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坐守荆州,既无此志,更不擅征战,刘备又同为汉室,是他的宗亲兄弟,”郭嘉问道,“他岂会与主公结盟,一同攻伐刘备?”
曹操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很认真地剥起了这个冬日里难得的水果,“只要刘备想迎天子,刘表就会与我结盟。”
刘表会不会真打不重要,但他一定会摆出真打的架势,让刘备不得不分心分兵去防备荆州的兵马,这样一来,以他的兵力如何能攻下宛城?
至于刘表的态度也很容易猜测:一则宛城原本为刘表所据,现下若被刘备攻伐了去,刘备是还是不可能还他的,地理位置又对荆州那样重要,刘表心中必然戒备;
二则大家都是宗室不假,但大汉十几万的宗室,人人都对玉座有理论上的继承权,若刘备迎了天子,刘备自然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嫉恨的呢?
输给外姓人也许很可耻,但输给自家兄弟更不能忍受。
因为若是外人来篡位,这些汉室宗亲们还能骂一句贼子,若是自家兄弟重现了光武之事,他们就只能闭嘴叩首了。
“刘玄德以为自己在救这个大汉,”曹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岂不知天下宗室皆盼他早死。”
接下来,只要他们快一步将天子接来,这个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关于这件事,甚至连雒阳宫中的天子与皇后,都因此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陛下可东巡至邺城,也可至许昌,”伏后坚定地说道,“袁绍不过一时意气用事,并非当真不敬朝廷。”
“袁绍那般对待臧洪,”天子怒道,“我去邺城,岂非受辱?!”
“侍郎回复曾言,袁绍只是气恼臧洪不曾与他说明,并不是……”
“朕若东巡邺城,”天子咬牙道,“天下人皆知朕弃了臧洪!还有何人会对朕忠心?!”
“既如此,不如应了曹公的安排——”
“他先攻伐有朝命在身,讨伐袁逆的刘备,又杀了董承万余人!”这位年轻的皇帝声音变得越来越高,“我若去许昌,亦不知命在何时!”
宫女们早就退了出去,黄门屏气凝神地躲在壁衣后,既不敢留两位贵人在殿中无人伺候,更不敢出一声。
于是整座宫殿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伏后才终于开口。
“陛下有吕布护卫……”
“吕布亦无钱粮,”天子立刻回绝道,“他岂能敌过曹操!”
“纵如此,陛下与妾弃车而行,徒步回长安便是,”伏后凄凉地说道,“马腾韩遂,能入陛下之眼否?”
天子愣愣地看着他的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这样憎恶刘备呢?”
“因为陛下是妾的夫君,但臣子们只是大汉的臣子,”伏后平静地说道,“陛下若投刘备,那些忠于陛下,愿意为陛下而死的公卿都不会再忠于陛下了。
“陛下啊,只要大汉还是那个大汉,只要天子还是刘家的宗亲,他们就不会再为捍卫陛下的玉座而效死了。”
大汉还是那个大汉,在胡人眼中,这些中原人依旧是汉人。
但陆悬鱼眼中的“大汉”与天子眼中的“大汉”必定不是一回事。
她这样慢慢说完之后,陈群那张冻得发白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能做的,不过是给百姓一个没有战争的天下,”她说道,“但那还不够,那充其量只是一片废墟。”
“将军想要的,莫不是尧舜时才有的清平天下?”他似乎在赞美,又似乎在叹息,“只有圣贤才能建立那样的功业,在下……”
“我没见过尧舜,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人过得怎么样。但我知道在我心中,农人也好,商贾也罢,他们应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已经走到了帐门口,亲兵掀起帘子,她正要请他进去,才发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忽然就乐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圣贤,长文也不是圣贤,”她笑道,“但我知道,这事不是只有圣贤能做的。”
不,她不知道上古的圣贤是什么样子的。
她只知道创造过历史,创造过奇迹的人,也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第340章
她这样讲给他听的时候,他的神情奇妙极了。
眉毛轻轻地皱起一点,似乎觉得她的言辞很狂妄,又在里面寻到一片见所未见的新天地。
但她讲这些不是为了输出她的价值观。
陆悬鱼在言辞说服人这一项上表现得一直不太好,长此以往,就养成了两个习惯,一是不重要的事情,她就放弃说服别人,能妥协就稍微妥协一点,比如她晚上不想吃汤饼,但同心要是做了,她也就跟着不吭声地吃了;
二是重要的事情,比如从那些“家无余财”“仅良田百亩”的世家手里追查隐田,人家不配合,她也就放弃说服那些人,让张辽带着骑兵去转几圈,拉开□□比比划划一下,在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上,大多数土地主想想也就明白了,不去招惹大汉的暴力机器了。
她讲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我做的事情,你做不到,你能做的事情,我也做不到。”
经历过乱世后的百姓不需要铁蹄,而需要清正廉洁的文官来引导他们,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她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陈群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此刻的他显然是有这个潜质的。
但他立刻给出了反驳意见:
“将军也做得到。”他说。
……他说得特别认真。
“我忙。”她有点心虚地狡辩道,“你看我在军中,俗务颇多……”
“将军不须治经学,做博士,只要军旅闲暇时手不释卷,必大有所益。”
……她就有点接不下去这个话。
……她总不能实话实说,“除了打仗之外其他时间我都宁可摸鱼也不想看你们写在竹片上的繁体竖版书。”
于是她只能干咳一声,“我学着呢,学着呢。”
陈群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人从中军帐走出来。
走出来的是个美少年。
虽然这群生活秘书希望她给他们赐名,但他们在被选中之前各自都有爹妈给的姓名,拗不拗口另说,她很不喜欢给别人乱改名字,因此张嘴时仍然喊他们原来的名字,闭嘴时就在心里给他们按大小个排号,小一小二小五小六这么喊。
现在走出来的是小二和小五,一个是高挑的阳光少年,一个是清秀文雅略有一点瘦弱的男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些炭,另一人手里提着小簸箕,里面装了些炭灰,显见他们刚给帐内的炭盆加过炭,此时见了她,身子立刻侧到一边,低眉顺目。
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容,迈腿就往里走。
陈群在她身后慢了半步。
待她转过身时,两个美少年已经出了帐。
陈群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也不知道在看啥。
“……长文,你看什么呢?”
