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鸟是吃不动这么多人的,主公又分辨不出来哪一个人是忠,哪一个人是奸。在主公看来,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样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每一个都是这样博学且机敏,果决且忠诚。
所以郭图一定得抓住他已经抓住的这一个。
只有大公子袁谭能让他紧紧抓在手里。
尤其是经历了之前那一战之后,郭图已经慢慢感觉到袁谭的转变,这就更令他信心满满了。
此时的大公子正在处理公务。
袁谭以往性情急躁,不耐烦处理琐事,一心只想以武功取胜,直至去岁青州大败后,他倒是开始关心起这片土地日常经营管理状况了。
听到脚步声走近,袁谭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立刻将手上的竹简丢下,忙忙起身迎了出来。
“先生。”
郭图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公文,又将目光转回来。
“闻说人长而进益,今见大公子,果应此言。”
“先生劝我谨慎,我岂能不知先生好意?”袁谭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自当谨慎,只是……”
郭图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只是大公子担心延误了良机?”
“现今曹操急攻刘备,关陆皆在淮南,鞭长莫及,”袁谭道,“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的话刚说完,便察觉到自己这番见解一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否则郭先生不会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
好在婢女煮好热茶送了上来,令郭图将目光收回在漆杯之上。
“大公子以为,刘备与曹操,谁能赢下这一仗?”
“曹公兵强马壮,以逸待劳,兵马过汝南而无人察觉,如惊雷一般剿灭刘备近万兵马,何等神妙!”袁谭道,“即使关陆全力来救,恐怕亦不能为。”
“既如此,我们何苦现在仍要以势逼人呢?”
郭图的话语缓缓而出,袁谭愣了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
“曹公与主公是少年相交的挚友,亲如兄弟,”郭图笑道,“但毕竟不是亲兄弟,况且如主公与袁公路这般亲兄弟又如何?阋墙之事自古也并不少见哪。”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声音也温和得如同这秋日的朗朗晴空,但袁谭却在里面听出一丝隐秘的森然。
“我父是磊落重情之人,”他说,“先生这番言论若是被我父听到,怕是要当作离间之语。”
郭图见了大公子那狐疑的眼神,再听了这番似乎要辩白的话语,便笑得更加温和了。
“主公自然是磊落宽宏之主,”他赞叹道,“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主公?”
这句话没什么内容,但袁谭听得很顺耳,连连点头。
“不过大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曹公若是只有东郡,他虽与主公不同父、不同母、不同姓、不同宗,但他就是主公的亲兄弟!”
……这怪话说的,大公子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就喷出来。
但郭图的重点不是讲怪话。
“但他全据了兖州,那充其量只是从母昆弟(表兄弟)了。”
袁谭已经彻底明白郭图话中未尽之意,也明白了郭图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若曹公兼有兖州、豫州、徐州,大公子细想,他与主公还能不能亲爱如兄弟?”
曹操帐下亦有出谋划策之人,尤其是荀攸、郭嘉、程昱等辈,各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郭图绝对不相信这样一群虎狼之辈能真心实意追随一个宽仁庸碌的主公。
况且就曹操在宛城大哭大闹三个月,打着给儿子守灵的名义暗中串联汝南士族,又调兵遣将突袭刘备的雷霆手段,要说这样一位枭雄能一辈子跟着主公不变心——郭图觉得不仅他不相信,哪怕是他看不上眼的那些谋士,比如沮授田丰什么的,必然也是不能相信的。
“话虽如此,”袁谭沉默了一会儿,“但陆廉用兵如神,刘备又有名望,我此刻威逼利诱,能拉拢青州士族,不过因我势大罢了,待她归来……”
“仁义不过小道,”郭图立刻劝道,“刘备陆廉魅于小道,不知大势,早晚是必败的!”
若是真被曹操这样的手段打败,那也不算是摧折了英雄之名。
袁谭这样想着,感觉自己那些沉郁的心思淡了一些,兴致倒是提起来了,“话虽如此,那刘玄德也是豪杰,他丢了徐州,无处可去时,我倒要请他来青州,为我效力!还有他麾下那几员猛将,先生还须为他们选好宅院,我当以礼相待!”
这个青年说到这里,展望那个美好未来时,眉眼全然舒展开了,于是那张瘦削许多,因此显得更加严厉的面孔倒是奇异的温和许多。
但郭图知道,袁谭所说的全都是心里话,一点也不掺假。
这位大公子对刘备也好,陆廉也好,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私仇,他们的仇怨完全在于看上了同一块土地。
如果袁谭能全据青州,那单方面来说,他自然对刘备和陆廉都没有什么怨气了,不仅没有,还会兴起爱才之心。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傲慢。
因为袁谭藏在心底,视为毕生死敌,除之而后快的人,天下只有一位,就是他的同胞弟弟袁尚——恨不得食其肉,寝处其皮。
“这个么,自然,自然,”郭图了然,“我已派人去青州探问,说不定将来陆廉就是大公子的姻亲啦!若有这样尽心竭力的部下,大公子难道还要担心比不过三公子吗?”
