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见这些地主乡绅的地点,设在了鼎德军营。
虽说刘渊非要把将军府让给他,但实际上李洵却没怎么用,除了一座主院,其他地方都让刘家人正常居住了,日常办公操练,一般都是在鼎德大营。
天沙城不如鼎德的营地宽畅,如今大部分兵力还是在鼎德操练,天沙城只留下一万左右进行防守。
张老爷子等人被领着走进军营,便要路过军营的一片校场,隔得老远,便能看到士兵们列阵训练时的喊杀声,当真是威风凛凛。
而且那乌压压的人头,估计有好几万。
远远地看着,都叫人心中发虚。
张老爷子和其他几个郡的代表人物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知这是慎郡王的下马威,可他们只身前来,为了小命着想,却是真得屈服于这个下马威。
张老爷子更是心中后悔。
他还是草率了,先前想着,若是自己不亲自来,恐怕不够格见慎郡王,或者让慎郡王觉得他们没诚意。
如今见着慎郡王这几万军队,他才发现,这一趟其实很危险。
慎郡王毕竟等同于一国之主,真触怒了他,不管之后如何,他们这几个身在虎穴的人,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进入帅帐,几人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完全不敢拿大,还献上大株的珊瑚,品相极好的佛像,南海珍珠等,恭贺李洵收下良将强军。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表面上态度谦恭,李洵自然也不会一开始就摆出冷脸来,任由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这才道:
“本王不太喜欢拐弯抹角浪费时间,各位有话便直说。”
如此直接的话语,叫打太极的张老爷子等人心中一喜,心道,慎郡王果然是太年轻,定性不足,这便意味着破绽。
如此,即使手中拥有强大的兵力,也并非是没有办法对付。
来之前,他们早就想好了说辞,由张老爷子出面道:
“郡王,草民等人此次前来叨扰,是有事来想请郡王给草民们做主!”
“何事,说来听听。”李洵脸上辨不出喜怒。
那张老爷子便道:
“郡王您爱民如子,大家都是知道的,可下头的官员乱来,假传您的旨意,实在是要逼得人没活路啊。”
“他们规定五日内无本人凭文书认领田地,便将私产收归官府。可先前战乱,这些田产的主人哪有几个在本地,五日内认领,别说赶回来,就连消息都还没收到呢!”
“还有那些在战乱中遗失契书的,他们也不认。这不是强抢民田么!而且还不允许田地私下买卖,只能卖给官府。您说哪朝哪代有如此行事的?”
当然,这是针对大数目土地的,小数目的,若有足够的人证,还是可以重新办下契书的。这点上,张老爷子选择性忽视。
“咱们这些人离郡王近,知道郡王的为人,明白是有人打着郡王的旗号中饱私囊,就怕全天下的名门望族和乡绅地主都误会郡王,以为您不给他们活路。到时候,岂不是坏了您争夺储位的大好形势?”
不得不说,这张老爷子人老成精,是很会说话的。
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指责李洵,只把所有的政策推到下头的官员胡来的名头上去,给了他很大的台阶。
随后又摆明了厉害关系,说他的这些政策,不仅损害了他们这些人的利益,还损害了全天下名门望族的利益。这些人里,不仅有乡绅地主,还有朝中官员。
他若执意不改,必定会让朝中那些原本支持他的官员变得不再持他。
众人满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慎郡王再怎么也得好好掂量一下厉害关系了。
谁也没想到,他根本不接招,直接变了脸色,冷声道:
“你们所说的每一条政策,都是本王亲自签发的。不给你们活路?”
他目光凌厉地上下打量着他们,“你们一个个满身珠翠,绫罗绸缎,吃得大腹便便,这叫没活路?”
“难不成在你们眼中,只有像往日那般,粮食布匹烂在你们的仓库里,平民百姓都冻死饿死才叫有活路?”
一番疾言厉色的质问,叫几人挤出来的假笑都僵在脸上。
直面冲击的张老爷子更觉得被慎郡王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他到底也是一家之主,见过不少风浪,心知此时必须要稳住,要把他们的要求全部摆出来,否则便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他做出谦恭的姿态,快速道:
“郡王息怒,草民们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草民等人只是以为,为平民百姓广发土地,便会导致草民们手上的地无人耕种,对我们确实损失不小。但郡王体恤百姓,我们也理解,就想说,您能不能在认领的时间上稍微宽泛些?五日实在太仓促了,少说要放宽到两个月才够的。”
“另外便是不允许私下土地买卖,也确实有些让草民等为难,地不许买卖,不就等于成了废土么?咱们手上最值钱的就是地,这样一来,要是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是真能将人逼上绝路的。”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仿佛他们是真有多可怜一般。
李洵冷眼看着他们唱作俱佳地表演,然后毫不留情地一一驳斥。
“你们说五日时间不够,这怪谁?北戎大军来的时候,是本王让他们舍弃故土逃那么远的吗?其他平民百姓,怎么就能留下来对抗敌军?”
