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以后,”少年微笑着说,“这剑也是你的了。”
陆悬鱼走出那间屋子时,田豫在台阶下等着她。
她想跟他打招呼其实不容易,因为她的脑子里满满都是黑刃的垃圾话,包括但不限于“呸!”和“呸呸!”和“呸呸呸!”之类,但她还是努力地从那一堆抱怨中分出了一小块区域,客气地跟田豫打了一声招呼。
田豫此时的神情倒是不那么严肃了,但那张脸上有一点幸灾乐祸。
“悬鱼要回博泉吗?”
“是,”她说,“我也要回去清点我的粮草辎重,跟着你们一起出发。”
田豫思考了一会儿,“你最多,带过多少人出门?”
“……这是什么问题。”
“很重要的问题。”
她想了想,“五十人。”
“来回几日?”
“三日。”
田豫摇摇头,“再久些。”
那就只有带着东三道小分队的姐姐妹妹们一起了,时间虽然长,但人数还算不多。
她诚实地讲出来时,田豫那张脸上浮现出一层幸灾乐祸。
“那你快去吧,”他说,“要知道,带五个人出远门,和带三百人出远门是完全不同的,你要准备的东西不同,要做的谋划不同,遇到的各种意外也不同,我现在提醒你了,莫谓言之不预也。”
……这人奇奇怪怪的。她想,她一次性从豪强那里敲诈来了二十辆辎重车,有什么装不下,带不动的?
但她很快意识到,带着三百人用两条腿走个几百里这种事……它真的不是很容易。
第113章
行军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管是在友方地盘上,还是敌方地盘上。
首先是粮草,你有多少车马,有多少民夫,你的粮道有多长,途中需不需要护卫。
如果是在自己地盘,或者友军地盘上,你不能靠掠夺敌人战略物资来补给,于是一粒粮都必须自掏腰包,那么粮价是买方说了算,还是卖方说了算?当然你也可以跟友军地盘上的地方官,士族豪强们友好协商,不过,足下郡望是……?
如果是出了友方地域,来到了敌方的势力范围,你当然可以去掠夺敌人的战略物资,但你每次抢粮都伴随着大动干戈,屯粮之所素来是双方最为看重之处,不火拼一场是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将粮草奉上的。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去抢当地百姓的粮,但那样的话,你与曹贼何异?
她只有三百人,组建不起什么粮道,只能让大家将所有粮食都装车运走,因此博泉这里几乎不能留什么人在。
当然,回博泉之前,她得先回一趟家。
……全家都大惊失色,没办法,她们真是没见过陆郎君这么狼狈的样子,小郎还能认出她,阿草干脆没认出来,刚学会的话也忘干净了,指着她就开始大哭,董白怎么哄都不行,最后同心过来,照屁股拍了一巴掌,总算止了。
好在家中不缺木柴,烧了两大桶热水,让她清洗了一下自己。
她有一具战士的身体,也有一颗战士的心,因此强度高到难以令人忍受的战斗她也能坚持下来,但并不意味着身体不会留下痕迹。
那些在她浮出水面时便开始结痂的伤口,此时血痂已经快要脱落了,她用指甲抠了一下,于是一个个深深浅浅的伤疤便显现出来。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抛之脑后。
今天的晡食特别丰盛,同心杀了一只鸡,佐以春日里新上市的野菜嫩芽,吃起来清香爽口,美中不足是今天的话题特别严肃。
“郎君欲往徐州?”同心问,“何时方归?”
“我亦不知,但……总要数月吧。”八百里的路程,去时半月,归时半月,但中间打仗要多久,她也不知道。
姐姐妹妹们互相看一眼,饭桌上就有点低气压,但董白立刻说话。
“我们与阿兄同去可否?”
“那怎么行!”她想都没想就否定掉了,“那是在打仗。”
“打仗嘛,”董白说,“也不是没见过。”
……她得想想怎么说,但四娘立刻也跟上了。
“军中的男子难道各个会缝补不成?若是军旗破了,还不是要女子来修修补补?我会洗衣缝补,又会生火做饭,怎么进不得军营?”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她努力地继续说服她们,“行军艰难……”
“自长安至此,一路都走来了,”同心说,“还有什么更难的。”
话虽如此,还是不对劲。
小郎听了半天,突然捶起了桌子,“我是男子!我可以——阿姊!阿姊我错了!”
“徐州并不太平,”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过许多惨像,如长安那般,甚至胜过长安。曹军势大,算上我这几百人,刘将军不过两千兵力,在曹贼面前不过螳臂当车,如何能令你们亲涉险境呢?不如留在这里……”
“郎君若有闪失,天下何处不是险境呢?”
于是屋子里短暂地沉默了一刻,只有阿草爬来爬去的声音。
“阿兄若是带上我,”董白打破了这个冷场,“除却缝补针织外,我还有许多手艺能帮到你呢。”
“……比如说?”
董白眨了眨眼,“比如说,我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算不算手艺?”
“虽然也算,但我自己也能算清账目。”
“阿兄若遇阀阅世家,我亦知该如何与之往来。”
“……我也可以不往来,”她说,“我有特别的交流技巧。”
董白那张小脸鼓了起来,她眼珠转了一下。
“春时多雨,草料容易发霉,阿兄可曾想到?”
“……哈?”
陆悬鱼用过晡食,连夜回到博泉时,见到了一个几乎就要变了样子的李二。
“郎君,并非小人不精心照看……”睡里梦里都忘不了这摊子事的李二苦着脸说,“这些骡子究竟如何病倒的,小人实在不知啊!小人自十三岁起,学的就是杀猪劁猪的手艺,小人实在不知这些畜生是怎么回事啊!”
