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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腿伤是为了尽孝得来的。十几年前,他父亲病重,百般寻医问药,都治不好。他想起古时孝子割股疗亲,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做药引,来救治父母。他想,百行孝为先,这正是男儿立德立威之时。因此,他去寻来一把尖刀,一咬牙,将右腿后侧的肉割下一大片来。他疼得昏死,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吓晕过去,那块肉掉到地上,竟被家里那条狗挣脱绳子,冲过来吞了去。幸而邻居听到惨叫,忙赶了过来,急寻大夫给他救治。他醒来后,知道自己那块肉竟被狗吃了,恨到极处,想立时去杀了那狗,却又下不得床。他又叫妻子拿刀来,要另割一块肉给父亲疗病,被众人死死劝住。
  他爹没能吃到他的肉,没过几天就病故了。他由于下手太狠,割到了筋脉,落下伤疾,走路走快了,便要扯痛。不过,他割肉的事迹却迅即传遍坊巷,那些平素轻忽他的人,见到他都眼生敬畏。那时他入吏职没几年,才刚升到第八等中隶。上司听说他这孝举后,要擢升他三等。他却忙叩首谢拒。他知道,若自己受了这擢升,外人难免会猜疑自己割肉的用心,反倒会看轻他。他要的是真敬重。
  没过两年,他娘又病危。他自然又要割肉,他知道众人都在冷眼瞧着。他妻子哭嚷着拼命不许,他将妻子锁到了卧房里。这回他有了防备,早就将那条狗打杀扔了,又请了大夫在一旁看着。为了不让众人说他厚此薄彼,他下手依然狠重。这回割的是左腿,仍是血淋淋一大块。
  然而,他娘吃了这肉合的药汤,仍不见效,很快也亡故了。他孝子的威名却稳当当立了起来。
  这腿伤虽让他荣耀,却也让他时常难堪。毕竟男儿威不威严,先看样貌举止。走路一瘸,威严顿时便煞了几分。不知情的人,自然会轻视他,甚而在背后嘲笑。他又不能逐个去解释这病症来由。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升到吏职第一等,到那时,除了官长,便没人敢看轻他了。
  只是,要做到这一条,首先得把眼下这桩“萝卜案”办好。
  临到霍家茶肆前,他略放缓了脚步,让腿上的痛稍稍缓了缓,这才稳步走了进去。那店主霍祥见是他,忙迎了上来。霍祥四十来岁,微弓着身,瘦脸上赔着小心,嘴角挂着多年待客迎朋的滑笑,眼里却透着些慌。程门板最厌的便是这等神情。堂堂男人,自轻自贱,将自己弄成个滑头虾的模样。
  他腿疼得厉害,进了店坐到了门边一根条凳上,板着脸吩咐:“你把那面匠的事再详细说一说。”
  “唐浪儿是去年七月来我店里的,原名叫唐九,今年该有二十五六岁吧。我店里先来那个面匠那时刚辞工走了,唐浪儿是牙人鲁添儿引荐来的。这后生识眼色、人灵便,一进门见一根条凳被客人走时带斜了,他忙过去摆正。他说他会煮面,我便让他试试手。他进到厨房,没一会儿,便煮了碗辣齑面出来。味道虽算不得多好,瞧着却算过得眼。您也知道,来这一带店里吃茶吃面的多是进出城的过脚客,卖吃食,眼相比味相更要紧。我便雇了他。
  “来了之后,才发觉这后生有些耍滑,时时偷些小懒,还爱四处逗引勾搭妇人,人才都叫他唐浪儿。不过,他手脚快,又会看人脸色,倒没耽误过生意,故而我就一直留着他。有回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他这点煮面的手艺是从州桥夜市一个面摊上偷瞧来的。他原先在州桥一带做力夫,见那面摊味道好,人都爱吃,只是那摊主小本买卖,不雇人。他便天天去吃那面,边吃边偷瞧。煮面这手艺本就不难,最要紧是汤水浇头。他连吃了两三个月,几样面的煮法全都记在了肚里,便自己回去试手,试了一个来月,觉着大致不差了,便四处充面匠去应雇。您也知道,这汴京人的嘴个个都是千尝百练过的,他那点手艺在城里难立脚,他便来到这城外,甜嘴巴结鲁添儿,帮他引介到我这里。我开了半辈子茶店,倒被这外乡村人给蒙混了眼。”
  “他是哪里人?”
