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道:“你现在说得斩截,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你娘到时候又来哭诉,恐难免仍受其辖制,到底百善孝为先。”
她捏着蒲叶做的扇子,轻轻晃了两下,旋即沉声道:“本宫这里倒有个主意,不知你能否照办。”
新燕错愕抬头,待听完之后,便心悦诚服地道:“多谢娘娘。”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又是约定俗成的探亲日子,新燕带着兑好的银票,深一脚浅一脚向神武门走去,身边还跟着小桂子当保镖,财不外露,总得防着有人打错主意。
张氏早已在护城河岸等候多时,见到女儿眼前一亮,就知道这个大闺女是个有本事的,虽然八百两东拼西凑也能借个差不多,可比起背上巨债,倒不如让远在宫中的新燕施以援手——当初母女吵架说的虽是气话,可有一句张氏听着很是入理,若真是图财,干脆卖到勾栏院也就是了,何必送进宫里学规矩?在她看来这倒是镀金,没有她的仁慈,新燕哪能得豫妃娘娘赏识,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二人上前,张氏忙不迭地从栅栏伸出手去,“东西带来不曾?”
新燕将包袱拆开,几张白花花的银票晃得人眼晕,张氏更是喜不自胜,“就知道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快,让我拿去救你弟弟。”
哪知新燕蓦地将手一缩,“且慢,您可知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张氏上下嘴皮子一掀,“不就是豫妃娘娘赏的呗。”
没想到豫妃娘娘是这样心软好拿捏的性子,倒是省得她绞尽脑汁偷梁换柱,偷盗宫中财物的罪名毕竟大了些,张氏也不敢叫女儿轻易尝试。
新燕冷笑,“可不是赏,是借,我说了半车的好话,豫妃娘娘方答应借我挪用一二,并交代三月之内必得归还。”
张氏惊道:“三个月?这哪还得上?”
没想到豫妃会是这种脾气,也太守财奴了些,张氏皱眉,“姑娘,你就不会说点软话?好歹你服侍豫妃娘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看在你起早贪黑干活的份上,娘娘也须容你点情。”
新燕道:“我自然是费尽唇舌,可娘娘的钱也不是天下掉下来的,转眼又要进中秋了,裁衣裳送礼四处打点,哪块不得用银子?你这会子说得轻巧,回头娘娘只怕该把气往我头上撒。”
张氏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只贪婪地望着那封银子,到嘴边的肉怎么也不肯吐掉。
新燕定了定神,“娘娘固然心慈,可我也不能白拿人家的,这笔钱您无法还上,那只好我来想办法。”
张氏惊疑不定,“什么办法?”
新燕从怀里掏出纸笔来,“横竖这些年您索要的也不少了,您生我养我,我不敢有怨言,这最后的一笔就当卖身钱罢,从此天南海北,两不相干,豫妃娘娘也是这个意思。”
张氏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下意识又想落泪——她还舍不得这份母女情呢,当然更舍不得新燕月月攒下的俸禄,这么一个聚宝盆断送了太不值当。
本待用骨肉孝道挽留,哪知新燕却冷冰冰地道:“您若舍不得,干脆这封银子也别要了,我即刻拿回去给娘娘便是。”
张氏忙不迭道:“签!签!我这就签。”
奈何她没读书,识不得几个字,本想借此推脱,小桂子却及时递过一副印泥上去,逼着她按了指印。
张氏暗暗咒骂,豫妃是个吝啬鬼,身边的人也跟活阎王似的,半点礼数都不懂。看新燕脸上殊无挽留之色,她忍不住讥讽道:“姑娘如今攀上了高枝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替你操心呢?左右我和你爹都是没本事的,往后出阁说亲别来找咱们,让豫妃娘娘替你安顿罢。”
小桂子挤眉弄眼地道:“那自然,娘娘再不济也会为新燕姐姐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若由你们安排,指不定送去给哪个糟老头子做妾呢!”
“你!”张氏气了个倒仰,倒也不敢跟他争辩,一则怕他颠倒黑白到豫妃跟前毁谤自己,二则,听说太监都是些心理变态的,手上又没轻没重,若闹到动起拳脚,自己更得吃亏。只得敷衍地道了声谢,便气吁吁地告辞。
这厢新燕望着小桂子道:“方才多亏你帮我说话。”
小桂子摆手,“不算什么,咱们都是伺候娘娘的人,有什么难处不能互相扶持?”
