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鲈鱼统共才三斤重四斤不到, 泰半都进了郁宛跟阿木尔肚子里,皇帝自己并没吃上多少——净顾着给女儿挑鱼刺去了。
但看阿木尔坐在他怀中津津有味的模样,乾隆也没觉得如何遗憾, 经过了那拉氏那出,他愈发看重眼前的天伦之乐, 至少这些人是全心全意崇拜和爱戴他的, 绝无违逆。
郁宛就知道和亲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他虽没讨好皇帝, 却讨好了公主, 这在皇帝那里的分量也是一样, 甚至还要重些。
乾隆拿帕子揩了揩手,慢条斯理道:“你去告诉老五, 让他不必慌张,他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可只要谨言慎行, 恪守本分,朕不会对他怎样。”
郁宛应了声诺,心底到底是有些惆怅的,亲兄弟间尚且要互相疑猜,何况她这个不同姓的外人。将来她若是犯了事,怕是没人帮她说情的。
又来了,乾隆无奈地看着她,这人怎么跟惊弓之鸟一般?难道他种种举动还不能叫她放心?
有心训斥她两句, 可在接触到阿木尔澄明的目光后软化下来, 只温声道:“你不必觉得唇亡齿寒, 皇后之错在她罪有应得, 过去也便过去了, 朕不会迁怒旁人,亦不想再提起此事。难得出来一趟,成日苦着脸作甚?难道苏杭一带的风土人情还不足以令你倾心?”
郁宛心说谁像你老人家如此豁达,都什么时候还有闲工夫玩乐。
可木已成舟,郁宛只能承蒙上意,“臣妾这几日被闹得头疼,就让阿木尔多陪陪您罢,左右您是不怕累的。”
稚子无辜,皇帝发作谁都不会发作她,省得郁宛还得搜肠刮肚找话题。
乾隆自然乐得女儿作伴,抓着阿木尔的手在空中挥舞,“瞧你额娘多懒散,成日游手好闲,连你都不要了。”
阿木尔轻快地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小傻子,才不会为这种话上当呢。
何况她知道父皇跟母妃都很疼她——应该说满皇宫就没有讨厌她的,谁叫她天生可爱呢?
郁宛微微一笑,“万岁爷若嫌麻烦,还是别轻易许诺的好,仔细打搅您跟陈姑娘会面。”
乾隆含蓄地瞥她一眼,一副“朕知道你在吃醋但朕不计较”的架势。
郁宛反而不好往下接,试探道:“万岁爷打算给陈姑娘什么位份,答应、常在,还是从官女子做起?”
若是以贵人身份进宫就太显眼了,如此逾钜反而是害她,何况太后娘娘说不定正在气头上呢。
乾隆淡淡道:“紫禁城哪有余杭的水土好,朕不忍见其韶华凋零,就让这朵名花绽放于此罢。”
说得真委婉,这不就跟白嫖一般么?虽说他只是叫陈氏来唱了一支曲儿,可谁不晓得她是万岁爷心仪之人?怕是本地的富商名流亦不敢再争抢。
郁宛微微叹息,看来那拉氏的坚持到底还是守住了天家颜面的底线,只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真值得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清皇后的境界,到底非她所能体会,
好在郁宛从没肖想过那个位置,她担不起责任,更不想被无形的枷锁所束缚,还是现在这般最适合她。
之后又逗留了数日,皇帝便吩咐御驾启程回銮,郁宛等人也跟着收拾起东西,虽然江南的风光尚未赏遍,可她无心再逗留了。
那个叫陈廷纶的商人万分焦急,他这会子骑虎难下,万岁爷只颁下赏赐,却没半点让他女儿跟着回宫的意思,难不成是故意吊他胃口么?
可龙舟即将开拔,他连万岁爷的面都见不上,于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能辗转去求得宠的五阿哥——和亲王一看就是个不着调的,若自个儿起了色心将人留下,他反而吃亏更多。
五阿哥老实,势必得帮他讨个说法。
可永琪也束手无策!他这当儿子的,难不成还能去求皇阿玛纳妾么?那他可成什么人了!
遂又几经周折问到郁宛跟前来。
郁宛怔了怔,这才意识到从那拉氏回宫之后,这陈氏几乎成了透明人,她那日旁敲侧击,皇帝仿佛已经对陈氏失去兴趣,可到底未曾明言,郁宛也拿不准是否真的要将人撇下。
遂问永琪,“见过皇贵妃娘娘不曾?”
如今皇后失势,皇贵妃便是实际上的六宫掌权人,她若说要纳,郁宛也不会反驳。
永琪垂头,“皇贵妃尚在卧病。”
他和其他人一样,也猜想魏佳氏是在避嫌——不管怎么说,皇贵妃都是渔翁得利,焉知帝后失和非她所安排?