言外之意就是,他们先舍弃国土,就不配再拥有那些土地。
“再说土地私下买卖,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真要放开了这口子,本王发下去的土地,要不了几年,就全回到了你们手里。”
大到名门望族,小到乡下的大地主们,有一百种办法和时机,让普通百姓不得不抵押土地向他们借钱,最终甚至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抵进去。
李洵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明显是完全看破了他们的打算,并且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叫张老爷子等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几人心中暗恨李洵逼人太甚,却因为在鼎德军营中,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恭顺地道:
“既然郡王自有主张,草民等人便告退了。”
李洵没有立即应允,而是告诫道:
“你们家资丰厚,待百姓手中有了余钱,行商也一样有巨利。这是本王留给你们的余地。”
“可若有人贪心不足,总是想着把贫苦百姓碗里最后一点粮都抢干净,本王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手中什么都落不着!”
他有更彻底的办法,可以将他们手中的田地财产榨得一文不剩,但这种办法控制不好也容易误伤无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用,也希望他们能好自为之。
“是。”
几人面服心不服,满怀怨怒地离开了鼎德大营,待回到客栈,这才开始发泄满肚子的怨气。
“慎郡王这话说得,好像给了我们多大恩惠一样,可我们明明有土地,可以一劳永逸,凭什么要去冒着风险辛苦行商?”
“对啊,原说皇帝昏庸无能,可再怎么昏庸无能,那也没像慎郡王这般不讲道理,这简直是明抢!”
几个年轻些的望族子弟义愤填膺。
唯有张老爷子叹息着道:
“他手握强兵,连北戎蛮子都奈何不得,我们又能如何。如今只能自认倒霉,别的就以后再看罢。”
几个年轻些的闻言,也是心灰意冷。
他们这些秦川平原上的望族,倒霉摊上了慎郡王这杀神,如今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恨恨道:
“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看他慎郡王得罪完了天下士绅,又能嚣张到几时!”
“哼,咱们且先隐忍不发,到时候在朝中那些人得到消息,自然会想办法对付他。”
*
就连刘渊听闻这些人脸色阴沉地离开,也忍不住前来劝说李洵。
“郡王,虽说臣管着军务,不该插手政务,可如今看来,秦川平原几郡的士绅,对郡王的土地国政怨言甚重,只怕此事传扬开来,也会影响士绅望族对郡王的支持。这天下,毕竟也还是望族士绅的天下。”
李洵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也知道他并非是出于私心才这样劝说他。于是笑着问他:
“大将军以为,普通百姓多还是望族士绅多?”
刘渊怔了怔:
“自然是普通百姓多……郡王的意思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黎民百姓多愚昧,散若砂砾,远不如望族士绅能成事。郡王若有心问鼎中原,终归还是需要他们的支持。”
李洵知道,刘渊哪怕爱护兵将,也还是官宦世家出身,并不明白民众的力量到底能强大到何等地步。
百姓因为受教育程度低而愚昧,却并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们好的人,对于自己的利益也算得清清楚楚。
“百姓散若砂砾,那便将他们聚集成钢铁玄石。我们手下能征善战的士兵,哪一个不是来自于百姓之家?”
“墙头草一般的望族豪绅是靠不住的,自身手握强兵才是安邦定国之本。然强兵何来?”
“民富方能国强,国强方能兵强。”
望着李洵傲然而立的身影,刘渊心中大震。
他以前竟从未想过这样的道理,初一听闻却知道这才是正理。
嘴角也不由露出放松的笑意来,看来先前是他白担心了。如何谋夺治理天下,慎郡王比任何人都想得透彻呢。
第154章
嘉佑帝自从得知秦川平原的消息后, 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但他既没有强行威逼魏平光出谋划策,也没有召集更多的大臣集思广益。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 满京上下的勋贵大臣,有几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玩意儿, 他越是表现得焦急不安,那些人便越容易觉得他外强中干。
凭那些人的行事作风,不知道多少人会暗地里去跟李洵示好。到时候, 这京中必然多出不少的内应与骑墙派, 形势将对他更为不利。
不过,这样的焦灼很快在秦川平原传来最新消息后得到了缓解。
得知秦川平原上几大望族的代表人物前去拜见李洵后,脸色阴沉地从鼎德大营离开, 嘉佑帝忍不住大笑三声:
“天助我也!李洵那逆子, 竟如此狂妄, 将秦川平原上的望族得罪了个彻底!简直是自取灭亡!”
如此,嘉佑帝心中终于有了底气。
他先是召来魏平光, 将消息给他看后, 隐晦地进行了警告。
“平光,这二三十年来,朕待你与魏家如何?魏家在朝中地位如何?”
他能感觉到,自从戎族联军围城以来, 魏平光对他的不满以及办事时的消极怠工。
但如今陈太师已经被他抄家灭族,他能用且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他辛苦将魏平光扶植成右相, 自然不可能随意放弃, 将他扳回正道, 为自己所用才是正理。
魏平光如何不明白嘉佑帝的点拨, 事已至此, 容不得他再退缩。
慎郡王再好,也不是一路人。他和家族,只有嘉佑帝这一个选择。
心中叹息着,他心中的主意逐渐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