  “澶州顿丘人。”
  “他昨晚什么时候不见的?”
  “下午店里没客,他一个朋友来唤他,两人一起往南边去了。说是傍晚回来,可直到半夜都没见人影。今早您带了他的尸首来,才知道他竟被人杀了。”
  “他那个朋友是什么人?”
  “力夫店那个也被杀了的帮厨解八八。”
  “哦?”
  第六章 轿夫
  唯其寂然不动,乃能通天下之故。
  ——沈括
  “算盘!”张用喊道。
  犄角儿正躲在朱克柔书房门外,伸着头,朝里偷觑。听到喊,忙从便袋中取出一个乌木串档小算盘,可望了望区氏,不敢进这闺秀书房。张用两步过去,接过算盘,回到画案前。他先小心将朱克柔所绘那幅丝织图卷了起来,递给阿念:“小心收着。一千个你蠢累一万年,也不及这幅图之价。”
  阿念刚接过去,听了这话,像是被烫到一般:“我一年工钱二十六贯四百钱,一千个我,做一万年工,那是多少钱?”
  张用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噼啪啪,从第一档逐级向左升进。自古算术皆用筹签,到近世才有了算盘。张用这算盘又是他自制的,为外出好携带,只做了九档。一直算到第九档,拨起一颗算珠后,他抬头道:“一亿两千九百一十四万一百六十三。”
  “那是多少?”阿念两眼懵懂。
  “我算的不是你的工钱,是你家小娘子的去向……”张用刚才想,要寻朱克柔,只有先查明那顶轿子的下落。那顶轿子出了巷子,到巷口便有三个去向,既可上桥,也可向左右两边走。每个方向往前,都有街口。街口连街口,一共有多少条路线?他极爱算术,顽心忽起,细数着沿途街口,不停累加,“从第一个巷口三个方向分别追下去,最北到新酸枣门外草垛巷,最东到广备桥,最南到梁门,各走十六个路口,连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没走完,数目已经过亿。就算满城的蚂蚁全都出来帮忙,也未必能找见你家小娘子。”
  “柔儿……我找那贼店拼命去!”区氏一听,顿时哭叫着转身,朝外奔去。
  阿念和犄角儿忙追了上去,张用则踱着步,笑着跟在后面。区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轿马店,那店主正在送一个租驴客人,区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领,哭嚷起来:“贼主!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那店主惶愧之极,却又不敢挣,苦着脸叫屈:“区嫂,我也正在焦烦呢。今天赶早就亲自跑去开封府报过了案,府里已经应允差人去查。”
  “你家的轿夫拐走我女儿,你在这里袖着手装良人!你把我女儿还来!”
  区氏不停撕扯哭骂,那店主赤红着脸不住辩解,四周顿时围了许多人。
  张用在后头一直慢慢瞧着,见人越围越多,便笑着走过去,挤进人群,大声说:“岳母,小娘子走时身上带了多少银子?”区氏听了一愣,顿时停住哭嚷。张用不等她回话,“五十两?谁找见小娘子,这五十两银子全给他?”周围的人听了,一起“喔”了一声,区氏仍愣在那里。
  “还有小娘子新织的那幅刻丝——《香稻逗雀图》,原是蔡太师府上定的,也给他!”
