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士知道养女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后也是这样,没有开口质问他,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接受现实。他本应是她最亲近的丈夫,但她心里其实一直无声地抗拒着他——毕竟当初她就像一份投诚的礼物一样被嫁给了他。
那是个很糟糕的开头,而他又不是那种善于表达、体贴温柔的人。
她很可能认出了袁宁是他们的外孙。但是她想起了他逼走长子——想起了他对养女的遭遇冷眼旁观,所以即使那么想亲近,还是忍着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韩老爷子叹息了一声,看向坐在对面的黎雁秋:“雁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专横独断、不近人情?”
黎雁秋沉默。
即使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也不可能当着韩老爷子的面承认。
韩老爷子明白了,在妻子和外孙心里他确实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他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当得起“专横独断、不近人情”的评价,要不怎么别人都明里暗里喊他一声“韩老拗”?
韩老爷子站了起来,说:“你既然能把电话打到他那边,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
黎雁秋一顿,莫名地想起昨晚等在雪里的章修严——以及袁宁被章修严抱进怀里后马上搂住章修严亲亲蹭蹭的画面。
那样的亲近绝不是普通兄弟应该有的。
韩老爷子这样问显然是想亲自去见袁宁,可要是现在贸然过去,会不会撞上什么不能让韩老爷子看见的事?
黎雁秋犹豫片刻,才如实说道:“知道。”他补了句,“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大家都是晚上才有空闲。”韩老爷子说,“你载我去一趟,我先和他聊聊。不管我是不是他亲姥爷,我都没理由害他。你还怕我把他吃了不成?”
黎雁秋只能跟着韩老爷子下楼。他们没惊动李女士,只和出来问询的苏婶说要出去一趟,让她照顾好李女士。
黎雁秋昨晚刚送过袁宁回章修严那边,准确无误地带着韩老爷子来到昨晚那栋住宅楼下,按响了章修严住处的门铃。
袁宁正和章修严商量交流会的事,听到铃声响后愣了一下,跑出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黎雁秋和韩老爷子,袁宁脑袋一蒙。
他本以为即使黎雁秋猜出来了,韩老爷子也不会那么快知道,所以才安心地和章修严继续忙碌。没想到才挂断电话没多久,黎雁秋就领着韩老爷子出现在他眼前。
章修严在书房里没听见袁宁领人进门的动静,知道情况不对,套好外套走了出来。
瞧见了门口站着的是谁,章修严眉头一跳,拉着袁宁把人请进门。
章修严请韩老爷子和黎雁秋坐下,亲自给他们倒了杯水。
韩老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袁宁身上。
袁宁不是会说谎的人,很多时候他的心思、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在袁宁开门的一瞬,韩老爷子就看了出来:不仅妻子认出了袁宁,袁宁也知道自己是韩家的外孙——只是根本不想和他们相认!
回想起袁宁来质问自己是不是会庇护李家,韩老爷子腮帮子抖了抖,手背青筋微现。
如果李家那边先来他面前颠倒黑白,告个黑状,而他又继续老糊涂,没去了解就护短地偏袒李家那边,是不是相当于亲手对付自己的亲外孙。
这小孩胆子挺大,本领也不差——
就是不想认他这个姥爷!
韩老爷子手抖了抖,想冷着脸骂上几句,最终还是让脸色缓和下来。他的目光转向章修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不想认回韩家,你们就由着他不认?”韩老爷子语含愠怒,整间屋子的气压都随之低了下去。
袁宁不想让韩老爷子怪到整个章家上面,抢在章修严面前开口:“父亲他们不知道!”
韩老爷子看向袁宁。
黎雁秋暗暗为袁宁捏了一把汗。
袁宁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袁宁毫不畏惧地与韩老爷子对视,“我是从姥爷那边回来后才拿着玉佩的样式去找廉先生的,没想到廉先生说他见过。”他把廉先生当时说的话转述出来。
韩老爷子一语不发地听着袁宁说话。
袁宁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所以拜托廉先生先不要告诉你们。”
韩老爷子说:“如果我们不问你,你就不说了?”
章修严挡在袁宁面前:“我们都知道韩家唯一一个女儿嫁到了黎家。”涉及到袁宁,即使是面对韩老爷子章修严也丝毫不惧,绝对不会退却半分,“也都知道您唯一一个外孙叫黎雁秋。您的外孙很照顾宁宁,您觉得宁宁应该怎么开口?宁宁该高高兴兴地去找您,告诉您他才您的亲外孙?”
