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由秋燥渐渐转凉,边关战事却仍未见任何捷报传来,裴筠庭心下不安,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燕怀泽的一纸邀约。
轶儿将信递到她手上时,裴筠庭正在国公府陪裴瑶笙说话,瞥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信上说,有事想请教裴筠庭,寻求帮助;另也要对她道个歉。信中字句诚恳,瞧着并未作假。
燕怀泽出宫立府,按理说,两人能见面的机会应是少之又少了,偏偏再次了收到他递来的信。
不论他怀的是什么心思,裴筠庭如今已没有再多见他的打算,倒是裴瑶笙一反常态劝她去见一见,不管是何事,信上说的是幌子抑或是旁的,也许只有去赴了约,方能彻了。
毕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摆在那,她到底是说不出诸如此类的狠话,以及她确实想从燕怀泽口中套取一些有关乌戈尔和二皇子的消息,踌躇片刻后点头答应下来。
这应当也会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私下见面。
燕怀瑾这个醋精,平日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万般介意她与燕怀泽走得近。
是以,此刻裴筠庭便坐在房中,浅啜一小口后,缓声道:“阿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脆弱至极。”
裴瑶笙有几分忧心,便提出要随她一块去。裴筠庭倒是想,又恐过后温璟煦提着她的耳朵骂人,稍打了个寒颤道:“算了吧......回头温璟煦又得念叨我,说我不甚留心你的安危。阿姐,你且在家好好养胎,我没关系的。”
闻言,裴瑶笙笑容可掬,拉过她的手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软肉:“你瞧瞧,倘若继续听他的话,你阿姐我就快胖得连娘都认不出了。”
裴筠庭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姐说笑的本事见长啊。”
“少废话,待我换件衣裳,同你一道赴约。”
“晓得了晓得了,天大地大,阿姐最大——”
“惯会贫嘴。”
......
齐王府已修缮完毕,他没道理继续呆在宫中,倒是云妙瑛还继续住在钟粹宫里。
于是见面的地点定在了烟雨阁。
踏上马车时,裴筠庭还嘟囔了一声,称自己许久未喝上那儿的云雾茶了。虽说贵是贵了些,不过此等并非凡品,偶尔奢侈一回倒也无伤大雅。
燕怀泽仍旧身穿那一席银白色的素净衣袍,打眼望去,令人顿觉如沐春风。
瞧见端坐在她身旁的裴瑶笙,燕怀泽明显顿了顿,表情似有一瞬间的僵硬,良好的教养造就了他观人观心的本事,同她颔首道:“听闻夫人怀有身孕,今日天气算不得好,怎好劳驾跑这一趟?”
见他如此客套,裴瑶笙也万分客气:“家中烦闷,恰巧小妹有约,我便厚着脸皮沾一沾她的光,出府来四处逛逛,叨扰齐王殿下了。”
“怎会,夫人言重了。”
二人一来一回,便没再多添歉谢,屏退仆从后,燕怀泽亲手替她们各斟一盏茶:“阿裴,近日过得如何?”
“尚可。”裴筠庭低声对他道了句谢,率先问出目的,“阿泽哥哥......齐王殿下传信与我,是有何事想要请教?”
听她换改称呼,燕怀泽表情透出几分狼狈,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其间满是苦涩:“阿裴,你何须刻意同我分得这般清楚,我们,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叹息一声,她垂下眼睫,无奈又无助。
如果可以,她怎会希望叁人之间出现隔阂,只是现如今同道殊途,无法挽回,唯有眼睁睁看着它因各种事而变成陌生的味道。
“殿下,你我皆知,回不去了。”
燕怀泽鼻尖微酸,不敢对上裴筠庭的眼睛。
曾经难以名状,无处诉说的心意,现如今再无理由能够倾吐。他将那些话埋藏在深处,带进棺材,带入来世。
那些好奇,甜蜜,欢喜,苦楚,酸涩,皆藏于他冷静温润的皮囊下,永远见不得光。
从前是,往后亦然。
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燕怀泽强撑道:“今日寻你来,一是为请你帮忙,我与四姑娘的婚期就在几月后,云氏那边未出阁的姊妹不多,恐怕没法照顾周到,询问过她的意见后,我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愿意做我二人的傧相1?”
“我?”裴筠庭对此感到十分吃惊,同裴瑶笙对视一眼后婉拒道,“这,我何德何能?”
他却固执道:“阿裴,我只信你,交给旁人,我放不下心来。”
“......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自然,你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其二呢?”她疑惑道,“道歉是为何事?”