  众人又“喔”了一声,区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茫茫然点了点头。
  “咱们就先回去,把五十两银子和那幅刻丝用匣子装好,等着那人。”
  张用搀住区氏胳膊,笑着往回拖。他知道这事,官府靠不得,众人求不得,唯有贪心,不呼自至,不驱自奔,百试百应。
  柳七站在人群里,听到张用这话,不由得暗暗疑心。
  他是个猫窝匠,今年二十六岁。穿着身白苎麻旧衫裤,却洗得极净,人也生得白净文弱。背上斜背着个青绸袋子,袋里装着剪刀、针线、竹篾、绢帛,是他的营生器具。
  柳七知道张用是汴京工匠行有名的“作绝”,却有些疯症,不知他讲的是不是真话。不过瞧着似乎不假。张用嬉笑着搀住那妇人离开后,柳七身边一个豁牙老汉立即口水飞溅大声讲论起来,柳七才知道那丢了的女子竟也不是寻常民女,织的刻丝连当今官家都题诗赞过。
  他忍不住凑过去问了句:“那两个轿夫叫啥?”
  “一个叫乌扁担,一个叫任十二。”那老汉随口一答,又阔谈开去。
  柳七虽已疑心是这两人做的,真听到两人名字,心里仍然一惊。他来这里,正是顺路来寻乌扁担。
  乌扁担是他同乡旧友,原名叫乌五,他们几个同乡故友昨天才聚过。见面后,大家听说了一桩凶案,个个都惊慌无比,早早就散了。临走时,乌扁担又跟柳七借了十文钱。
  钱财上,柳七向来和人划得极清。尤其朋友之间,最怕借钱。对方若不还,讨又不好讨,不讨又闷气。更莫说零碎小钱,过个三两天,对方恐怕就忘了。自己心里却平白生个暗疥,说痒不痒,说痛不痛,却始终不畅。因此,他只愿活得如柳永那句词,“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清清冷冷,各不相欠。
  乌扁担正相反,一天挣不到几个铜钱,却伙着那个任十二,吃酒、赌钱、寻妓一样不肯漏,钱不够了就借,借了不但不还,倒像人欠了他一般,到处跟人使蛮耍赖,粗横得扁担一般,人都不唤他名字,只叫他“乌扁担”。为此他不知和多少人结过怨、动过拳。他身板虽壮,脸上、身上被人打的瘀伤却几乎没消停过。
  柳七知道乌扁担原先并不这样,本是个直性热肠的汉子。柳七自己虽是个清冷人,却偏偏和乌扁担这种性子投缘。一群同乡故友中,唯独和乌扁担走得近些。乌扁担借钱,他也从没推拒过,只是久了之后,难免厌烦。
  今天正逢猫窝团每月一次聚头,柳七背着营生包袱,一早就进城,去见了师傅和几个前辈。猫窝团只是个极小的行团,那几人又不和气,冷冷淡淡没说几句话,就散了。柳七出来后,顺路想来瞧瞧乌扁担,谁知道他竟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这两年,乌扁担得了钱痨症,正渴钱,难道是贪上了那五十两银子?作绝张用刚才说,那小娘子随身还带了一幅刻丝。柳七头一次听说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不过瞧旁边老汉和众人那神情和口水,自然极值价,恐怕远过五十两银子。
  三年前,他们一起来到这汴京城。大家原本都是穷汉,家里能有一两贯现钱都算很宽裕了。到了这京城,不但高楼大店多得数不清,见的钱更比这些楼店房舍的砖石瓦块还多,谁不眼热心烫?可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大火烧空锅——白热干烫。
  就像柳七自己,苦熬了两年,才算有了这点微末营生。除去吃住,连添件新布衫子,都要思量许久。
  他生得面皮比其他人白净些,又身子细瘦、好静少言,同伴们都谑称他为“柳探花”。他这样的体格,若去做力夫,自然比别人更吃力,他也实在不愿做那些粗重活儿。他听另一个朋友麻罗劝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便开始寻思出路。
  来京城一个多月后,有天他在街上闲走寻活路,经过一家富户时,无意中瞧见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雄壮院门边一只小凳上,膝上放着团绿彩彩的物事,拈针引线在缝。看那物事,像个包了绿绸的圆箩,周边高,中间凹,上头还绷起个半圆绸篷子,不知是什么。他正在纳闷,那汉子咬断线头,收起针线,似乎完工了。一个绿衫丫头抱了只浑身雪白的猫走了出来,笑着将猫放进那绿绸篷下。猫不愿卧,那丫头抚弄了半晌,猫才蜷卧下来。柳七这才明白,那竟是个猫窝。更稀奇的是,又一个绿衫丫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陌铜钱。她里外瞧了瞧那猫窝,而后将两陌铜钱递给了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弯腰谢过,收起钱走了。
  这也是一种营生?这物事竟值两陌钱?
