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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若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惊讶,只是忍不住感慨:每月又多了一日假期啊。
  至于监督同清盘账之事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康熙明显是不想令外人觉得她作为一个摆设被隔绝在后宫大权之外,位高而无实,便顺手把她塞进了后宫管理团队中做了一个花瓶摆设。
  所谓“监督”二字,说来很重,但是“同清账目”,便足够说明她与五妃在管理宫务上并非上下级关系,那这监督也只是康熙给她安了个好听的名号而已。
  这样正好,五妃不可能月月花出一整日的时间来与她空耗,她算来算去,至少白捞半天休息。
  在安排好宫权所有之后,康熙又大笔一挥将代行桑蚕之礼、年节率众命妇朝贺太后之礼等等原本先后以皇贵妃身份代行之事的人选也定下来,敏若在众妃羡慕的目光中白捞“天降一大饼”,掐着手指头试图算出来自己平白添了多少工作量。
  最后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带着眼泪硬灌一大碗凉茶好好冷静了一下。
  但为了保证地位与威信,保护自己的安稳日子,敏若还是得接受这平白增长的工作量。
  接受现实是接受现实,作为一个经常性厌工作烦领导的反996中坚咸鱼力量,敏若最近还是不怎么想看到大领导康熙的身影。好在康熙很快宣布他要巡行边外,人不在眼前了,敏若也就不会日常厌工烦领导了。
  康熙这次出行,政治上的目的比较强:安抚并敲打蒙古各部,是同时揣着大棒和甜枣去的,因而思忖再三后,带上了阿娜日随行。
  但在政治意图之外,他也多少有出门略解惆怅悲郁之情的意思。所以除了带上大阿哥和三阿哥之外,康熙还带上了四阿哥。
  这是四阿哥头次随圣驾出巡,明眼人都看得出康熙带上这个儿子,也有带他出去散散心的意思。
  最近德妃与四阿哥的母子关系在四阿哥的主动靠近、德妃的不拒绝之下拉进不少,德妃对四阿哥的悲伤怆然选择眼不见心不烦,虽然猜到康熙此行带四阿哥出门的目的之后,难免因为四阿哥对大行皇后的孺慕依赖而有些郁闷,却还是做到了一位额娘该做的,细致敦促随行的妈妈宫人们收整四阿哥的行礼。
  四阿哥身边的几位妈妈、大宫女都是先后那里出去的,行事沉稳妥帖自不必说,德妃交代一番是全了自己做额娘的心,康熙闻后,喜她细致体贴,多有赞许。
  夜晚衾枕之间,也不免与德妃细细说四阿哥之重情与母子血缘天性,德妃在他说的时候温柔恭顺地一一应着,只在他睡下后,躺在床榻上,睁眼望着质地轻软名贵的纱帐,一夜未眠。
  只有高位、受宠嫔妃能搭上边的珍贵料子,在四阿哥出生之前,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回顾旧日,她最不愿承认的,便是当年将四阿哥抱给大行皇后养育,才为她换来了晋身之机、与康熙的愧疚这个她后来往上走的依仗。
  她苦心经营多年,让愧疚成了情分,又生下了二子三女,坐上了妃位宝座、成为了执掌宫权的五妃之一。
  却一点都不想,面对最初卑微的自己。
  ……在大行皇后绝对的强权压制之下毫无一搏之力的自己,为了娘家放弃了儿子的自己。
  德妃这一番心路历程,外人不得而知。那日之后,她仍是她,温婉谦卑是她,柔和恭顺是她,处事圆滑也是她。
  对于康熙此行的目的,阿娜日或许清楚,又或许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在意。
  临走前一日,她来找敏若,笑着说:“我母妃身边有一位极擅做肉干的女奴,待我回来带许多肉干与你,比先头慈宁宫做的滋味还好,你一定喜欢。”
  她笑得一如既往的明媚灿烂,好像浑然不知康熙此行的打算,也不知康熙带上她的原因。
  敏若却知道,阿娜日其实看得比许多人都清楚。
  她只是不想掺和,不想如太皇太后、布尔和那般,一生为家族所累。
  敏若便温声道:“那我可等着了。”
  她调配了一些能够驱蚊虫的香包、香料,给阿娜日带上了,嘱咐沿途佩戴、熏香,可以驱防蚊虫;还有许多便携耐存放的点心果子,小纸包一包一包地分好,笺子上写了可以存放的日期。
  还有一些常用药、阿娜日可以赠与家人的京师特产,倒真像是送小姐妹回乡探亲一样。
  阿娜日瞧见那一大箱子东西,属实愣了一愣,过了好一会,倏地一笑,甚是爽朗动人,“当年我入京时,额吉也是这样,给我预备了许多东西、细细地嘱咐我。阿布有些急,催促着我动身,我却知道他也舍不得我……一晃十二年,我也总算,能够回去看看了。”
  这一行,无论康熙目的如何,她始终只当做探亲来看待。
  敏若柔声道:“回家玩得开心,我们在京里等你回来。”
  阿娜日笑嘻嘻地答应一声,“等我给你们带好东西回来。”
  康熙一走,偌大的紫禁城好像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纷争的中心目标,那些纷争也就都成了不必要的存在。
  瑞初本在读《长短经》,近日却不知为何撇下了,开始细细研读《大清律法》。
  敏若那日随口问了一句,却见瑞初从书本中抬起头,面色凝重,眼中似有疑惑,郑重地问:“额娘,当有能够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权利之时,对天下百姓而言,是否也算不幸?”