当此风口浪尖上,魏佳氏自然不愿出头。
郁宛无可奈何,看来只有她来背醋妒之名了,横竖她就不是个贤良人。
郁宛倒想见见那陈氏,因让永琪帮忙安排,她也想知道,这年方二八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引得和敬公主拿她扎筏子。
郁宛起初以为又是个高仿手办,若汪氏或者陆氏那般能勾起皇帝怀念的,可等见了面却略觉失望。
陈氏生得很美,水灵灵似一朵刚开的菡萏,可她跟孝贤皇后或者慧贤皇贵妃半点不像——郁宛虽没见过两人,可从惇嫔跟庆贵妃身上也能窥见一斑。
她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如果皇帝本就没打算带她回宫,那拉氏的牺牲又是因为什么呢?
陈廷纶小心翼翼看着她,他也听说过这位豫贵妃曾得八年盛宠,是个嫉妒爱吃醋的,可毕竟年过三旬,早已不是青春正茂的年纪,难道不需要扶持新人来笼络皇上的心么?
此番陈廷纶也做好了投石问路的打算,贵妃娘娘若实在不放心,他这儿还有一帖秘药,可以绝了女子生育指望,保证不会危及她地位。
正滔滔不绝讲着,郁宛却转向那个面容柔和却气度冷峻的小姑娘,“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你可愿一听?”
陈廷纶着急起来,“贵妃娘娘,向来儿女的终身都由父母决断,你何必管她……”
郁宛淡淡道:“她又不是你生养的,你操什么心?”
陈廷纶面露尴尬,这女孩儿是非他亲生,可也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又请来伶人精心传授琴棋书画各项技艺,否则哪能熏陶得这般气质出众?
自然是觉得奇货可居,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郁宛懒得睬他,只向着那女子沉静道:“万岁爷已经发话,京城路远,怕姑娘禁受不起,让我为姑娘好好安顿。本宫是个爽快人,见不得拖泥带水,因替你想了两个办法,其一,找个富贵人家聘为养女,再为你觅门合心合意的亲事,自然,也会帮你赎回良籍;其二,便是自立门户,本宫这里有银两、铺面、路引,端看你如何抉择。”
寻常养在深闺里的瘦马,早已习惯了当菟丝花,只等达官贵人青眼相中——陈氏若选这条路,郁宛也不会看轻她,毕竟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独活,实在是过分艰难。
可陈氏很坚定地选择了第二条路,“民女愿自立门户,谢贵妃娘娘成全。”
她改称民女,不再称妾,可见早已厌倦在污泥中打滚的日子。
郁宛满意颔首,让春泥将包袱递给她,六百两银票,只要不任性挥霍,足够她吃饱穿暖,她若是有点头脑,还能过得再舒服些。
陈廷纶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他还没说话呢,贵妃娘娘怎么从他手里抢人?
可看着身后刀剑林立的侍卫们,他也不敢发作,只愤愤难言瞪着郁宛。
郁宛可不怕他,还警告道:“你若敢抢陈姑娘的东西,别怪我没提醒你,偌大一个杭州城,想叫一个商户消失是极容易的事。”
陈廷纶下意识缩了缩颈子,仿佛被砍掉的头颅已淹没在滚滚江水中。
他再不敢贰话,匆匆施了一礼,便抱头离去。
郁宛解决了这桩公案,心中万分舒畅,虽然对陈廷纶是吃亏了点,可这种投机倒把的奸贼活该叫他出点血,否则还不知得有多少无辜女子断送在他手里。
春泥道:“可您就这么把陈姑娘赶走,万岁爷知道了会否心有芥蒂?”
皇帝是没说带陈氏回宫,可也没说再不见她呀。
郁宛满不在乎地道:“误会就误会呗,我看他求之不得呢。”
乾隆这个人一向是双标惯了的,宠妃吃醋闹别扭是情趣,皇后要是敢吃醋就是不识大体了。
为此,郁宛宁愿当宠妃,她可不想去顺应万岁爷的高标准严要求——皇后这样的重任,还是让能者居之罢。
得知陈氏被郁宛用六百两银子打发,乾隆倒也没多说什么,只用眼神稍微表示了一下谴责之意,可等阿木尔爬到他肩膀上用脸颊蹭他胡子后,乾隆很快就把陈氏忘得一干二净了。
郁宛得知五阿哥被皇帝遣往东陵致祭孝贤皇后,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小男神的腿伤。
既然那拉氏的命数无法改变,永琪难道也是一样?
郁宛越想越觉忧心忡忡,前几日见面就觉得五阿哥左腿有些异样,一瘸一拐的,她原以为是坐船坐久了足痹的缘故,可细想来,五阿哥忙着东奔西走,哪里有歇脚的工夫?
