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桩件件,都令人不敢继续细想下去,恰在此时,忽闻一声琵琶惊弦,声音清亮,裴言川猛地回过神来,却是那抱琵琶的小娘已唱完了,正在和茶馆伙计低声说话,尔后又福了福身,转身出去了。
徐徐清风送来些许凉意,窗下的竹卷帘微微摇动起来,陈旧的穗子随之轻晃,河对岸传来嘈嘈人声,像是孩童打闹的嬉笑,茶馆里的空气却莫名安静,直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徐听风回来了。
他手里还抓着一个人,那人闭着眼,一身洗旧的青色道袍,手里抱着一杆旗幡,上书算卦十文,童叟无欺八个大字,细细一看,那旗幡的角落还有残留的油垢,像是被人经年累月地擦拭着什么。
徐听风对萧晏拱了手,道:“主子,人已带到了。”
那道士瞧着是个瞎眼的,一见裴言川,却扭头就走,谁成想徐听风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裴言川扔了瓜子皮儿,指着那道士笑道:“道长,方才我说什么来着,观你印堂发黑,今日想必是有灾啊,如今是信了?”
那道士苦着脸道:“善人可别取笑贫道了,不过是糊个口,赚个吃茶钱罢了,您何必同我一个穷道士较真?”
裴言川却道:“要见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一位。”
道士一早就看见了萧晏,此时便小心地打量他一眼,他行走江湖多年,别的不说,眼光确实老辣,这位公子那周身的气派,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
照他的经验,碰上这种的,倘若真糊弄到了,开张吃三年不成问题,要么吃三年山珍海味,要么吃三年大狱牢饭。
放在往常,瞎道士咬咬牙就上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可如今形势不对,不说那个笑眯眯的玉面小公子,旁边还有一个冷面煞神守着,他后脖子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心思电转,那瞎道士连忙挤出一个笑,谨慎道:“不知善人叫贫道过来,有何贵干?”
萧晏笑笑,道:“听说你算命很准,我也想算一算。”
瞎道士连称不敢,但见萧晏笑而不语,只好硬着头皮道:“善人是想算姻缘,还是问前程?”
萧晏道:“若是都想算呢?”
瞎道士下意识忽悠道:“姻缘自有姻缘的算法,前程有前程的算法,这个——”
萧晏长眉微挑,他立即改口,打着哈哈道:“既然善人想算,自是都可以,都可以,还请善人伸出手来,让贫道一观。”
萧晏便伸出左手来,腕间的佛珠发出细碎轻响,瞎道士惊讶道:“善人信佛?”
萧晏道:“怎么,你们坐经拜道,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非也非也,”瞎道士又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只是贫道观善人面相,不太像,许是看走眼了。”
说着,又去看他的手相,细细看了半天,满口夸赞,无非是说前途无量,泼天富贵云云,又说他来日会遇到贵人,得其相助,平步青云。
裴言川在旁边听他胡诌,乐不可支地道:“你再给太——咳咳,再给这位公子瞧瞧姻缘。”
瞎道士这次竟犹豫了一下,哑火了,不是他不想夸好话,而是这位公子,他手上压根就没有姻缘线啊。
好在萧晏并没有打算真的听他胡吹,只收回手,淡声道:“罢了,其实我今日请道长过来,是另有他事。”
瞎道士忙道:“善人请讲。”
萧晏看着他那恭敬顺从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来,微妙地顿了一下,才道:“祥云拥五色,青鸾归帝京,瑶池春似海——”
没等他念完,那瞎道士大惊失色,转身就想开溜,却被徐听风一拽衣领子,险些没勒死,大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拱手告饶:“善人!好汉!饶我这一回!”
“宝鼎焕宸章,”萧晏慢悠悠地念完最后一句,微笑着看他,道:“按照本朝律例,诈欺与盗窃同罪,十文以下杖二十,十文以上一贯以下,杖四十,五两以下杖八十,徒三年,这十两以上么,杖杀弃市。”
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就仿佛在背书一般,最后四个字说得尤其平静,那瞎道士却当即面露惊恐之色,抖如筛糠,差点没当即给他跪下了,哆嗦着道:“善人,是我一时糊涂,财迷了心窍,我——”
萧晏却只是抬了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尔后慢条斯理地道:“事已至此,我倒也不是要把道长逼上绝路,只是想给道长提一个小小的建议。”
瞎道士这会儿身家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头,岂敢有不听?急忙忙道:“善人快请讲,快请讲,我定然铭刻于心,断不敢忘。”
萧晏的指尖轻叩桌面,笑道:“道长这笔十两银子的生意,如今苦主正满京师的找你,欲奉上重金,求道长化解劫难,我的意思也很简单,道长尽可以多多磨砺他们。”
瞎道士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萧晏也不同他绕弯子了,微微眯起凤眸,轻声道:“父母不慈,儿女也不必一味愚孝,道长觉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瞎道士再蠢也反应过来了,连忙答应道:“善人说的是,贫道明白您的意思。”
嗐,这说来说去,原来是要他继续诳那一家子啊。
……
慈恩寺在京郊位置,依山而建,远远望去,殿群气势恢宏,青烟袅袅,笼罩了大半个山头,这是皇城脚下最大的寺庙了,足足有近百年的历史,香火十分鼎盛,每逢初一十五,来此处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车马如龙。
庙里烧香的人多,烟火气也旺,萧如乐总被熏得咳嗽,两眼泪汪汪,憋气憋得都快背过去了,看起来十分可怜,轻罗便带着她去别处玩了。
长公主带着黎枝枝先是去了正殿,里面有不少人在拜菩萨,也有僧人在念经,梵声阵阵,间或有罄声木鱼声,和在一处,明明热闹,却又透着一股子奇异的宁静祥和。
黎枝枝还是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她仰头望着那近乎顶天立地的金身佛像,垂眉敛目,一手拈花,悲悯地望着跪拜的信徒,她有些被震撼到了,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长公主问她:“枝枝也要去拜一拜么?”