  柳七又惊又恨。都说人富易癫,这汴京城的富贵人更是癫上了天。之前他在相国寺廊市上见到一样精巧物事,一个缠枝纹镂空的铜球,散出一阵阵香气,摸着又极烫手。仔细一瞧,原来铜球里头嵌了两个铜环,可以灵活转动。铜环中间一根细轴托着个铜碗,碗里燃了火炭,薰着香料。那卖家说这叫“被里香球”,不论这铜球如何滚,里头碗口始终朝上,一星儿火渣都漏不出来,可以放进被褥里头熏香,冬天还能暖铺。当时乌扁担也在,哪里肯信,他不停拨弄,那铜球滚了几十转,里头铜碗果然始终稳稳朝上,就算里头盛了水,恐怕也照样一滴都漾不出来。柳七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恨恨想,若肚里能吞下这香球,这些富贵人恐怕连肚肠都要先熏过香,才肯放出屁来。
  瞧着那绿灿灿的猫窝,他越发自伤起来。自己活到如今,莫说这富户家的猫,连那猫屙的屎恐怕都不如。这猫屙了屎,还有那两个美貌丫头照管,用细白小手,拿细白草纸,仔细揩净,小心埋到这大宅院名花佳木下头。自己却一生下来便这般粗生贱活,饭不敢吃饱,衣不敢多洗,妇人也只敢夜里梦一梦。哪怕在梦里,想伸手摸一摸,十回有八回摸个空。自己若哪天孤零零死在这汴京城,过往的人恐怕连瞧一眼都嫌厌,也只有寒风过来时,扫一扫尸身……想到这里,他眼睛发湿,险些落泪。
  他自小爱曲子词,心里一直偷偷想的是,能做一个柳永那样的倜傥词家,一辈子吃吃酒,填填词,风雅一世,穷死也值……他原本其实姓刘,因柳永也恰巧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刘七、柳七叫起来易混淆,有人问他名字时,他便有意含糊,念成“柳七”,除了家乡亲旧,人都误认为他姓柳,离开家乡后,他索性改了姓柳。
  只是,他从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声韵格律更是一概不知,只能瞎模乱仿,没人时偷偷填一两阕,自己默吟几遍,伤感一场,而后又去卖力流汗填饥肠。
  这猫窝触动他的悲绪,他不由得又想填一阕词来抒解伤怀,便站在街边低头寻思起来。可是,心似被那猫屎腻住了一般,半晌都呕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气闷闷作罢。
  不论如不如猫屎、厌不厌这人世,他都得去谋个活路。那猫窝倒是提醒了他,这活计瞧起来并不难。在家乡时,他编过簸箩、织过草鞋,衣裳被褥破了,也都是自己缝补。只是,从未做过这活计,不知那猫窝里外究竟是什么构造、有什么讲究。而且这汴京城各行各业都有行团,若不入行团,自己贸然做起来,恐怕会被人撵打。
  于是,他快步追上了刚才那个汉子。
  他一向不善言语,更不喜与生人攀扯,边追边想了一些活络话,可一开口,仍只冷硬硬一句:“大哥,我想跟你学做猫窝。”
  那汉子先一怔,随后说:“这营生冷淡,京城许多大行团有成百上千人,我们这猫窝团原先通共只有十来个人,一半挨不下去,另投别行了,如今只剩了六个人。这样,也才勉强捞个饱肚,你还是另选个财门吧。”