燕怀泽顿时攥紧掌心下覆着的衣袖:“我有愧于你。”
他抬眼,神色复杂的同时,痛苦不已,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得过且过:“想来叁弟已与你提过,当日你身受重伤,其中有韩丞相的参与,亦有我母妃的手笔。”
自开始打过招呼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裴瑶笙难得出言打断:“殿下,慎言。”表情严肃,似乎是在提醒神智紊乱的他,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怀泽苦笑一声:“反正再过不久,你我便是彻底的敌人了,这些事,即便眼下不告诉你,将来你依旧会从叁弟口中得知。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阿裴,我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只愿你能对我有哪怕一瞬间的心软。”
此话一出,在场两位姑娘皆是一愣。
裴瑶笙暗自摇头,齐王这些话算得上越界了。
可他神色太过悲戚颓废,言语间情真意切,姿态尽显卑微,就连她都说不出旁的话来。
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执念呢?
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况且以如今的情形来看,现在不说,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临走前,裴瑶笙让裴筠庭先行一步,自己则转身对燕怀泽道:“殿下今日不该说那些话,给彼此徒增困扰,克己守礼,才是最好的结果。”
随后未管他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头顶传来酒楼中老翁噫吁嚱的放声长歌:“放他叁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叁枕黄粱梦2——黄粱梦呀么哟——”
身后小厮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是否要回府;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声沸沸扬扬;心上人的车马行至远处,蹄声清脆悠扬,她亦未曾回头。
燕怀泽在这片嘈杂中湿了眼眶,垂头走上马车。
“我也不想的,我克制过了。”
这句话太轻太轻,除了他自己,除了透过帘子吹拂脸侧的微风外,无人知晓。
如果可以,他想为自己造一场美梦,梦里他们兄弟友恭,而他得偿所愿,迎娶自小喜爱的姑娘为妻。
少年人买桂花,舟载酒,一醉方罢休。
只可惜,往事留不住。夜寒禅榻凄凉甚,一枕黄粱梦不成。3
......
......
一望无际的草原缓缓苏醒,晨时的第一抹阳光正扫过沾染露水的草尖。寒风吹来,在水草丰盛处,大批成群的牛羊踱步在薄雾弥漫里。
熙熙攘攘的雾气像是用羊奶蒸成,悄无声息地袭来,带着一股浓郁的奶茶味。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似是有数百人纵马踏草浪而来,抑或是如战鼓般敲打心灵的踏蹄声。
陆时逸猛地睁开双眼,兴奋地跳起,窜出帐房,跃上帐边的一匹骏马,奔至附近的一座山丘,眺目南望。
“哥哥!哥哥!”他挥舞着双手,兴奋地朝领头的少年高呼。
草原上,剑眉星目的少年郎打马而来,爽朗一笑,揉揉他的头发:“臭小子,怎的跑出来了,娘呢?”
“娘早已经醒啦!我早晨刚喂她喝了药,现下正在帐里休息呢。然后我得了空,就想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听到马蹄声以后我就跑到这里来迎接你啦!”他拉着哥哥的手往前走,稚声稚气,望向兄长的目光中充满崇拜与敬仰,“哥哥,今天你们猎到了什么?”
“收获不算多,尚且过得去。”少年轻松将他抱在臂弯间,话锋一转,“但是我们抓到了几个企图越界的南疆人,一会儿父王应该会着重审问一番。”
“那我也能去看吗?”
陆时逸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里面纯净清澈得像草原穹顶的蓝天。
少年黑瞳微沉,却仍未舍得加重语气,只是循循善诱道:“你年纪还太小,小孩子是不能参与这些事情的,待到你长大了,哥哥再教你,可好?”
陆时逸嘟嘟嘴,将头埋在兄长宽厚的肩膀上,闷声道:“那今夜阿兄要陪我一起睡,还要给我讲故事!”
他宠溺亦含无奈地笑了笑,答应道:“好好好,小小年纪,竟会与我讨价还价了?”
“嘿嘿。”
记忆中兄长的面容,宽大可靠的肩膀逐渐模糊,撕碎,随即缓缓拼凑成另一幅模样——瘦弱,佝偻,风吹尽散。
月色清冷孤寒,屋檐之上,恍然间回忆起童年的陆时逸仰头喝光坛中最后一口酒,心上隐隐作痛,不觉已泪流满面。
“哥哥,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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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加更800字
bgm落花情——七朵组合
1傧相:在此指的是婚礼中陪伴新郎的男子和陪伴新娘的女子,通俗点讲,就是古代的伴娘。
2出自《江海共余生》
3出自郭谏臣的《夜宿崇明寺旧寓》
世事无常,希望大家都好好珍惜当下,珍惜身边人
我希望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大家,也过得平安幸福
下一章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