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枝冷眼瞧着她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真个仿佛吃了蜜蜂屎儿,满心搔不着痒处,心里只觉得腻得慌,也就是长公主涵养好,愿意陪着她说那些无聊的废话。
话题说着说着,就到了黎枝枝身上,大多都是长公主发问,黎夫人自是绞尽脑汁地回答,答不出来,就现编,倒也像那么回事儿了。
而长公主从始至终,面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很温和,但是黎枝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望着黎夫人的眼神十分疏离,就好像隔着一层什么,这种疏离她曾经在萧晏和轻罗身上都见过。
那一瞬间,黎枝枝整颗心都往下沉了沉,被什么东西拉扯得隐约作痛。
而黎夫人毫无所觉,她大抵还认为长公主对她青眼相待,态度热切不已,几次三番,黎枝枝想打断她的话,但是在看到长公主时,又生生忍住了。
直到黎夫人认为火候差不多了,故意做出忧心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愁人,我那女儿近些日子就要及笄了。”
长公主果然顺势问道:“及笄是好事啊,夫人因何发愁?”
黎夫人心中得意窃喜,面上却还是忧心忡忡,道:“不怕公主殿下笑话,我还未找到为她上簪的贵人,眼看下个月就要到日子了,事情还未办妥,真叫我寝食不安。”
长公主想了想,竟接口道:“这却好办,那几日本宫正好有空,若是夫人不嫌弃,由本宫来为令媛上簪便是。”
黎枝枝一时怔住,黎夫人简直欣喜若狂,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果真?哎呀,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公主殿下啊。”
长公主笑笑,道:“不过本宫有一个要求。”
这会儿别说一个要求,哪怕是十个二十个,黎夫人也会一口答应,急忙忙道:“殿下请讲。”
长公主微笑道:“令媛的及笄礼,需得由本宫亲自来办,不必假手他人。”
黎夫人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着实愣了一下,才假作客气道:“这……是不是太麻烦殿下了?”
长公主只是道:“不麻烦,本宫不是说了,五月十八那一日有空。”
黎夫人忙道:“既然如此,此事便斗胆托付给公主殿下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没再说话,黎夫人很有眼色,知道自己该走了,便和颜悦色地对黎枝枝道:“我想起府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便先回去了,你好好陪着长公主殿下,万不要有失礼之处。”
说罢,又向长公主告了辞,这才离开,她的步子如风,骨头都仿佛轻了几两。
空气安静下来,黎枝枝垂着眼,看石桌上的纹路,大概是年岁太久了,那上面现出几道细纹,如同蛛网一般。
长公主忽然问道:“怎么不说话?”
黎枝枝抬起眼望着她,张了张嘴,才轻声问道:“殿下,您……真的要为黎素晚上簪吗?”
“嗯?”长公主微怔,不知怎么,她竟然笑起来,她模样生得颇美,这样一笑,犹如秋日里的芙蓉盛开,温暖和煦,叫人不敢直视。
正在黎枝枝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一如既往的温暖,长公主生了一双凤眼,眼尾微挑,透着矜贵的意味,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萧晏和萧如乐也都是这样的凤眼,不愧是亲姑侄。
“小乖乖,”长公主忍俊不禁地道:“我为你上簪,你不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枝枝,不用等下辈子啦!这辈子就能拥有!
第三十五章
那一瞬间, 黎枝枝整个人都呆了,甚至忘了做出反应,只傻傻盯着长公主, 过了好久才道:“可我的生辰不是那一日啊……”
“怎么不是?”长公主轻叹一口气,伸手替她将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万分怜爱地看着她,嗔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种事情, 怎么能退让呢?”
黎枝枝闭紧嘴巴,她怕一不小心, 就会有奇怪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轻微的哽咽, 她努力吞咽着, 试图把那些狼狈的声音咽回去, 却一下没留神,忽然打起嗝来。
这可真是太失礼了,黎枝枝猛地涨红了脸,觉得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丢脸过,只好用力捂住嘴巴, 仍旧无法止住, 最后羞愤不已,把脸埋进了胳膊肘里。
少女的脊背纤细瘦削,仿佛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一下微微地发着抖, 显示着主人此时的心情多么不平静, 长公主既心疼又怜惜, 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想起方才的黎夫人来,眼神变得冷冽而锋锐。
那位黎小姐她在游春宴上曾见过一回,平平无奇,怯懦愚钝,怎么能同枝枝相比呢?竟会有人弃了宝珠,去捧那鱼目。
长公主只觉得万分不解,再一回想黎夫人方才的表现谈吐,又觉得理所当然,世上蠢物总是这般,愚而不自知,可笑至极!
