,这可真是……
突然间,他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着前方,黄天化微笑的面容,正对着他。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侧面扑上了上来,替他挡了这致命一击。
“儿子!天化!”
武成王遭此重击,如疯了一般冲上前来,杨戬两只手都在颤抖,接住自己师弟单薄瘦弱的身躯。
黄天化还在笑,他咳出一大口血,笑容纯真如孩子一般,还带着自豪:“我都没想到,我居然能,跑得这么快,居然比,这种类似攒心钉的法器,跑得还快。”
“为什么,为什么,我有九转玄功护体,我不会有大碍的!你何必用你的命来护我!”
天化翻了个白眼,如同过去和师兄打闹一般:“你又没挨过,你怎么知道没事啊?再说,这是我,我欠你的……”
杨戬一怔,对上天化明亮的眼睛,喃喃道:“你……”你知道了?是啊,天化是单纯,可他不傻,还很聪明,他的态度变化那么明显,他怎么会猜不到。
“不!你不欠我,是师兄对不起你,是师兄对不起你!”
周身法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他抬头大喊道:“快拿丹药来啊!”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黄天化*凡胎,一剑穿心,焉有活命之理。
武成王老泪纵横,当场就要背过气去,黄天祥扶住他,嚎啕大哭,一声一声地喊:“哥,哥,你别走,求你别走,别走啊!”
天化抬起颤抖的手,想摸摸弟弟的头,天祥弯下腰来,泪如雨下。
“好兄弟,你要好好习武,孝顺爹爹,父亲,是孩儿不孝,若有来世,我还当您儿子,好好孝顺您。”
“老子要你今生孝顺我,谁要你来世!你振作一点,为父现在就去找你师父!他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说着他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已经陷入迷狂。
天化抬手想拦住他,却最终无力落下,他对杨戬惨然一笑:“我父王,还不死心……杨师兄,你也停手吧,没用的,我知道……我还有一句话告诉你……”
杨戬的泪终于落下,嗒嗒打在黄天化脸上,他低头,附耳过去,就听见天化道:“我……替我……爹……向你道歉……他不是有意的……我真的、真的很喜欢……杨婵妹妹……可我没用……保护不了她……师兄你一定要把她……嫁给一个爱她的大英雄……别告诉她……我死了。”
“她那么善良,一定会伤心的。”
咚的一声,手无力打落在地板上,杨戬颤抖着低头看去,天化双眼已闭,脸犹带笑,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方帕子,仿佛要同自己的骨血融合一般。杨戬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妹妹的东西,小时候,三妹给动物包扎,常用这种手帕。
“天化!”跑出门口的武成王战战巍巍回头,听到里面的哭喊,当即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人事不省。
寸心如一个游魂一般站在旁边,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摸一摸他,他脸上还有红晕,就像睡着了一般,怎么大家说他死了呢。他只是睡着了,寸心捂住嘴,泪水呜咽着流下。
初见时憨厚的小男孩,在草坪上安慰她的少年,回忆如潮水纷至沓来,他还那么年轻,他那么好,他才仅仅十六岁呐!
这正是:可怜年少英雄客,功名未遂身先死。
情似蚕丝随寿尽,岂料瑶台有会时。
西岐城内,杨婵手中花盆摔了个粉碎,她怔怔立在当地,泪水蓦然流下,她心念一动,拔腿往汜水关方向奔来。
第50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像杨婵这样的姑娘,从来不乏追求者。有一个天仙化人的母亲,她的容貌又怎能不出众?
当她还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时,周遭邻居的男娃便都喜欢找她玩。
这个递给她一颗糖,另一个往她怀里塞玉米棒。不论她如何甩着小辫儿拒绝,他们依旧一面锲而不舍地将东西塞给她,一面腆着脸道:“杨婵妹妹,这糖可甜了,你吃了我的糖,以后嫁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回应他们的,就是她大哥二哥如暴风骤雨般的拳头。
“就你这样的,也想娶我妹妹,看拳!”
所有来缠着她的小男孩都会被大哥和二哥打走,只除了一个。
他叫二狗,是邻居王寡妇家的孩子。别的小孩见着她大哥二哥的身影,就立刻跟脚底抹油似得跑得无影无踪。只有他,哪怕被二哥压在地上揍,依然努力地像只小老鼠一样从二哥身下爬出来,鼻青脸肿地笑着,把糖递给她。
“杨婵妹妹,我不怕你二哥打我,你吃了我的糖,以后嫁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后来,他们杨家被灭门,二哥牵着她,如同幽灵一般在街上游荡。所有的邻居朋友,避他们如瘟疫,那些说着要娶她的孩子,想要出来的,都被自己的母亲打得哭爹喊娘,只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
只有他,拼命从家里翻墙出来,跑出一里多路,将平时攒着的零嘴一股脑地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就被他的母亲揪着耳朵,像拖着麻袋一样拖回去,整个山中都回荡着他的哭喊声:“杨婵妹妹,你等着我!等我长大了练好武功,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然而,她没有等到他长大,就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待到再次相见时,他已然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了,可她依然青春美貌。他低着头将家里产的玉米一股脑的塞进她怀里,说着:“杨姑娘,这些送给你,拿回去吃吧,可甜了。”
“谢谢你,二狗哥。”
她看着他惊讶的眼神,笑得如当年一样甜。他以为她已经认不出他了,那怎么可能呢,经历过磨难,就越发珍惜真情。
杨婵以为,此生只能碰到一个二狗哥了,万万没想到,又遇见个黄天化。
杨婵一直都记得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情景,他从小巷子里窜出来,一把将她拎着的米夺过去,笑道:“杨,杨姑娘,我来帮你拿吧。”
她知他是嫂子要介绍给她的人,面上发烧,推辞几句,见他坚持,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岂料他就开始套近乎了。
“杨姑娘,我和,和杨二哥,我们俩可好了,亲如兄弟,他说他的酒就是我的酒,他的衣服就是我的衣服。”
“照他这个说法,你,你是他的妹妹,那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了。”
“那这样,我以后叫你杨婵妹妹,你叫我……天化哥哥,好不好?”
后面几句已经细弱蚊蝇,她抬头看着他通红的脸,笑意忍都忍不住。
天化哥哥……
这么肉麻的称呼,她这辈子估计都喊不出来,半晌,她清清嗓子道:“那个黄将军。”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跳似得:“你,你说,不用那么见外,你叫我天化……”
她听着忙打断他的话,笑道:“我似乎比你大吧?”
“(w)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