新燕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那个家跟她虽有血缘,带给她的却只有忧闷与不快,反倒是在娘娘这里体会到久违的温暖。本来还在为张氏的态度而难过,这会子倒是松快多了。
小桂子又道:“对了,前儿王公公说你有一句没讲完的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新燕脸上一热,当时她鬼迷心窍,差点让王进保帮她掌眼,她好进去服侍皇帝,亏得及时醒悟——正因知道王进保对她有好感,她才更没法子说出口。
世上最卑鄙的人莫过于利用感情的人。
之后便借故岔了开去,没想到王进保竟念念不忘,还问到小桂子跟前去。
新燕理了理情绪,“当时本想问他要一样东西,后来找见了,你就这样跟他说罢。”
小桂子满腔不解,这两人怎么跟打哑谜似的?但他毕竟只是个传话人,人家怎说他照做就是了。
新燕轻轻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她倒不是嫌弃王进保,而是自觉配不上他——哪怕要结对食,他也该找个心思更明净的姑娘。
等新燕回禀完跟张氏交谈经过,郁宛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便要将那张卖身契撕碎,她本来也只是想避免新燕娘家人总来滋扰,并不想借此掌控她终身。
哪知新燕却坚持不肯,说是白纸黑字签订的死契,哪能随便反悔?除非攒够该偿还的数目,否则这辈子她都是娘娘的人了。
郁宛也无法,只觉得古人真是死脑筋,把什么信念呀誓言呀看得格外重要,不过这对她倒是卸了一块心头大石,至少新燕日后不会再起反叛之念了。
她当然不会狠毒到耽误两个女孩子的青春,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总得为新燕跟春泥指一门合心合意的亲事,否则外人还以为永和宫尽出些老姑娘呢——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例子。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身体不舒服,今天只有一更,大家见谅~
ps.新燕原设是历史上的豫妃宫女新贵人,但这本里不会上位,始终是忠仆定位。
第148章
大概小桂子的口风太不严密, 王进保到底还是知道了新燕的烦难所在,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张氏竟主动将那包银子退回了一半, 叫新燕不免嘀咕,她知道她娘什么脾气, 想让她掏钱比大海里捞针还困难。
可王进保偏偏是办到了。
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 又或者他自己把缺的那部分补了进去,新燕又不好主动问他, 王进保知道她不肯随便欠人情, 恐怕打死也不会说的。
新燕也只好将满腹狐疑藏在心里。
郁宛就觉得皇帝最近看她的眼神分外奇怪, 总像欲言又止,她细想了下, 自己没做什么逾钜的事啊,那难道是因为朝政之事迁怒?可她看四阿哥办得也挺妥帖的, 皇帝不在这些日子, 四阿哥跟忠勇公傅恒一同监国,大体上还是规规整整,跟傅恒这种办事办老了的比起来也不落下风,她要是皇帝也该为儿子高兴才是——乾隆爷又不比老康,成才的皇子那么多,非得让自杀自灭起来,拢共就这么几个成年的皇子,有得用就不错了。
后来还是乾隆自个儿问起, “听说那个叫新燕的宫女, 最近不太安分?”
郁宛条件反射地道:“没有, 她好着呢。”
一面琢磨着皇帝从哪儿听来的, 新燕自己肯定不会说, 再者自那之后就有意避开面圣,近前服侍也总让春泥过去,春泥还不至于大嘴巴到出卖朋友。
难道是王进保?可他也犯不着出卖新燕,由爱生恨这种事,郁宛想想还是太玄幻了些。
乾隆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找出罪魁,一时间倒有点好笑,其实还用得着他问么?这妮子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呢。
乾隆闲闲道:“若用着不舒坦,打发出去便是。”
他对付不忠心的奴才向来只有一种手段,那就是弃如敝履,不管新燕出于什么目的想爬上龙床,在他看来都是叛主,这样贰心之人可堪大用?
郁宛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她不是没办成?新燕若真敢陷臣妾于不义,用不着您发话,臣妾也不会轻饶了她。”
乾隆斜睨着她,“你倒宽宏。”
实则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口气。
郁宛生怕他执意发落新燕,忙道:“万岁爷您以前欺负臣妾的时候臣妾都没和您计较,怎的对个小女子却这样揪着不放?”
乾隆轻轻挑眉,“朕怎么欺负你了?”
郁宛欲言又止,最后只绯红了脸道:“反正没几个嫔妃像臣妾那般伺候侍寝的。”
汉成帝赞赵飞燕礼仪人也,可不是夸她聪明有文化,而是暗指其床笫功夫出众,郁宛自己也和这“礼仪人”差不多,见天儿的研习周公之礼去了。
乾隆道:“你不是也乐在其中吗?”
郁宛朝地上啐了口,她要是和其他京城贵女一般养在闺中,乾隆断不敢叫她如此,不过是看她身娇体软——不对,身强力壮耐折腾。
乾隆道:“如此甚好,你既不愿承宠,让新燕顶替你也是一样,宫中虽没有多的宫室,左右你俩亲厚,就让她住在偏殿,依旧伺候你,你看可好?”
郁宛黑溜溜的眼睛如猫眼一般瞪圆了,她拿不准乾隆是试探还是真有此意,但好不容易解决了新燕的问题,可不能按下葫芦浮起瓢——什么主仆同心其利断金,她不信利益产生分歧的时候还能这样,魏佳氏是先皇后举荐的不假,可若先皇后仍活着,魏佳氏还能当上贵妃吗?
人与人的联系是很脆弱的,她能保证新燕现在对她的忠心,可不保证为嫔为妃后依旧能这样,尤其还有子嗣的问题,她不会抢新燕的子嗣来抚养,可也不能让新燕将孩子给别人,到时候又是重麻烦。
郁宛红了眼眶,“怪道都说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呢,您既是想纳新燕,干脆让我自请下堂好了,左右永和宫只需要一个主位,何必做两趟费事呢?”