……马上要出门了,但是骡子病倒了好几头。
天色未亮,她在牲畜棚里外转来转去,查看那几头病恹恹的骡子,突然就想起了董白的那句话。
除却牲畜们被灌了些治腹泻的药,再催促照看骡马的人将它们牵出去吃些新鲜草之外,将军准备领军出征这件事在博泉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都觉得人很少,出门拉练很辛苦,不如继续在博泉种地,但她还是坚持着将一项项命令发布了下去,包括但不限于怎么装运粮草,怎么装运钱帛,帐篷是重中之重,但各种工程用的器具也绝对不能忘记。虽说刘备在前面开路,兵马至北海以前都是在青州地域里活动,但万一遇到什么自然灾害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本事还是得有的。
至于博泉这里,既然已经有许多流民在此定居,陆悬鱼就干脆将它交给了一个信得过的游侠儿,要他带着那几个残次品,留在这里照看流民即可。
“我觉得那些依附过来的流民或许不会留下,”游侠儿这么说道。
“不留下去哪里?”她问,“附近的邬堡吗?”
游侠儿的眼神躲了一下。
她忽然有了什么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我的兵马很少,”她说,“这也是正规军啊,不能这样的。”
“小妇人并未想要打扰将军行军,”女子说道,“我们跟在队伍后面走也不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你们跟着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女子瞥了她一眼,“将军欲往何处,小妇人便去何处。”
她突然又有了那天被泼妇堵门的无力感。
博泉这个营地有点特殊,没有赋税支持,也不搜刮民众,而是稳定地敲诈附近各路邬堡豪强,用劫富济贫的方式来供养这支军队。士兵们每月可以领一份饷金,但在这里似乎又没处去花。有的士兵将饷金寄存下来,准备将来有机会放假回家时再领走;有的士兵根本没有家小,就开始随手乱花钱;还有的没有家小就准备创造家小。
那些流民就是因此渐渐聚拢过来的,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着,人家又不是军营的一员,而且还十分乖觉地在营外一里地外建立起了小据点,开赌局的也有,卖货的也有,当然里面还有妇人,年纪大些的帮忙缝补浆洗衣物,年纪小些的就有了别的主意。尤其是这里的士兵既然不少是单身狗,很容易就偷偷摸摸在外面建起了家室。
现在听说这支军队要开拔,不知何时能归,一部分百姓舍不得已经开垦的农田,留在了博泉,还有一部分——尤其是已经在营中有了夫君的妇人——就坚持着要跟过来了。
“行军途中多有艰难险阻,”这位小陆将军硬着头皮说,“你们要是担心饷金问题,待回来时……”
“待回来时,我孩子也生了,他也不见了。”小妇人又瞥了她一眼,然后突然软软地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就抽泣上了,“听闻将军素有仁爱之名,为何要为难我等草芥啊……”
……不是她想为难这些妇人,也不是她图什么虚名,甚至可以说,在青州界内,让这些百姓跟着其实问题也不大。
重点是,她营中某些单身狗久旱逢甘露,好不容易踅摸到个老婆之后,行军这件事的难度就徒然加大了!
有多大呢?
“将军!小人脚崴了!啊好疼!好疼啊!”这是出门前十里。
“将军,将军!小人摔了,小人磕到头了!小人什么都看不清了!将军且先行,小人在路边歇一歇……”这是出门前二十里。
“将军!将军小人的幼弟是不是掉队了!将军!小人想去寻他!他年纪尚轻,不辨方向,若寻不见小人!将军!呜呜呜呜呜……”
这支队伍虽然还在前行,诸如此类的声音却在此起彼伏。这群士兵磨磨唧唧的目的只有一个:怕行军速度太快,后面的百姓跟不上,尤其是坐在独轮车上的媳妇,这要是没跟上,这仗就要白打了!
……好烦啊,她总觉得旧军队那些鞭打士兵,甚至割耳朵之类的惩罚方式过于残暴,对待士兵应当以说服教育为主,而且在她招纳了这批冀州兵之后,觉得营中日常也倒还好。
但她没想到出门就这么让她烦躁!从博泉向南到平原城这段路通行无阻,天气也晴好,原本大半天时间怎么都该到了,结果天不亮启程,日落时才到,于是扎好营寨时,天都已经黑了,耽误了她许多事。她要是拔出剑来吓唬人,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这些士兵难免就要变成滚刀肉,她又狠不下心真为这事戳谁一个窟窿。
待她回家吃饭,指天骂地了半天,在一旁抱着陶杯喝水的董白突然小声开口了。
“阿兄莫气,我尝闻大父言,于凉州行军时,士卒懈怠,大父于日暮处烹肉,先队至者可食,屡试不爽,阿兄亦可试为之?”
……………………?
“先至者?”
董白轻轻摇头,嘴角翘起一个酒窝。
“先队至者。”
要整队先至,才有肉吃,因此督促士兵速行就不再是她的职责了。一字之差,董卓用心精妙之处便显现了出来。
“你真棒!”她诚心诚意地夸了一句,然后觉得不太对劲。
但她又没办法说“你大父真棒”……
董白眨了眨眼,“以前大父与我讲过许多军中趣事,可惜不能与阿兄同行,只能待阿兄归来时再讲与阿兄听。”
……其实带着姐姐妹妹们走,也不是那么不能考虑。尤其是在她发现这个行军时,都难以避免的要带上一大群百姓之后。
顺带一提,刘备比她早走了两日,但她不久就追上了,因为刘备不到两千的军队,带了三四千的流民在走,那个场面就,就特别的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