  敏若不知她话里的权利指的是佟国维能够左右官员裁决判案的“权势”,还是……皇帝君权。
  或许亲眼见证了佟国维之事,瑞初受到的冲击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所以敏若略微迟疑,只在她迟疑的一瞬里,瑞初已自顾得到了答案,“大抵是不幸的吧。天下为公方能四海升平,若不以法而以权治国,那在根基上岂不就错了?”
  “可治国的是皇帝,无上的是皇权啊。”敏若摒弃迟疑、抛下犹豫,面对着女儿,认真地道:“皇权的根本是要稳定国家政权,而法是维护国家运转、百姓生活的根本。皇权要凌驾于法之上并掌控住法,才能保证皇权的稳固。”
  瑞初蹙着眉,小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纠结来,“可为何是保持政权稳固,而不是让百姓安心、安居、安稳呢?”
  “因为皇帝也是人,因为皇室凌驾于天下万民之上。当皇室拥有了权利,便不会容许大权旁落。拥有过的权利的人,会格外畏惧失去权力。他们无法接受失去,便要想方设法地将权利牢牢地握住、保证自己的政权永远稳固。”敏若说起这话时,神情甚至有几分冷酷的严肃。
  但瑞初看在眼里,却并不害怕。
  她只是无意识很用力地皱紧了眉头,似乎茫然而无力。
  敏若抱紧了女儿,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生来就是皇室中的一员,这是无法选择的。但是帮助权利压迫百姓,还是掌控权力帮助百姓,选择权在你。”
  站在公主的身份上,瑞初至少能做一点小事,比如约束好自己,不任用权利去伤害百姓。
  瑞初眨眨眼,若有所思地。
  敏若低声道:“权与法总是相生相克的关系,当法为权束缚、为权附庸时,便只是被上位者用来掌控百姓、稳固权利的工具。”
  “那如果法束缚掌控权利呢?”瑞初做了个最简单的反向思考,然后在额娘温柔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安静沉默下来。
  她知道,这个话题至此,已经越界了。
  她便垂着头,依偎在额娘怀里,静静地过了许久,谁也不知她究竟想着什么。
  也没人知道,敏若此刻在想着什么。
  瑞初到底还小,她生而为皇室公主,天然站在了皇室的立场上。许多现实、想法对她而言都是十分残酷的,可在她清冷沉默的外表下,又有一座跃跃欲要喷发的火山。
  火山里装满了炙热的岩浆,让她无法停止思考,让她哪怕在痛苦中沉沦,也不愿停下脚步,安心享受蜜糖的甜美。
  第一百零二章
  最终敏若捡起了那本被瑞初撂在案头数日的《长短经》,“读读这一本吧,你阿玛走前不是允许你随时去他的书房找书读吗?进去东边的架子上,从上往下第四层,里面的书你可以悄悄翻翻,叫兰芳带着你去。”
  康熙的书架上,有一层专门收录讲述帝王之术、治国之道的书籍,不过这种内容的书籍本就不多,精品更少,哪怕康熙富有天下,也只收藏了一个书架内的一小层而已。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温柔,“你的疑惑,或许就在那些书了,又或许不在。有些话,额娘也不知要怎么与你说,那便由你自己来想吧。你想出什么,来找额娘,不谈教导,咱们母女权作探讨。”
  瑞初的眼光太利,又拥有难得的清醒。她怕这种清醒会让瑞初感到无比痛苦,但她又不愿掐灭瑞初的清醒聪明,让她浑浑噩噩地度过荣华富贵的一生。
  安知那样的生活,对瑞初来说就不算痛苦呢?
