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想了一会儿,“长安现下购置房屋可还便宜?”
自从赤眉军攻入长安,致使长安残破之后,数百年间东汉朝廷再未修缮过这座旧都,因而城中清冷,称得上地广人稀,房价自然是很便宜的,一处房屋不过几千钱。
她自己从雒阳带了七八千钱出来,途中又打了一次恶霸,虽说粮食分给众人,钱帛留给同心,但她还有那辆马车在,一匹马可值万钱,加上几千钱的马车,算一算她手中仍然有两万余钱的积蓄。
但形势没她想的那么理想,自从朝廷西迁至长安后,有那等公卿不仅不愁自家的住所,还要多购置些房屋,力求趁着这场浩劫再发家致富一次,因而如她当初所购置的那套小院子,又要数万钱才能买得起。
于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便成了大问题。
但对于朝廷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若是没有住处,没有衣食,只要将自己卖给世家豪强做了奴隶即可,到时总能分到一处立锥之地,也总能分到一碗饭吃。
虽说整个大汉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但长安城中的奴隶贸易称得蒸蒸日上,生意兴隆。
……听起来真是令人欣慰。
“也无妨,”她想了一会儿,“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听出来了,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这怎么能称得上坏主意呢?】她在心里冷冷地说道,【这叫劫富济贫。】
黑刃似乎在想什么说辞,准备警告她一下,但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营地旁的那条河上。
这些日子以来,河里的鱼儿将自己吃得肥美极了。
只要下水捉住两条,开膛破肚,将鱼腹里的东西清理掉,就能熬一锅鲜美的鱼汤。
谁会在意这鱼之前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呢?
说干就干。
水是冰冷而轻柔的,也是有阻力的。
重剑这样的挥砍武器不适合用在水下战斗中,她在缓慢下降的过程中,拔出了腕鞘中的匕首,静静睁开眼睛,注视着水面下的一切。
她的水性极好,守在水中如同静止的死物,那些四散的鱼儿不消片刻,便又游了回来,小心翼翼,在她附近观望。
一条肥美的草鱼大概是见惯了这样的食物,徘徊了几圈便一甩尾巴,游了过来。
待那柄轻薄而锋利的匕首在鱼眼中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亮光时,它已经来不及逃走,一瞬间便被刺穿了鱼鳃。
草鱼的血液带着腥味,污浊了眼前这一点视线,但她不以为意,用绳索将它穿起来,挂在腰上,准备继续寻觅下一条猎物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
什么东西突然落进了水里,带着沉重的响动,以及一股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脚底猛蹬了一下石头,游出去一丈开外后,再转过身来,准备迎敌,然而她就万万没想到——
那位热情的,年少的,给她送粮送钱送妹子的张将军,吃惊地睁大眼睛瞪着她,嘴里还喷出了一串泡泡。
……这太尴尬了。
张将军自己也是能游上水面的,水性还行,就是刚刚吃了一惊,呛了点水,有点狼狈。
她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在河边拧发髻,拧衣服,拧完似乎觉得穿在身上到底不方便,又脱了下来。
在他忙忙碌碌地脱掉罩袍,似乎想要继续脱里衣的时候,咸鱼觉得忍不了了。
“将军究竟为何下河?”
“这个,”他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我原是去营地处寻你,听说你来了河边,却未曾见到,后来又见你在水中,以为你不慎落水……”
【……他见到每一个落水群众都这么见义勇为吗?】她有点不确定。
【不见得每一个落水群众都值得他挖墙脚。】
【……言之有理。】
她想想还是作了个揖。
“将军高义,小人心领了。”
张辽没吭声,还是换个话题吧。
“将军寻小人是有什么吩咐?”
少年将军听了这话,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足下虽处市井,却是真豪杰,我欲与足下金兰相交,何必待我如此生疏呢?”
【确实不见得每一个落水群众都能当他兄弟,挖墙脚没错了。】
虽然心里这样嘀咕,但她想了想,还是换了套更高情商一丁点儿的言辞。
“既如此说,将军寻在下到底何事呢?”
张辽刚想开口说话,忽然眼睛圆睁了一下。
……他到底是把里衣脱了下来。
一条小鱼掉在地上疯狂地蹦来蹦去。
她转开眼睛,假装没看见那一身肌肉。
“见笑了。”
张辽来寻她,主要是为了之前张缗所说的那件事。
长安城内其实房子不多,更多的是破落废墟,有些被公卿圈起来了,有些则被西凉或并州将领给瓜分了。
毕竟按照董相国这个套路,以后长安就是基地了,这些并州的将领要将家小搬来长安,自然会在城内购置宅邸,下面的小军官们也会有样学样,因而城东的一片地就是这些并州人的盖房子的地方。
“以在下之见,长安城中鱼龙混杂,城尉恐难一一看顾,不若贤弟与亲邻都搬来城东,与军眷合在一处,岂不便宜?”