乾隆是很乐意看她作秀的,一样是演戏,她也比旁人演得情真意切,乐此不彼。
等郁宛假模假式地哭了两场,哀叹她人老珠黄啊、色衰爱弛啊诸如此类的话,乾隆爷也很入戏地安慰了一番,到最后两人都有点口渴,便顺势传了膳饮来,之后亦顺理成章地歇下。
这一晚郁宛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哄得乾隆不再肖想她宫里的人,多看一眼就不行,不然就让乌鸦把他眼珠子叨了去——乾隆都不知她从哪想来这等毛骨悚然的发誓法,乌鸦被满族视为神鸟,还真是怠慢不得。
她是真生气了?乾隆倒有点怀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三十二的女人还吃醋是不太像话,可偏偏他就好她这口,他不要她变,她就不许变。
从圆明园避完暑回来,乾隆又马不停蹄地整顿回疆事项,在伊犁修建绥定、安远两城,乌鲁木齐也修建了各处城堡,可见是下定决心要将回部治理得欣欣向荣。
不得不说,此时的乾隆爷还是很有精力的,比起晚年一味耽于逸乐显得勤勉了不少,而他对四阿哥也愈发器重起来,他让永珹负责与阿里和卓的往来——乾隆决心要在京中修建回民营,以示皇恩浩荡,亲如一家。
而他对容嫔也愈发爱重,每每外出会客几乎都带着,叫阿里和卓看着十分欣喜,只等容嫔生下皇子,他积压已久的心事方可了却,万岁爷口口声声原谅他的投诚,可天威难测,谁知道几时便改了主意,除非法蒂玛生下一个带有回部血统的皇子,方才算得关系牢靠,密不可分。
于是时常叫侍人送来些香饵秘戏之物,倒不一定是有害,可能只做房中助兴之用。
法蒂玛烦厌地道:“成日里皇子皇子,他自己怎不生一个?”
本来皇帝准许她偶尔省亲,可是阿里和卓这么一闹,法蒂玛连家都不想回了。
郁宛笑道:“他自个儿要是能生,早就亲身上阵了。”
法蒂玛忍俊不禁,旋即正色道:“就会磋磨我,我看皇上多半不乐意我生的。”
法蒂玛或许缺乏足够的政治敏锐,但却具有一个女人的直觉,起初她以对霍集占念念不忘来婉拒侍寝,皇帝没有勉强,法蒂玛原以为是对自己钟情之故,可这两年冷眼看去,皇帝对她热切每每是在拉拢回部的时候,否则怎的南巡不带上她,现在倒成了香饽饽?
法蒂玛叹道:“我看阿大的计划是不会成功的。”
阿里和卓大概以为她被自小浸泡的那些香料坏了身子,以致不能生育,最近又忙着物色美貌佳人送进宫中为她分忧——自然无一例外都是回部女子。
皇帝或许会收下那些女人,可是绝不会让她们怀孕的。
郁宛含笑道:“你如今说话越来越像宫里人了。”
可是说得在理,阿里和卓或许只为自保,可皇帝看来他如此举动却是狼子野心,想动摇大清江山社稷吗?
两个不在同一频道的人,再怎么言笑晏晏,最终也是背道而驰。
法蒂玛是懒得管了,她自认为对阿里和卓已经仁至义尽,她为了族人已经牺牲自己委屈在这深宫里,难道还得去养一个不爱之人的孩子?她做不到,甚至一想起来就犯恶心。
还是让阿里和卓自个儿想办法好了。
因皇上下旨今年的中秋宴在宝月楼举办,法蒂玛少不了又得去捧个人场,可她实在兴致缺缺,一则因皇帝那过分空泛的言语——说是慰藉她思乡之苦,从宝月楼登高远眺就能望见回民街,可在她看来不过是笼子里的鸟隔着栅栏遥视天际,这是恩典吗?她只觉得荒谬可笑,是谁把她关进笼子里的?那猎手还沾沾自喜呢。
再则,法蒂玛对宴席上的佳肴也有点反胃,宫里的月饼多是加了猪油做的,虽然皇帝嘱咐她那份要单做,可御膳房的厨子图方便,往往只是简单的从原料里减去那份完事,以至于成品干巴巴地毫无嚼头,跟啃墙似的。
倒是郁宛去年做的牛肉饼跟鲜花饼很受法蒂玛喜欢,在宫里人看来这是异端,可对于被猪油味包裹的法蒂玛而言,不啻于救命良药,遂眼巴巴地道:“好姐姐,你还照去年那样做一份给我罢。”
郁宛欣然答允,今年她还趁势想做点水果馅月饼,正好拿法蒂玛练手。
小钮祜禄氏得知后,就劝法蒂玛想开点,她有一回也是不知死活冒险尝试豫妃娘娘的黑暗料理,结果拉了两天两宿,人都比黄花瘦了。
法蒂玛道:“那你不是该高兴吗?琪琪格姐姐帮了你大忙呢。”
小钮祜禄氏:……
这些美人脑子都不正常,再怎么苗条可人,能比得上一副健康身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