袁谭的眼睛亮起来了。
他也听说过陆廉有个妹妹,生得十分美丽,并且一直未曾婚配。但对他来说,女子美貌算不得什么令他特别在意之事,因此也不会因为这样的隐隐听闻就对陆白生什么心思。
但现在想一想,他心中开始蠢蠢欲动。
如果趁着青州危难纳了陆白,他自然就有了借口派遣使者,以姻亲的身份与陆廉来往。陆廉毕竟是女子,也许会认下这门亲事,当然若她与乱世中大多数诸侯将领并无不同的话,她也许会不管不顾唯一妹妹的死活,全然不理会来自袁谭的示好。
但这门姻亲仍然是存在的,并且仍然会对刘备与陆廉之间的君臣关系产生影响。
想到这里,袁谭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郭图。
他很想尽快全据青州,但经过上一次的惨败后,他已经冷静许多,并且逐渐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让别人替他厮杀,比他自己上阵厮杀更好。
郭图捻了捻胡子,给了大公子一个肯定的微笑。
“大公子且放心,”他说道,“除却剧城,东海亦有安排,必令孔融田豫四面楚歌,不得不拱手让出北海才是!”
“这是什么……这,宣高兄,宣高兄你这是!”
当昌豨走进东海郡守府时,他怀疑自己的结义兄长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
因为臧霸身体一直很好,从来不会得病,前两日还拉着大家出门去打过猎!可今日为何病得这样重了!
他的额头上裹着一条白布,身上盖着小被子,靠在凭几上,看姿态似乎虚弱极了。
……但面色还是很红润,脸上的肉一块块地也很饱满。
而且听到昌豨带了颤音的问询时,臧霸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藏着很多个意思,但是对于昌豨这个跟随臧霸很久,且时不时会被他坑一把的小弟来说,这个意思可以简略点当做“你是猪吗?”来理解。
这位态度不太好的病人虽然头上包了白布,身上盖着被子,但面前没有摆什么药汤,而是摆了一箱子金饼,闪闪发光,颇为显眼。
……这就更诡异了。
“咳,咳咳咳,”臧霸将蒲扇一般的大手团成一团,放在唇边咳了几声,“适才青州有使者来……”
“青州?孔北海来求救么?”昌豨问道,“可是袁谭发兵了?”
“不,”臧霸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平原来的使者。”
昌豨看了看那盘金饼,又看了看臧霸装病的架势,忽然就明白了。
“袁谭派使者以重金来说阿兄!”
以重金来说他,要他作壁上观,既不救刘备,也不救北海!当真小人!
他很想气势汹汹地再加上一句,甚至再加上几句!
比如说臧霸当初见大势在刘玄德处,便故意捆了孙康去投诚,还特地不带上他!
那一日在下邳的酒宴上,臧霸哭得那么大声!那全是假的!只有他才是真心想投刘使君!他!
臧霸似乎根本不在意昌豨那指责的眼神,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咳嗽过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想要发兵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现下病了……”
“是,”昌豨忍着气说道,“宣高兄病得及时!”
“唉……”臧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此只能让你替我跑这一趟了。”
昌豨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但是既没闭上,也没有想好该说出什么话来。
“身边这几个兄弟里,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臧霸虚弱得快要睁不开眼,却还在勉力坚持着说道,“我是生病了,无力管着兵了,你替我去一趟青州吧!”
几个兄弟里,昌豨论智谋,论勇猛,都比不过旁人,臧霸有什么可信他的?
他就一件事值得信任——他是这几个兄弟里,最为亲近刘备,最想跟着刘备混饭吃的。
因此言外之意也很明白了:我收了钱,那我得装病,我不管青州和徐州的事了,但你要是接管了我的兵,那肯定也不是我收钱不办事啊!
……昌豨看了看这一箱子的金饼,又看了看躺在那里再次装病,而且眉眼间全是坦然的臧霸,总感觉自己还是想说点什么出来。
……但他最后也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位带头大哥。
第255章
这位东海泰山军的昌将军自开阳出发,来剧城拜访田豫时,田豫正拿着一卷青州诸郡县士族阀阅事的竹简在发呆。
他虽然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郭图,但他已经隐隐猜到袁谭身边这位谋士的意图,因此当昌豨说明来意,尤其说明了臧霸见到了来自平原的使者后,田豫一点都不感到惊奇。
“袁谭这一手倒是精明,”他这样说道,“剧城修缮数次,城高墙厚,兵精粮足,他硬攻不能得手,若只围困孤城,谁知道数月间战事将起何种变化?”
“曹操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主公现下回到下邳,修整兵马,难道不能击退曹操?袁谭若当真围起城来,到时便是骑虎难下!”
况且他若是围城,田豫自会隔绝内外,不令城中士族受到外界讯息。
但现在来这一手就十分精妙了。
他现在自然还不能关闭城门,那些自平原而来的使者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剧城,与城中士族暗通款曲。
“我不担心袁谭围城,”田豫慢慢地说道,“但李傕郭汜祸乱长安时,长安城岂不比小小剧城坚固?”
长安城破,非因外敌,而是内贼作祟!
昌豨十分意外地看了一眼田豫。
这位年轻文士生得并不高大健壮,因此看起来更似运筹帷幄的谋士,而不像真正能够提剑领兵的武将。
臧霸临行前暗示过昌豨,要他将青州士族中有些蛇鼠两端之辈的事提醒田豫一下。
提醒一下,但不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