黎枝枝有些赧然,长公主却笑着将一炷香递给她,亲自领她到菩萨面前,旁边有一对母女,那女儿只有八九岁,似乎是第一次拜菩萨,懵懵懂懂,母亲便替她整理衣裳,把乱翘的鬓角仔细抚平,絮絮道:“整整齐齐的,才是敬重佛祖,好了,乖囡囡,快跪下来。”
黎枝枝低头看了看,忙把裙摆也理整齐了,恰在这时,一只洁白温暖的手伸过来,替她把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黎枝枝一怔,正好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她温柔地笑了笑,语气怜爱道:“不必太紧张了,心诚则灵,小乖乖,快拜菩萨吧。”
那一瞬间,黎枝枝的脸倏然涨红了,殿内声音嘈嘈,却皆不入耳,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用眼角余光瞧长公主,学着她的模样跪下,毕恭毕敬地双手拈香,一丝不苟,生怕有一点错处。
仰头望着宝相庄严的菩萨,黎枝枝轻轻吸了一口气,举着香,许了一个很大胆的愿望。
愿望之所以是愿望,正是因为它过于渺茫,黎枝枝从没想过有实现的那一天,她只是奢想一下罢了,毕竟除了庙里的那位金身菩萨,没人会听见。
她想,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希望菩萨能给她一个像长公主那般好的娘亲。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三十四章
得知长公主来, 慈恩寺的主持亲自相迎,拜完前殿的菩萨,他又领着长公主一行人去了后面的佛堂, 那里也有一尊菩萨,除此之外, 还有无数烛台,盛满了灯油, 正徐徐燃烧着, 灯芯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灯油特有的气味, 无端端让人觉得沉重。
有一位年轻僧人正在念经, 木鱼声声,在佛堂内渐渐荡开, 主持引着长公主到其中一个烛台前, 道:“两日前才新添了油, 贵客今日不必添了。”
长公主颔首,她望着那烛台,一点橙色的火光轻轻跳跃着,不算很亮,仿佛一阵微风都可能吹灭它, 却一直静静地、固执地燃烧着。
“这是长明灯。”
大约是察觉到了黎枝枝的目光, 长公主转过头来,向她笑了笑,道:“蔷儿去后,我便在慈恩寺为她点了长明灯, 每个月过来看看, 替她祈福, 如今竟也有十年了。”
黎枝枝怔了一下,她立即想起传闻中所说,长公主曾有过一女,但是早早就夭折了,原来是叫蔷儿。
她看着那盏小小的灯,烛芯如豆,火光微弱,却经久不熄,因为每月都会有一个人上山来,亲自为它添灯油,上香祈福,竟然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
黎枝枝心中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羡慕亦或是酸楚,原来世上也会有这样好的母亲啊。
只不过是她的运气不好而已,并非人人都和那个女人一样不堪。
思及此处,黎枝枝便觉得心里愈发难过,她站在这里,甚至莫名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她,让她喘不上气。
她之前怎么敢许那样的愿望?
“怎么哭了?”