……
拜完菩萨,长公主又带着黎枝枝和萧如乐去逛了庙会,晌午去京师最有名的酒楼吃饭,如此玩足了整整一日,才派车马把黎枝枝送回府。
萧如乐早已趴在长公主怀中睡过去了,微张着嘴,睡得可香,就差没打小呼噜了,黎枝枝笑了笑,拉起薄毯替她盖好,向长公主告辞。
长公主笑吟吟地道:“去吧,日后有什么委屈,尽管和我说,不要叫人欺负了去。”
黎枝枝有些赧然,然后点点头,轻罗忙替她打起车帘子,黎枝枝下了车,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望望,夕阳余晖洒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发梢和衣裙映得金灿灿的,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般,少女清澈的眸中盛满了孺慕之情,像是一只徘徊着不愿意离去的小兽。
长公主对着她笑了一笑,她这才轻咬下唇,很害羞似地急急转身走了。
“真是舍不得叫她走,”长公主喟叹一声,感慨道:“想来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是心软。”
轻罗放下了车帘,笑眯眯地道:“殿下又在说笑了,您这哪叫上年纪?况且您不是一向都心软么?”
长公主低头替萧如乐掖了掖薄毯,笑道:“那可不一样,我只对乖孩子心软。”
黎枝枝回了府之后,黎夫人就找了过来,速度之快,就仿佛一条闻着肉味儿的豺狗,殷勤问她道:“长公主殿下后来有没有再说什么?”
黎枝枝只是冷眼看着她那满脸热切,内心厌恶极了,面上却笑道:“说起来,公主倒真是提了一句,让夫人提前广发邀帖,务必要把亲友们都请来观礼。”
听闻此言,黎夫人十分高兴,连声道:“这是自然,我会准备妥当的。”
她说完便走了,瞧那情状,真个如老王八跌进水里,恨不得当场撒起欢来。
没过多久,前院忽然传来了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颇有些喧哗,黎枝枝疑惑道:“什么人来了?”
玉兰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踮起脚尖瞧了瞧,道:“诶,看着像个道士,还真叫他们找来了?”
黎枝枝秀眉微蹙,不知怎么,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道士?什么道士?”
“一个瞎眼的道士,”玉兰小声道:“前阵子祠堂门口那株梨树不是被雷劈倒了么?老爷说是要找个道士来作法,奴婢就说么,这事儿肯定有古怪。”
黎枝枝却深知不是这么回事,想来是那棵老梨树被雷劈,让黎岑终于听信了当初那个瞎道士的话,这才千辛万苦把人找了来。
黎枝枝略一思索,道:“我去看看。”
她举步往前庭的方向而去,转过回廊,远远就看见一行人朝这边过来,打头是黎岑和黎夫人,以及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道人,双眼紧闭,显然还在装瞎。
玉兰伸着脖子瞧热闹,好奇道:“他要怎么作法?在府里摆个道场吗?”
黎枝枝笑了笑,道:“谁知道呢?”
她迎上前去,对黎岑和黎夫人打招呼:“老爷,夫人。”
那瞎眼道人莫名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便微微偏了头,转向黎枝枝的方向,黎岑忙介绍道:“道长,这就是当初您和敝人说过的那位,真鸾。”
瞎眼道人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就是这小姑娘亲自找来跟他谈的生意,他想着送上门来的买卖,不赚白不赚,于是便照着这小姑娘说的话,故弄玄虚地骗走黎岑的玉佩,转手就卖了十两银子,因怕对方回过神去报官,他硬生生忍了好些天没敢去摆摊算命。
没想到啊,当初以为是胡诌,如今竟成了真,这府上果然出祸事了,瞎眼道人心中暗自琢磨,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黎岑十分重视这位道人,亲自引着他入了花厅坐定,命人奉上香茶,客客气气地询问:“还未请教道长尊号,在哪座观中修行?”
那盲眼道士微微一笑,道:“贫道之前是在终南山上清修,后来下山游历,已有五年之久了,现如今在京郊的流云观里挂褡,道号青云子。”
他语气徐徐,不紧不慢,倒真有几分高人的风范,叫黎岑心中愈发信服,忙摒退了左右下人,毕恭毕敬道:“上一次,道长曾对敝人预言,说府中一月内必生灾祸,想不到您真是料事如神,前几日下大雨,祠堂门口的一株老树倒了,压塌了祠堂,敝人真是万分惶恐不安,而今特意请来道长,想问问,是否有什么化解之法?”