  她身为人母,给了瑞初生命,却自认没有资格左右瑞初的前路。瑞初脚下的路,应该来自于瑞初自己的选择。
  敏若了解她生的孩子。只要是瑞初自己做出的选择,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结局是万劫不复,瑞初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小小年纪,瑞初性格中的坚韧、果敢已经初初展露,她性情中的棱角刚毅为清冷掩盖,却瞒不过敏若的眼睛。
  她希望瑞初能够飞得高,飞得很高很高,哪怕她心里太害怕瑞初会痛苦、有可能会面临危机,她也不想就此摁灭瑞初的天性。
  雄鹰的翅膀是折不断的,失去了翅膀的鹰宁愿赴死也不会选择屈服。
  她应该给瑞初提供成长的机会,而不是想尽办法,扼杀瑞初的天性,让她向此世屈服……或许是这样吧。
  当夜,敏若在后殿的暖阁里坐了许久,守着一豆微光直到天亮。兰杜和兰芳不舍得从她身边离去,便在毡垫上陪她熬了一夜。
  天边将明时,敏若忽然有了动作。
  她将那盏已被兰杜换了一次蜡烛的琉璃灯吹灭了,灯罩掀开,灯中已积攒厚厚一层殷红蜡泪。
  血一样的红,带着烛火燃烧残余的温热,清晰地映入敏若的眼中。
  她想,她已经做下了身为一个母亲最狠、最自私、最无情的决定。
  她会放手,让瑞初继续飞下去。是为了成全瑞初,又或许,有那么一两分是为了成全她自己,所以她说自己自私、无情。
  她清楚瑞初的思想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瑞初会有多痛苦,可她却不打算阻拦。
  浑浑噩噩过一生,难道不痛苦吗?
  她痛苦。她咽着一口气,闭眼活了两辈子,看似清醒狠绝落子无错为自己杀出了一条平安坦荡之路,换得如今的安稳生活,却也一直在逼着自己糊涂。
  清醒地,糊涂着。
  如今,为何要拦?
  但她不会逼瑞初,哪怕决定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教给瑞初,她也依然没有任何左右瑞初想法的打算。
  她只希望,瑞初能够全然听从自己的本心行事,做属于自己而非被人左右的选择。无论她的女儿日后是在清醒中走向未知还是在锦绣帐中安稳富贵一生,她都不会遗憾,因为那是瑞初自己的人生、瑞初自己的选择。
  若瑞初选择走向未知,敏若会尽自己所能地在瑞初背后保护她、为她提供帮助;如果瑞初选择富贵金玉丛,她会作为母亲,庇护自己的女儿一生。
  她所需要做的,是给瑞初做选择的权利。
  敏若深吸一口气,仰望着东方的旭日微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将做到,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
  兰杜和兰芳不知敏若这一晚上沉默无言地想了些什么,她们好奇,却未曾问过。她们从来都相信,敏若一切所思所为都自有道理,而她们只需听从敏若的命令、服从安排。
  兰杜比兰芳沉稳,兰芳比兰杜直爽,她们性格各有不同,但唯独在对敏若的信任上,二人如出一辙。
  敏若仰望着天边,忽然道:“帮我取纸笔来。”
  兰杜忙起身取了笔墨来,敏若落笔,写下两个字——斐钰。
  斐然成章的斐,意指文采;而钰既为珍宝,又为坚金。
  这两个字,送给法喀的孩子。她早已答应了为法喀的孩子取名,却一直想不出用什么字最好。尤其在确定是个小侄女之后,她不愿用世人喜爱的贞淑柔顺等字,又不愿用烂大街的春红香玉1——重名率太高,还想给小侄女选一个好意头,因而一直迟疑不决。
  今天望着那抹朝霞,她却忽然有了灵感。
  愿她的小侄女如珍宝、如坚金、如今日金色之朝霞——又愿瑞初的梦想也如此朝霞。愿她的小侄女读满腹文章,文采斐然,将知识学到自己肚子里,未来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能够拥有选择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的权利。
  次日一早,冬葵将带有敏若笔迹的云笺带到果毅公府去。法喀已为女儿取好了额林珠这个满名,意为珍宝女孩。得到敏若给额林珠取的大名,法喀将额林珠抱在怀里,欢喜地连唤了几声“斐钰”,才低头贴了贴女儿的额头,“听听姑姑给你取的名字,姑姑多疼你啊,以后我们额林珠汉名就叫斐钰了。”
  海藿娜的目光落坐在那云笺上,斐钰二字之下的一行小字上,“吾家珍宝 愿她聪颖灵慧 坚韧不折 一世平安喜乐”。
  她笑道:“我今日才这样深刻地知道,姐姐有多疼你。”
  法喀疑惑地转头看她,海藿娜笑着继续道:“若非是因为疼你,姐姐又怎会对这素未蒙面的小女孩有如此的呵护期许……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疼我的缘故。”
  “我可是姐姐唯一的一母同胞亲弟弟,也是唯一被她亲自教养过的!”法喀骄傲地昂起头,听了海藿娜的后半句,又没有那么神气了,讪讪道:“姐姐当然也疼你了,不过还是最疼我!”
  海藿娜轻睨他一眼,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
  她笑骂道:“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