  “别的我不愿做,只爱这个。只要大哥收我入团,我白给你做活都成。”
  “都是开锅等米的人,哪里有白做的?不过,你若真下定了主意,我们这小团也不是啥银门金槛儿,我倒也可以引你入团,教你手艺,不过……”
  “你尽管说。”
  “头一年,你跟我学手艺,我管你吃住,没工钱;第二年,你挣的钱我收一半;第三年,你自家挣、自家用,我就不管你了。”
  “成。”
  那汉子便收他为徒,教他做猫窝。柳七嘴虽拙,心手却都灵巧,这猫窝手艺并没有多难,只是要投富贵人的癖,越精细越好。绸要细滑,絮要松软,绷篷子的竹篾要削得光滑无刺,最要紧是针线得细密匀整。没上三个月,他便大致学会了,剩下的便是用心了。
  这时他才后悔起来。可这世间有两样最没用:一是嫌娘胎没投好,二便是后悔。
  不过,他生性疏懒,来京城后更没有多少生趣,也懒得争,便忍着师傅的刻剥,慢慢练手艺。至多夜深人静时,躺在半间漏雨草房那张烂木床上,填一两阕没情没绪的寂寞曲词。正如柳词那句“闲窗漏永,月冷霜花堕” 。
  时日蹉跎易过,慢慢挨过头两年,他该独自做活了。猫窝团只有六个人,六人将京城分作六片地界,各守一片,谁都不能侵街越界,否则其他五人便合起来撵走那个越界人。柳七只是个异乡小徒,更没有地界让他寻趁生意,除非离开汴京。他也想过去其他路州,但这门营生得富户多才有活路,富户多的大城,规矩自然都一样。
  他师傅召集了其他五个猫窝匠人一同商议。可生意地界命一般,谁肯轻易让出一寸?何况他的手艺已经渐渐胜过了那六人。那六人合计了许多天,最终把城郊分给了他。
  城外地广户稀,寻活儿吃力。他也没法计较,便日日在城外找大宅大园,挨户寻活儿。每天挣的钱还不如做力夫,但毕竟干净轻省,不用淌臭汗。
  乌扁担也到处学手艺,却始终找不见门道,见柳七这猫窝活计轻省,起初还跟他学了两天,却耐不下心,那慢工细活太熬磨性子,又嫌挣得少,仍去卖苦力、抬轿子了。
  乌扁担若仍在家乡务农,虽苦累,凭着那身气力,倒也能一世稳当。可这人心,水塘一般,就怕搅。没风时,哪个不是水清波平?一旦翻腾起来,便一个比一个浊恶。面上瞧着越静的,底下淤的黑泥怕是越厚。
  自从离开家乡来这汴京后,他们的心全都被搅乱。其他人还好,近一年来都渐渐安宁了。乌扁担那粗直性格,始终学不会弯转。山石一般,若不动,能稳一辈子。一旦滚下坡,没了拦挡,只能一滚到底,粉碎为止。
  他和那个轿夫伙伴任十二这会儿怕是各分了二十五两银子,正在勾栏里搂着歌妓吃酒吃肉。柳七因时常填词,极善虚想情景,甚而能想见乌扁担那得意大张的鼻孔、歪咧大笑的乱髭大嘴,连喷出的热臭气,似乎都能闻到。
  柳七顿时一阵厌恶,但随即想到,乌扁担恐怕是昨天听到那桩凶案,乱了神智,才去绑架人家妇人。还是该亲眼去瞧瞧。
  他转身往城南走去,他知道乌扁担会藏身在哪里。
  牛慕站在街头,悔沮之极。
  出门时跟妻子夸了大口,一定寻回她姐姐宁妆花。可到了街上,问了半天,才发觉要寻那伙贼人,真如麦垛里寻根稻草。新宋门大街直通景灵宫和相国寺,街上每天往来车轿不知有多少,谁能记得前一天进城的一车一轿?