长公主微微讶然的声音令黎枝枝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视线有些模糊,眨了眨眼,忙伸手用力擦拭了一下,却不知如何解释,这里点了这么多长明灯,没有一盏与她有关,她却站在这里哭起来,在旁人看来,这未免太过矫情了些。
黎枝枝不想让长公主也这么觉得,便只好小声撒谎:“对不起,我方才忽然想起死去的娘亲了,让殿下见笑。”
一旁的慈恩寺主持听罢,便诵了一声佛号,温和地道:“施主节哀,若是有心,也可以在敝寺为令堂大人点上一盏长明灯,日日祈福。”
别说黎夫人还没死,就算她死了,黎枝枝也绝不会为她点长明灯,不做个小人儿用针扎她就不错了,可主持的提议也是好心,黎枝枝一时间不知怎么拒绝。
正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长公主却忽然开口道:“这么久没见到阿央,也不知她跑哪里去了。”
黎枝枝就坡下驴,忙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长公主欣然同意,顺便拉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出了佛堂,清白的日光从檐下照进来,如今正是初夏的天气,日头并不晒,落在人身上反而暖融融的,清风吹拂而过,带来不知名的植物气息,十分好闻。
长公主倒是没急着去找萧如乐,只是带着黎枝枝在寺里闲逛,散步一般,她来过许多次,对这寺庙已经很熟悉了,很耐心地向黎枝枝介绍景致,又说了许多佛家的典故,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
每当这时候,黎枝枝都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心里暗恨不已,上辈子学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怎么没有好好研究佛法,哪怕多背几本经书,也好过现在这般,蠢得连话都接不上。
看着少女面露茫然的模样,双眸清澈明亮,懵懵懂懂,自有一股子天真在其中,长公主便觉得心中怜爱愈甚,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吟吟道:“真是可爱。”
黎枝枝顿时涨红了脸,忽然之间,她就明白了萧如乐的感受,倘若她有翅膀,这会儿应该已经飞起来了,这也太……
正在这时,长公主忽然侧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变得很锐利,如箭一般,透着锋寒的意味,令人禁不住心生惊怯。
黎枝枝从未见过她露出那种眼神,有些不好形容,又冷又厉,倘若对面是一只猎物或者敌人,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殿下?”
长公主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伸手牵起她,解释道:“有人在那里窥伺我们,看样子是已经跟了许久了。”
说着,又安慰黎枝枝一句:“不必害怕,对方既然这般鬼祟,想必不敢明着来。”
黎枝枝定了定神,点点头,长公主道:“我们先走吧。”
两人一道往前殿的方向走,谁知才转过一道回廊,黎枝枝便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熟悉的穿着,熟悉的面孔,妇人满面堆笑地迎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意识到方才长公主看到的人是谁。
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窥伺的人,正是黎夫人,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是在进寺庙前,还是进了寺庙后,亦或是……她出府的时候?
那一刻,黎枝枝心绪纷杂,几乎要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失控地叫出声来。
她死死地盯着黎夫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像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猫儿,浑身不自觉地微微发着抖,甚至没能发觉长公主正在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你为何会在这里?”
黎枝枝的声音很低,压抑着隐隐的愤怒,并没有多少尊敬的意味,尤其是当着长公主在场,这让黎夫人觉得很失面子,她不好较真,只是似嗔似怪地道:“你这孩子,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跑出来玩也不和家里打一声招呼,可把我急坏了。”
惺惺作态的关切和亲昵,让黎枝枝差点吐出来,原来反感一个人到了极点,甚至隐约会有一种晕眩感,还有连呼吸都喘不过来的窒息。
黎夫人在和长公主殿下打招呼,笑容谄媚讨好,黎枝枝满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让她尽快带着长公主离开此地。
否则的话,长公主很快就会看清楚黎夫人那丑态毕露的嘴脸,她心里会如何作想?会像萧晏那般,认为她是刻意接近吗?处心积虑地利用萧如乐,借机攀附她?
黎枝枝简直不敢再细想下去,她顾不得失礼,强行打断黎夫人的话,对长公主道:“殿下,咱们走吧?”
黎夫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僵住了,像一张面具,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黎枝枝,生气地呵斥道:“我正在和长公主殿下说话,你这孩子懂不懂礼数?”
“无妨,”长公主温柔地揽住黎枝枝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很亲切和蔼地对她哄道:“我正好也想和黎夫人聊一聊,你若是觉得闷,就去找阿央玩?”
黎枝枝哪里还有心思玩?她现在恨不得立即把黎夫人撕碎了,再团吧团吧,一口咽下肚里去!叫她这辈子都不能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黎夫人不知她这些念头,只想赶紧把黎枝枝打发了,喜不自胜地附和道:“是是是,你去找七公主殿下玩吧,我和长公主说说话。”
黎枝枝终究是没去,她实在不放心长公主和黎夫人单独相处,长公主倒也没再催促,旁边正好有一座小亭,一行几人在亭子里坐下来。
长公主坐在主位,黎夫人本想挨着她坐的,谁知她屁股还没挨上凳子,长公主便对黎枝枝笑道:“站着做什么?快坐。”
于是黎夫人只能往另一边坐,那个位置被树荫遮住了,这会儿还是初夏,天气不算暖和,山间风又很大,没一会儿就吹得她直哆嗦,脸都发青了,偏偏还只能强忍着。
黎枝枝在旁边听她们聊天,不得不说,黎夫人确实是懂得交际应酬,会说话,也会逗趣儿,除了态度有些谄媚,语气过于虚伪以外,其他的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一时之间,竟算得上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