黎雁秋一怔。
他看向微微低着头的袁宁,蓦然有些后悔自己直截了当地到韩老爷子面前揭开一切。
袁宁这小孩做什么都很认真,和人往来也一样。不管他最初是怀着什么心思接近袁宁的,在袁宁看来他就是一个对他很好的学长——所以袁宁在发现自己可能是韩家外孙时的缄默,与他这个“假外孙”也有一定的关系。
这种心软又纯粹的小孩,到了韩家那样的地方怎么适应得了?
黎雁秋动了动唇,想要说点什么,终归还是没开口。
事到如今,一切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韩老爷子过了许久才从章修严的质问中回过神来,他又把当初的情况给袁宁和章修严说了一遍,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应该查得更仔细一些。只是当时局面乱得很,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这是我的错,”韩老爷子直直地注视着袁宁,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但是你是韩家的外孙,必须认回韩家。”
第171章 缓冲
韩老爷子的话说完, 屋里一片安静。这是章修严和袁宁最不愿意碰上的结果。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 哪怕是章家祖父也不一定能接受, 更何况是执拗的韩老爷子。
袁宁没有躲在别人背后的习惯。他说:“我不想在这时候认回韩家。”
听到袁宁的答案,韩老爷子绷着脸。正是因为察觉袁宁无意相认, 他才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知道就算了,既然他知道了,那他韩家的外孙怎么能流落在外面?韩老爷子正准备发火, 脑中蓦然闪过妻子哀伤的脸庞。
韩老爷子的火气蓦然被浇熄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这小孩却当着他的面拒绝,胆量真不小——身体里果然流着韩家的血!
韩老爷子的怒火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满意无比的欣赏。他脸色稍稍缓和,说:“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袁宁一顿, 见韩老爷子不仅没生气, 反而多了几分和悦, 胆儿顿时壮了。他说:“我还没办法应对那么多事情。父亲和大哥他们一直不让我接触太复杂的人和事,不是因为我是章家养子, 也不是因为家里已经有了大哥他们, 而是父亲尊重我们每一个人的选择。”
韩老爷子敏锐地抓住了袁宁话里的小陷阱,气得笑了:“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就是我不尊重你的选择?”
袁宁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抬起眼睛, 对上韩老爷子满含探究的目光,“我并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出色,如果您对我怀有很高的期望, 那么您注定是要失望的。所以在您对外说出我的存在之前,应该留一个缓冲期。”
章修严暗暗握住袁宁的手。
韩老爷子也许听不出袁宁话里的意思,他却听得出来。要是韩老爷子发现他和袁宁的关系又要和袁宁“断绝关系”,那还不如先不要对外公布。章修严也并不畏惧韩老爷子的威严:“即使是血脉至亲,也有可能因为观念不合而反目,更何况宁宁只是您的外孙。”
黎雁秋看着袁宁和章修严在韩老爷子面前始终相互维护,微微出了神。
韩老爷子则听出了章修严暗藏的意思——别人不知道韩家的事,章修严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章修严指的正是韩家老大与家里断绝关系的事情。
韩老爷子早就从黎雁秋那知晓章家对袁宁有多好,对章修严死死护着袁宁的态度还算理解。换成是他他也不会答应——谁愿意把自家视若珍宝的宝贝交给别人?
哪怕是首都韩家也不行。
更何况他这脾气人人都知晓。
韩老爷子态度松动:“那这个缓冲期要多久?”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在章修严的注视之下开口:“到我成年。”袁宁直直地望着韩老爷子,“如果到我成年您还愿意认我这个外孙,我自然也愿意认您和李奶奶。”有两年的话,他的学业基本要结束了,章修严肯定也已经站稳脚跟。
韩老爷子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认袁宁,点头答应了袁宁的提议。他话锋一转,提出另一个要求:“不过在那之前,私底下你可以叫我一声姥爷吧?”
韩老爷子已经松了口,袁宁没理由反对。他犹豫了一下,乖乖喊道:“姥爷。”
韩老爷子说:“偶尔到家里来看看你姥姥,一家人坐下吃吃饭也是应该的。”
袁宁点头。
这是应该的。就像他和章修严会去看方家姥爷、薛家姥姥那样。
韩老爷子望向章修严,神色和煦:“修严也一起来。”
章修严一口答应:“好。”
韩老爷子询问袁宁和章修严最近在做什么,知道他们都得忙交流会的事,点了点头,把家庭聚会定在下个周末。见黎雁秋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韩老爷子说:“正好比赛也结束了,雁秋你到时一起过来。”
黎雁秋点头应了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他和韩老爷子一起起身离开,默不作声地把韩老爷子送回韩家。
黎雁秋开车出了韩家,脑中回想着这一晚发生的事,开出一段路后他蓦然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一边,看着幽沉的夜色。他感觉这一整天里都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他,推他催促袁宁承认身世,推他快些揭开一切。
这样的话也算有了一个了结。
他并不是韩家的亲外孙,也不是在黎家人期待中降生的孩子。所有曾经执着的、曾经渴望的、曾经想尽办法想要得到的,都是不属于他的,以前不属于,以后也不属于——
黎雁秋在无垠夜色中坐了许久,才缓缓开车回家。黎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起来喝了不少酒,糊里糊涂地扯着领带。看见黎雁秋开门回来,黎父猛地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含糊地说:“回来了?”
