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的尊严,还是要好好保护的。
好在敏若的学来的陷阱还是不错的,次日,布置的三处地方,有两处都成功套住了猎物。
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伏在雪地里,若没抬起头,都看不出还有兔子。
倒不像山里的,只是瘦骨伶仃的,也不像是家养的。
另一处的收获更令人惊喜,是一只皮毛微微发灰的小貂,那貂后腿似乎是被什么咬伤了,不然也不会落入陷阱里。
瑞虎惊喜极了,小宫女笑着捧来兔子,她伸手摸了两下,热乎乎、软软的。
一旁貂伏在地上,呼吸微弱。瑞初瞧了,又叫人抱起,找能治伤的大夫来给清理伤口上药。
这只貂瞧着不大,但牙齿已经很利了,也很警觉,想来不是刚出生的小崽,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的独自山林生活经验了。
这种小东西,体型总是很有迷惑性,
站在瑞初正屋里,敏若问道:“想养吗?”
瑞初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敏若想了想,“若养了,往后你就得长久地看顾着它们。你可做好准备了?”
瑞初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敏若方笑了笑,嘱咐宫人将这兔子擦一擦,小貂的伤也处理好了,趴在那里努力睁着眼睛警戒。
宫人们也不敢让瑞初和它们太亲近,又得找笼子。
瑞初过了一开始的惊喜劲,看着兔子和貂相继被关进笼子里,一时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敏若看她如此模样,轻轻一笑,带着兰杜她们离开了,回到屋里,方吩咐了迎冬几句。
迎冬领命去了,兰杜有些疑惑,“公主不是都养那两只小东西了吗?”
“她不会养的。”敏若道:“我的孩子,我自己了解。”
兰杜不知敏若此言从何而来,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
不出一日,瑞初果然来找敏若,说了自己的打算。
敏若没有意外,只是问她一句:“不是很喜欢吗,为何不养在身边?”
瑞初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它们大约也不愿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可它们若在你身边,会过得很安逸、舒适,也定然长命。若是被放到外头去,可就说不准了。这冰天雪地的,那兔子能不能捱过今冬就不好说,小貂又受了伤,想来不是险些做了旁的动物口中的猎物,就是争猎物未曾争过,若放出去了……”敏若呷了口茶,徐徐道。
瑞初轻轻摇头,“可在我身边的安逸舒适,难道就是它们想要的吗?”
她道:“我打算等那貂的伤好了,便将它放走。那只兔子……明春化冻时放回山里吧。”
兔子会啃食作物的青苗,一贯是农家所不喜的,田间见了定要驱逐,家里养着多是为了吃肉。瑞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回山里。
瑞初的想法很简单:“我并没有轻易决定它们的未来、生命的权力。无论它们最终会活成什么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属于山林中的。无论是猎食养活自己,还是填饱他兽的肚子,山、动物们之间,本就有它们的生存相处方式。”
敏若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瑞初轻声道:“而且都说野兽难驯,经历过自由自在的野兽,怎么会愿意被圈禁在小小一个笼子呢?那只貂,我觉着若是留下,恐怕养不活它。”
敏若道:“你自己拿主意,有什么安排,告诉你迎冬姑姑就可以。”
她知道瑞初向往远方、爱自由,也尊重自由。
那只小貂一看就野性难消,提防警惕人类的靠近,瑞初不会看不出来。
瑞初是个看似清清冷冷,其实很心软的孩子。
她有时看着瑞初,会感到有些无力,因为她其实不知道教瑞初什么才是“好的”。
瑞初很敏锐,有一种野兽一般的直觉,无论是面对危险,还是面对各种局势。她好像生来就该站在权利之上,清冷通透,分析人心细致入微,从小到大眼光都十分锐利。
或许少时,她还局限于肚子里的墨水,这几年逐渐长大,形容也愈发通透。敏若曾见过各种方面的天才,有数学天赋的、有语言天赋的……但这样生来便心、眼通透,悉知人心的,是什么样的天才?
敏若只能想,这要是在现代,没准瑞初还能封个读心大师!
她没有培养过天才。容慈、绣莹、静彤、恬雅等人都很聪明,其中静彤和恬雅的天资格外不凡,但她们少时,比起瑞初,也更像个普通的孩子。
这几年,瑞初的阅历见长,对朝局形势洞若观火,愈见明晰。甚至敏若这个开了知道点清朝历史的挂、这些年对前朝也一直十分关注的穿越者,有时候都不如瑞初目光精辟,
这种敏锐,或许是她天生的,或许是在康熙身边待久了得到的收获。康熙提防安儿,却不会提防瑞初,他亲近的大臣们时常能见到皇帝在批阅奏章时,当今最疼爱的七公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或读书、或写字,偶尔为皇上添茶,总是一言不发,却也令人无法忽视。
在这种不提防中,瑞初对朝局的直接收获,远胜于需要通过消息传递听到精简过后的消息的敏若。
而且在康熙身边,不知不觉间瑞初也会有所收获。
敏若不知道她究竟应该怎么教瑞初才是“好”,只好陪着瑞初一起长大,时刻关注她的需求。
敏若教过瑞初“尊重”,也想过瑞初不会养那只小貂,但没想过瑞初会连兔子也不留。
毕竟套兔子的时候瑞初颇为积极,而兔子这种生物吧……在大自然里的生存率也确实不高,种族延续得如此顺利,全靠能生。
无论古代现代,家养兔子消遣的不少。就是敏若,小时候也养过两只兔子,养到两只兔子寿终正寝,还非常认真地将它们火化了、还找了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埋葬。
——其实就是她家老宅后院水池子边上的大柳树下面。
所以敏若真没觉得养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听了瑞初的话,她却忽然觉得,或许是她先入为主了。
常说保护大自然的生物链、生态圈,兔子,不也是山林中生物链里的一环吗?