新燕不知她为何这样关心五阿哥的腿伤,隔三差五都得提起,“娘娘也太多虑了些,五阿哥又不是小孩子了,身子难受还不会找太医么?”
郁宛叹道:“就只怕他瞒着不说,太医院那帮人又是尽会糊弄的。”
愉妃虽然擅长教子,可家风严格,也养成了五阿哥过分内敛克制的习气,分外要强;太医院又是些老油子,知道达官贵人们最是讳疾忌医,除非十万火急,都只拣好听的说,可如此一来,难免小病酿成大病。
郁宛还记得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等到病入膏肓之时,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思来想去,到底找了杜子腾来,问他可认识民间的奇人异士,最好是精通骨科的——杜子腾不是这方面人才,就不难为他了。
杜子腾笑道:“娘娘是要我寻江湖郎中么?”
怕是他敢请宫里也未必敢叫治,万岁爷向来最忌讳这些的。
郁宛正色,“你先将人寻来,用与不用,到时候再论。”
杜子腾才知道她是认真的,这倒是件新鲜事,贵妃娘娘连宫中太医都信不过,倒要找外头的术士,是要寻海外仙方呢,还是房中助兴的丹药?又何必强调医骨,弄得跟欲盖弥彰一般。
杜子腾心内嘀咕,可毕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听话就完事了。正好他家以前是开药铺的,交游还算广阔,总能寻见个合适之人。
只别来跟他抢饭碗,他还是乐意引荐的,有好大家分嘛。
第181章 挑剔
三月初八日, 京城传来噩耗,弘曕贝勒病殁。皇帝听后默然良久,命恢复其郡王的封爵, 谥曰恭,长子永瑹承爵。
和亲王这下倒是寻着机会, 愿意自告奋勇回去治丧, 虽然果恭郡王生前所犯错事不少,可到底兄弟一场, 他怎么着都得到灵前进香的。
乾隆自然准奏。
和亲王便欢欢喜喜地离开, 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不像是死了弟弟,倒像是死了老子——谢天谢地, 终于不用在皇兄跟前点头哈腰等待传召,天知道这趟南巡有多压抑!
和亲王是个对生死看得极淡的人, 他自己都能给自己办丧事, 自然不会为别人的丧事而悲痛。何况弘曕那小子还借了他一笔钱没还呢,他得赶紧去王府要回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乾隆倒是对着江面掉了几滴辛酸泪,感叹道:“弘曕在众兄弟里年岁最小,原以为他会是最后去的,哪成想……”
郁宛勉强开了个玩笑,“万岁爷您得寿比南山呢, 果恭郡王若比你活得还久, 不就成老妖怪了?”
这种笑话自然是得不到捧场的, 郁宛很快便知趣地闭上嘴。
她觉得乾隆真是个感情丰富的动物, 可惜这位爷的感情往往来得慢半拍, 非得人去才会如此:慧贤、孝贤、果恭郡王莫不是这般,早知追悔莫及,何不在有余力的时候多加珍惜呢?
不知是感动别人还是感动自己。
之后皇帝又亲自为弘曕书写了诗文,命快马加鞭运回京城,镌刻在园寝的石碑上,以示对弟弟的喜爱和痛惜。
可郁宛看了看那篇碑文的大意,觉得十分微妙,皇帝固然因弟弟的英年早逝而痛惜,但也没忘条条罗列他生前的罪状,还暗示自己十分宽宏,只给了轻微的处分,是弘曕自己心窄给吓病了——这篇悼文究竟是丰碑还是耻辱柱,便很值得商榷。
郁宛觉得自己若是果恭郡王的亲眷,看了也会如鲠在喉。
当然,身为皇亲国戚的丧仪还是十分体面的,这方面乾隆并未怠慢,他不惜用最好的寿材,最贵重的陪葬品,只为了让他的好弟弟风光出殡,相信弘曕在天有灵,必会十分欣慰。
今岁似乎注定是个多事之春,才离开江宁,还未抵达洪泽湖,又是一个噩耗传来,这回却是留在圆明园碧桐书院内的十六阿哥,才将因种痘夭折,年仅四岁不到。
魏佳氏如同失了魂一般,再顾不得病躯,当夜就向皇帝请旨回京,她要到圆明园看望小十六。
彼时御驾已在返程途中,此举无疑有些节外生枝,可乾隆感念其慈母之心,到底还是准奏,让陈进忠另外配了条行船,好载皇贵妃回去。
庆贵妃当然也义不容辞,郁宛帮她收拾东西时,就见她忧心忡忡地道:“万岁爷像是有点怀疑姐姐。”
他看魏佳氏的眼神完全是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