屋里温度有些高,黎雁秋顿了顿,把围巾解下了。瞧见黎父正眯着醉眼看向自己,黎雁秋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定下来吧。一把年纪了,别再到处胡来。”知道母亲的身世,知道母亲的郁结不仅是因为黎父的出轨,黎雁秋也不想再困着黎父一辈子。
恨一个人也是会累的,就好像期待一个人同样会疲惫一样。
黎父有些茫然,对上了黎雁秋沉静的双眼,像是坠入了无边的寒潭,骨头都被冻僵了。
自从意识到这个儿子有多可怕之后,黎父就很没出息地对儿子产生了极深的恐惧。可是当儿子这种冷淡如陌生人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并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不其然地想起妻子最后的转变。那时妻子不再哭,也不再闹,好像已经接受了一切,每天悉心照顾着儿子,在他出门时甚至会朝他笑。他以为一切都在转好,结果妻子却突然去了。
接下来他们父子之间彻底陷入僵局。
黎父连恐惧都忘了,醉意更是无影无踪,关切地追问:“怎么了?”
黎雁秋触及黎父满是关心的双眼,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微微合了合眼,再张开时眼底的意外已经被藏了起来:“没事。不早了,我去睡了。”
只是最简单的两句话,已经是他们这些年来难得的平静。直至黎雁秋上了楼,黎父才回过神来。儿子是原谅他了吗?还是连恨他都不想恨了?
黎父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它正微微发着抖。从它推向黎雁秋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父子永远无法冰释前嫌。黎父视线晃了晃,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很快地,他狠狠地在上面打了几下,等上面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他无力地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接下来一周每个人都很忙碌。袁宁因为交流会的事和黎雁秋请了假,韩闯又是个甩手掌柜,大部分事情都得黎雁秋来处理,所以黎雁秋忙得脚不沾地。
袁宁和章修严找了个空档和家里通了电话,把袁宁与韩家的关系告诉章先生。章先生虽然也非常震惊,但只思考了一下就表示周末会和薛女士过来一趟,一块到韩家去参加这次的“家庭聚餐”。
虽说对于独立于章家之外的章先生这一支来说韩家是个庞然大物,可袁宁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宝贝孩子,如果袁宁不愿意被约束他们肯定会尽力为袁宁争取。
袁宁听到章先生要亲自过来,心里又感动又安心。他自己也敢面对韩老爷子,可是他到底是晚辈,一不小心可能就被扣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章先生要来给自己撑腰,袁宁放心了,每天精神奕奕地跟着章修严跑动,偶尔和章修严分开去各大协会串门,跟老艺术家们聊聊思路,一周下来有了大致想法。
周末眨眼就到了,袁宁有点紧张。因为约的是晚饭,章先生他们傍晚才到,袁宁和章修严决定先去会场那边看看场地,接着下午绕去看围棋赛的最终决赛——好歹他是棋协成员,总得露把脸。
一天的安排有了,章修严开车载袁宁去交流会会场那边。会场的主体是玻璃,主会场和几个散布在周围的分会场都是新建的,正好借这次交流会带动这个新城区发展。
到了会场外章修严就把车停在了外面,他们穿着休闲的运动服,连章修严看着都比平时年轻了几岁,像是周末出来玩的学生。
袁宁拉着章修严弄来两台公共自行车,绕着几个大小会场骑行。
这次参与的大小商家非常多,竞标工作早已结束,章修严要做的就是核实下面送来的企业资料和将已核实的企业安排好展位。
事实大部分事情都是底下的人去做的,章修严只要把把关就可以了。但章修严这人较真,还是踏踏实实地亲自去接触所有竞标者,按照最严格的标准剔除或者整改了一些竞标企业。
这边是新城区,地暂时还没那么值钱,绿化做得不错,路上有不少被仔细护着的树苗和花草。
袁宁用同款围巾把自己和章修严都裹得严严实实,还备着同款手套,任凭风呼啦啦地吹也冻不着他们。他骑着自行车跟在章修严身后,听着章修严有条不紊地国内展位的大致安排,心里的方案也更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