  他本就文弱,难得走路,走问了近两个时辰,疲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走到太庙街,见巷子角有个小茶肆,便挣扎过去,一屁股坐到进门第一张凳子上,要了碗煎茶,一气喝下,接着又要了两碗,灌饱了肚,才缓过些气力。
  他瞅着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白瓷旧茶碗,不由得伤叹起来,自己没用到这个地步,连这三碗茶钱都是妻子给的。
  人都称他妻子叫宁孔雀,他自己也深觉娶了一只金孔雀。
  他们牛家世代以雕版为业。先祖还只是民间书坊雕工,到他祖父,苦练出一手绝技,刻工精整、刀法剔透,不论颜肥、欧瘦,还是柳体森严,均能穷形尽神、备得其妙,因此,被招入国子监做了官版刻匠,专雕官修监本书版。到他父亲,自幼就受严训,雕功更是精进,做了官中钞引刻匠。钱钞、茶盐引事关朝廷财脉,防伪是头等大事,每张钞引分六印三色。敕字、大料例、年限、背印四道印用黑色,青面用青,红团用红,皆饰以花纹。雕版、印刷均需天下第一等名匠。他父亲专雕敕字印,雕工谨严,精至毫末。围饰金鸡、金花、盘龙、翔凤等纹样,更是圆劲纤密,无人能及。
  牛慕上头有三个兄长,都自幼便跟从父业,习学雕工。牛慕出生后,他父亲觉着牛家世代做雕匠,到自己已到了顶,再好也不过如此。便想让牛慕读书应举,升一升牛家门庭,像那些品官人户,起两根门柱,架一座横额,铺上青黑瓦筒,建一座乌头门屋。从外头瞧着,也好让人敬畏敬畏。
  于是,牛慕成了牛家几代里唯一一个没学雕功的后人。他父亲倾尽积蓄,延请儒生给他训蒙,又送他进童子学、府学。牛慕也生来安分坐得住,习字读书都不怕。老师让他读,他便读,让他背,他便背,从不拖延,更不偷懒。只是,不知由于雕工家风熏染,还是他生性就刻板,记、写、背诵他都不怕,但只要让他丢开书册,写首诗、作篇文,他便顿时变成根木头,一个字都憋不出。他又偏偏生在王安石变法之后,科举应试首重策论文章。他这等作不得文的,自然如望广寒宫,无梯亦无门。
  他读《论语》,最让他感喟的是颜渊那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颜渊所叹的是夫子之学,终身难尽,而他,叹的却是生途。书卷文字如同一根绳索,将他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而且年岁渐长,再另寻他路,越来越难。
  三个哥哥见他耗尽家底,又老大无成,父亲刚病故,便到官里申诉,分了家,只将一院房和老娘分给了他。所幸者,父亲去世前,替他说了这门亲事,娶到了宁孔雀。宁孔雀不但容貌秀丽,操持营生的本事更是难见。若没有宁孔雀,他和老娘恐怕早已沦为乞丐。
  生为一个男儿,竟要靠妻子才得活命,这让他疚愧之极、日夜难安,却又百般找不见其他出路。如今终于有件事能替妻子出力,才两个时辰,他就已疲累无望。若找不见妻姐,他也再无脸面回那个家。
  想到这些,愧恨怨哀一起冲上心头,他恨不得一头撞向街沿边那根拴马石柱。心里翻搅了一阵,实在受不得,猛然站起来,狠狠骂自己:
  你死都不怕,还怕寻个人?走!继续寻去!
  第七章 蜜麻酥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苏轼
  程门板皱着眉,轻啜了一口茶。
  这茶是雅安露茶,霍家茶肆店主霍祥亲手点的,还特地取了一只磁窑茶盏,白釉黑彩剔花海棠纹,瞧着颇精雅。
  程门板并不懂茶,不过品茶是雅尚,显尊立威都少不得它。因此他也留意了一些,知道为衬出乳白茶沫,当用黑釉盏。这磁盏黑白相间,乱了茶色。那雅安露茶也并非今春新茶,茶味略有些陈淡。他见店主霍祥微弯着腰、挂着笑等着他赞,便沉着脸,只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说了句“不差”。霍祥刚要张嘴,他忙不耐烦摆了摆手:“你去忙,我要想正事。”
  霍祥忙赔笑点头走开了,那笑容里始终带着些忧烦。程门板知道他是为唐浪儿的尸首而烦。今早见到唐浪儿尸首后,本要抬到厢厅去,可那里已停了具从虹桥那头一只船上发现的尸首,程门板怕两桩案子搅缠,便唤了两个力夫,就近将那尸首搬到了霍家茶肆后面的宿房里,让霍祥锁起来看护好。霍祥自然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