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张辽立刻又加了一句,“营中已有士兵先至长安,兴工动土,贤弟不若同邻里商量一番?只消买些砖瓦,再给兵士们些工钱,省下这一笔钱仍能再置田产,如何?”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说得越来越动听。
她没注意到少年将军悄悄将称谓改成了“贤弟”,对她来说,这番处置实在诱惑力太大了。
……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贪欲,可悲。
但她仍然守住了最后一点底线,“即使如此,我这人还是胆小,不愿从戎。”
张辽似乎根本没在乎她这点拒绝,嘴角一翘,小白牙在暮霭沉沉中还闪了一闪,“那是自然,愚兄决不会强求的。”
她始终记得,当她搀扶着一位十分虚弱的老人,同东三道上的邻里们来到长安城前时,是在临近五月的一个下午。
路边的尸骨一具叠着一具,几乎没有多少是穿着完好的,可来到长安城下的百姓,仍然衣衫褴褛,许多人已近衣不蔽体。
当他们互相搀扶着,倚靠着,抬头望向这座陌生的大汉都城时,远处传来了鼓吹金钺之声。
前有武士,旁有骑兵,御奴从婢,气势非凡。
中间的轺车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身姿娇小,一袭绫罗蜀锦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她那乌黑柔软的长发里插着珠玉的发钗,衬得肌肤洁白如玉,不似凡间之人。
见这样的一支仪仗队远远而至,所有人都立刻趴在了尘土里。
当车轮声十分临近的时候,咸鱼悄悄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正好与那女孩儿的目光对上。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对这些流民的轻视与鄙薄。
……也没有关切和同情。
那双鹿一样纯洁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丁点儿好奇,轻柔而随意地望向了她。
那是未至及笄之年的渭阳君董白,虽然董白对此毫无印象,但陆悬鱼永远也不能忘记,初见这位县君时的情景。
因为她们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第32章
烈日炎炎。
但没有什么人会偷懒休息。
新盖起来的房子,屋里屋外都透着崭新的砖瓦气息。
窗绢还不曾贴上,因而时不时也有些长翅膀的小动物飞进来乘凉。
整个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的林子几乎都要被砍伐殆尽了。
一张榻,一张几,一只橱柜,都需要木头来做材料,但迁来了数十万人口,哪来那么多的木头呢?
次一等的便只能先寻一张草席,在晾干的泥土上打个地铺,但草席也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蒲苇纫如丝,渭水河畔的蒲苇几乎要被人揪秃了不算,甚至据说每日都有不甚失足落水的人,也不能阻止平民最后一点养家糊口的努力。
但蒲苇变成草席也需要功夫,而且没点经验,真编不出又快又好的草席。
居于雒阳时,蕃氏平素只忙针线女工之事,虽说家中清贫,好歹有几亩田地,勉强算个小地主,因而平日仍十分矜持,从不参与那等商贾事。现下家中最后一点积蓄换了这处房屋,为了糊口也开始编起了草席草鞋,每日放在外面贩卖。
每日里三郎也会去城郊割些蒲草回来,帮助母亲做些家务,因而虽死了老公,陈家却还勉强撑住了这一点家业。
羊家想要再支起肉铺买卖却不那么容易,关中原本人烟稀少,附近如羌族等又多牧牛羊,朝廷西迁之后,吃用便是一大笔负担,哪还有那么多的肉类给平民消耗,又哪来那么多吃得起肉的平民呢?
好在这一片房子是并州人的聚集区,董相国虽不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并州兵马的钱粮是绝对不能忘的,因此这些并州的中下级军官手头倒还阔绰,令她又燃起信心,买了些猪仔在猪圈里养着。
这些日子里,男人四处寻工做,女人则在家拼命的纺麻织布,眉娘暂时没酒可酿,好在与同心合资买了一架织机,两个人日夜倒班的织布,灯油自然是不舍得买的,但几步路外有家小客舍,夜晚总点着灯,借了这点光亮,竟然能干得动活。
至于吃喝问题倒十分简单。勤俭持家的妇人们路上总记得省出些盐豆子,只要还有麦饭可吃,就有这一道下饭菜,若是盐豆子也不剩几粒,那也倒不必太过担心。
……作为二百年西汉首都,经历过繁华岁月的长安,井水自然也是地道的咸卤味儿,煮熟了喝上两口,也就当喝汤了。
这样的日子苦不苦?要看同谁比。
若是同鸡犬升天的董家人相比,自然是坠入泥淖般不堪忍受,但若是同城外许许多多来得更晚些,因此没有立足之地的百姓相比呢?
城外搭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窝棚,那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流民日复一日的守在城外,他们都曾经是遵纪守法,勤勤恳恳的好人,但现在变成了与骷髅相差不多的东西,区别只在于身上还有一层皱巴巴的皮,也仍然还喘着气。
这样的人当做奴隶也是卖不出去的,他们这一路上若有妻女可卖,也早就卖光了,他们就只能在那里等着。
等着生,等着死,等什么人来将他们捡走,或是死亡令他们彻底解脱。
只可惜董相国并不是那种“我见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受苦,快将他们赶走”的那种慈悲人,因此只有每日清晨,城尉吏派几个苦力出去绕城转一转,将死尸拉走统一掩埋,避免瘟疫扩大罢了。
在这样一座都城里生活,真让人提不起工作的劲头。
今天的咸鱼也在混吃等死。
买这套房子花了带来的积蓄,但马车也还卖了三千钱,留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