青云子便捋着胡须,故意问道:“当初贫道找上善人时,便将化解之法告知了,如今灾祸又现,可是善人并未按照贫道所说的做?”
黎岑顿时面露心虚:“说来惭愧,那假凤纵然是假,也是敝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拙荆实在不忍将她送走,故而一直心存侥幸……”
黎夫人急忙忙道:“道长,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孩子是小妇人亲自抚养大,若将她送走,实在是如同剜心断骨,不知道长有无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当然有,倘若青云子愿意,他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十个八个,可是不行,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茶馆里那个青年来,容貌俊美,气度矜贵,看着就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然而其言谈笑语中,却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煞气。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戴着佛珠,看面相却并不像信佛的,倒像是只借着那佛珠,遮掩些什么。
青云子只是一个江湖道士而已,自问惹不起这样的人,对方要他磨砺磨砺这一对父母,他就只好照做了。
一时间,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语气却依旧不疾不徐,详细地问过黎府的情况,为了演得像那么一回事,他还亲自去祠堂看过那棵倒了的老梨树,摸着那平滑如刀削斧劈的切面,真有些吃惊了。
恰在这时,耳边传来少女轻轻柔柔的问话:“青云子道长,可瞧出什么来了吗?”
青云子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这么大的一株老梨树,竟能被雷劈成这样?看来这家子父母是真够缺德的,叫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黎岑不知他心中所想,也跟着问道:“道长,可有化解之法啊?”
“有却是有,”青云子故作高深之态,捋了捋胡须,缓声道:“只是有些困难,贫道担心善人做不到啊。”
黎岑连忙道:“道长请讲,若是真的能化解,敝人一定照做。”
青云子招摇撞骗多年,编瞎话的本事张口就来:“这真鸾归京,本是天意,因怕善人不能领会,还特地授意贫道前去告知,可惜善人并未照做,公然违背天意,这是大过啊。”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黎岑果然着了慌,惶恐不已地道:“敢问道长,要如何弥补?”
青云子沉吟片刻,才道:“这需得二位诚心悔改,亲手抄写忏悔文九九八十一遍,并早晚诵经,戒荤戒酒,持续七七四十九日,不得间断,如此方可向上天证得悔过之心。”
黎夫人失声惊叫道:“要九九八十一遍?!”
青云子颔首,又叹了一口气,道:“对二位这般的凡人而言,确实有些难以办到,不如善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黎岑生怕他撂挑子,急忙拉住他:“不不,道长且慢,敝人能做到,一定能!”
“善人有此决心,自是可嘉,”青云子又转向黎夫人:“只是尊夫人……”
黎岑立即瞪了黎夫人一眼,她便只好勉强笑道:“能做到,能做到。”
青云子唔了一声,道:“那就好,再来说说化解之法。”
黎夫人震惊瞠目,脱口道:“这还没有化解啊?”
“方才说的,只是弥补善人之前违背天意的举止,请求上天不损善人此生的功德,”青云子摇首道:“并非化解真鸾假凤之法。”
黎岑诚心请教道:“道长请说,要敝人如何做?”
青云子道:“自然还是让真鸾归位。”
“不行!”黎夫人见众人都看过去,连忙解释道:“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黎枝枝是收养的表小姐,现在又让她做回嫡小姐,岂不是白白招惹口舌是非?道长,可还有别的办法?”
青云子思索了一阵,才拈着胡须,慢吞吞地道:“真鸾假凤,既有真鸾,假凤就该退去,不可争其锋芒,善人想让二者同在,也不是全无办法,不知善人可听说过百鸟朝凤?”
黎岑点头:“自然听说过,凤凰乃是百鸟之皇。”
“然也,”青云子徐徐道:“天下百鸟皆向凤凰俯首称臣,由此可见,善人若想让假凤与真鸾同在,就必然要让其居于凤凰之下,为凤凰仆役,诚心服侍供奉,如此方能化解灾祸。”
黎夫人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要我女儿去做她的奴仆么?”
青云子颔首道:“世间万事都讲究一个因果,她借了真鸾的命格,自然要还回去,借多少,就要还多少,两相抵消,如此才不会折损她的功德。”
黎夫人怎么肯答应?她还欲说什么,却被黎岑打断道:“道长说得有理,她既然占了好处,就要付出一些代价,天底下哪有白捡的便宜。”
在他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总比抄九九八十一遍忏悔文来得轻松,更何况,也不需要他去做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