他转过身,那张刚刚还很诚恳的小脸不知道是被炭火的热气烤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变颜变色的,青白里泛着诡异的粉红。
“将军帐中,”他的话有点不是很连贯,“需要那些人伺候吗?”
“他们?”她反应了一下,“哦,是张孟卓送来暂时照顾我的,他们都能读书识字,是挺聪明的小郎君。”
陈群似乎细细咀嚼了“读书识字”这几个字,然后立刻有了反应。
“既然如此,将军可愿割爱?”他语速很快,“今岁上计将至,在下那里人手不足,很缺几个识文断字的文吏,还有田使君处已是不眠不休数日,将军也知岁末……”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恨不得挥动两只手跟着比比划划加强一下语气,但她还是觉得他有点诡异的夸张和造作。
“我确实想过这件事……”待他终于讲完时,她犹豫地盯着他看,“但你们也不至于就差这几个人吧?小沛这里军规新立,他们几个能替我处理一些营中杂务,我用起来还是挺顺手的。”
“将军若缺人手,我派人去小陆校尉营中送信,请她送几个女吏过来,一可为将军处理杂务,二亦可就近照顾,将军意下如何?”
……她有点发愣地盯着陈群看。
总感觉他好像有点什么问题似的。
但他咳嗽了一声,硬是顶住了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还冲她露出了一个“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的微笑。
“不行,那些女吏读书识字不易,她们既能在乡间里弄谋一个职位,与男子一般做事,便不该寻来留在我身边,做这些磨墨铺纸的琐碎活计。”
陈群似乎是被噎到了,脸色渐渐地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生气,两只眼睛也亮得很。
“她们不堪驱策,那在下总行了吧!”
……帐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她的嘴巴下意识地张开了,睁大了眼看着这位像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大脑突然短路的纪律委员。
“你……”
他像是忽然收到什么信号一样,手忙脚乱地从坐席上爬了起来,连招呼都不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位徐州从事虽然年纪轻轻,但言行举止端肃庄重,从来不曾这样失态过。
现下跑出帐门正好撞见了过来寻陆廉说话的张邈,他甚至也没有停下来好好与这位陈留太守见礼,而是胡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就面红耳赤地疾行而去了。
雪地还是滑。
因此陈从事疾行时,还不小心一个趔趄。
……但这次没有人扶他,因此他趔趄之后,竟然也勉强站住了,而后匆匆上了辎车,一路逃也似的出了张邈的军营。
这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那里愣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神情,而后将目光转向了跟着他一同过来的另外两个美少年。
“啧啧啧,你们可见到了吗?”
“见到了,”美少年小心说道,“但主君的意思是?”
“你们几个,往昔颇有些心高气傲,难道我不知吗?”张邈循循善诱道,“哼,你们自以为容貌生得比你们更俊俏的,不如你们聪明有才学;比你们有家世有才学的,又未必有你们这样俊秀,那位陈从事你们见了吧?人家既有才学,又有出身,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
两个美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营外那正在远去的辎车背影。
“勉之!勉之!”
张邈也跟着笑呵呵地望过去一眼,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在比辎车更远的北方,隐隐有枝叶凋敝的树林,白雪压在枝头上,泛着冷冽的光。
而穿过那片稀疏的树林,在更北的地方,河流冻结的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辉比冬日的太阳还要苍白,还要刺眼。
但所有这一切他能想到的,冰冷而严酷,能够暂时阻止战争的冬日里的光,最终都将在乌云一般的军队脚下变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