它的家在山里,生死归宿都在山里。以为它好为由,将它留下,是否也是一种不尊重呢?那么反之,将它送回山里,让它继续在山野间生存,对它来说真的就是好的?
这是一个复杂又似乎无解的问题。
只知道啃叶子的憨兔子显然没法给出她答案。
但没过多久,敏若便听闻瑞初交代了迎冬,如果放生时那两只小动物不走,或者走了之后又跑回来,便将它们留下,然后送入宫中。
瑞初后来提笔给安儿写了信,安儿倒也不是十分想要兔子,听说她没决定养,便也不要了,还在信中安慰她,宫里有许多精挑细选出来的小猫小狗,瑞初若是喜欢这些小动物,挑一只养在身边也不错。
他大肆渲染了一下四哥养的来福有多可爱,瑞初看到信的时候笑了笑,倒也没动心。
跟着敏若套兔子纯属一时稀奇,那雪白雪白的小兔子如今就养在她院子的厢房里,她每日会过去瞧瞧,被养了几日,伙食供应上了,小兔子似乎也精神了一些,她几次过去,都是在闷头嚼草叶子。
那只小貂更谨慎一些,熬到受不住了才吃了宫人送去的食水。它的伤好得很快,然后肉眼可见地活跃了起来,开始每日在笼子里转圈,叫声也多了起来,因它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瑞初还没放走它,日复一日,小貂明显焦躁了起来。
冬月下旬,小貂的伤好了十之八九,瑞初知道它再也按捺不住了,便叫人提上笼子,一行人出了庄子,走到山脚下。
笼子门一被打开,小貂听到声响,警惕地缩成一团打量周围。
瑞初没出声,站在敏若身边,目光安静又似乎暗藏深渊地注视着那只貂。
一阵风吹过,兰杜紧了紧敏若身上的斗篷,轻声道:“主子,起风了。”
“有快半炷香了吧?”敏若轻声道:“再等等,快了。”
瑞初被敏若牵着的那只手又用了些力,在风声中,她忽然见到有一道灰色的身影从朱漆笼子里蹿了出去,落入雪地中,不多时便不见踪影。
瑞初蹲下去,看那只笼子,只见笼子内侧,有一根木条已经被啃去了一寸多,如果再过些日子,恐怕这根木条也被小貂啃断了。
她轻声道:“它回家了,额娘。”
“额娘带你回家。”敏若重新牵起她的手,“有些生命生来就是属于山野的,自由与山,于他们,便如同生命一般重要。”
瑞初仰着脸冲她笑,轻声道:“我想看看那只兔子会怎么选。”
敏若点点头。
自由与安逸,看起来是一道选择题。
不过兔子的答案想要知道还早着呢,如今,敏若牵着瑞初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雪地里。
她们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今日有雪,很快会将这些痕迹覆盖住。
回到温暖的室内,瑞初捧着消寒茶,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想着那只貂。
她其实并不确定,那只貂能不能在山中平安度过寒冷的冬季。
但它已义无反顾地奔向自由。
有些生命,生来就是不受拘束的,
瑞初想:她也不想被关在笼子里。
她想下一场这样轰轰烈烈的雪,或者是一场雨,又或者是一场大火,掩埋、冲刷、焚烧掉许许多多,连她也数不清楚的东西。
她心里好像已经有了这样的一团火,又好像还缺了一把引子,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样的雪、什么样的火。
心里好像已经满满的了,又或许还差一些东西。
额娘写出的那些文字很好,整理出的书册很好,她好像从中收获到了什么,每每想起其中的文字便会心跳如擂鼓,霹雳炸响在她耳边,但又似乎还缺了一点东西。
就好像沙漠中独行的旅人,带着满满的行囊,手里拿着指南针,却尚未弄清楚,应该如何运用它。
知女莫若母,何况敏若洞悉人心,又与瑞初日日相伴。
她看出了女儿的茫然,送走小貂回来,她对瑞初轻声道:“听说明日城中有街市,你想不想去瞧瞧?”
瑞初睁大了眼睛看她,敏若微微一笑,道:“我已在书信中与你阿玛说过了,你阿玛应允了。只是须得由你舅舅带着你去,不然额娘也不放心。”
法喀今晚就会赶过来。
她懒得走动,便由法喀带着外甥女,去瞧瞧这人间的烟火气吧。
瞧瞧街市的热闹,也瞧瞧,这繁华喧闹之下,掩藏着的民生疾苦。
街市在外城,瑞初会见到许多、许多在宫里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注定是一朵自由花,她能为瑞初做什么呢?
敏若思来想去,想出的答案是:那就让她给这朵花上上肥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如果早知道法喀带出瑞初一起出门,这一大一小凑在一处会搞出多大事,敏若一定……早就把他们两个拴在一起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
且说昨日晚间,法喀拖家带口地来到敏若的庄子上,敏若早叫人将隔壁的正院打扫出来,他们一家四口就在那边歇息下,今日一早,海藿娜抱着小儿子来找敏若,法喀带着瑞初和斐钰一起出了门。
——今年初,果毅公府上添了新丁,七岁的斐钰迎来了她的弟弟。法喀为他取名肃钰,从了敏若给她姐姐取的“钰”字做字辈。
肃字,恭也、敬也、戒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