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打完这仗?他们这半载不是都在屯兵吗?谁个打起来了!”
亭长牙疼极了,“大胆!我就没见过不怕打仗的人!”
不久之后,他每每想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都忍不住顿足。
世上哪有那么一语成谶的事啊!这两群农人不仅不怕打仗,而且真的打起来了啊!
……从官府调解失败后,两个村子的争端就升级了。
先是下徐村的农人趁着夜毁了上徐村的水渠,甚至还毁掉了一部分的田,而后上徐村第二天发现时,立刻就找人一边抢修,一边干脆将水渠挖宽,把整条河流都挖了过来。
两边的农人白天要下田除草干活,晚上还要点起火把,守在田里防止邻村毁田,他们彼此已视对方为仇寇,住的却还这样近,一条土路上来来往往。
于是当两边的人在村外的土路上相遇,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动起手,总之是将对面打了个鼻青脸肿,而后就变成了两个村子之间的械斗。
他们虽然只是农人,不曾接受过军营里的操练,却都是经历过贼寇山盗的,论起排兵布阵虽然比不过那位不下雨的小陆将军,竟还比名满天下的张孟卓老练些,就这么各自拿了长杆短棍,锄头铁锹,妇人在后,男子在前,壮汉居中,簇拥着老村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两个村子之间的战斗。
第一天上徐胜,第二天下徐胜,第三天也是下徐胜,第四天老村长便寻了自己在另一个村的表兄弟们,拉来了百十来个人,一起抵抗西凉狗贼。
这场战争刚开始被曹刘的斥候们都当成了笑话,路过时都要让马儿停一脚,看看那些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田舍翁。
但没过多久,这些骑兵就笑不出来了。
这场战争从两个村子发展成几个村子,又继续发展成了附近十几个村子之间的大乱斗,他们互相刨开对方的祖坟,并且将长杆的一头削尖,于是死伤者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血腥。
这场村斗对于后来听闻的士人们而言都不可思议极了,天确实旱,但怎么会有因为水源而爆发的战争呢?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一条河去死呢?
但曹刘双方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过来了。
他们想要阻止这场几千人之间的争斗,但又都怕踏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那些小吏、里长、还有村中的老人,他们都听谁的话,是谁的人?
会不会是用这场械斗来掩盖一些军事行动?
当刘备派出了一些兵卒,想要制止这场争斗时,行军的痕迹被远处的宛城游骑见到,更是坐实了这个猜测。
“刘备屯兵于南阳,究竟是作态,还是真要打宛城?”
这个问题被曹操和谋士们反复地琢磨研究,直至他们听闻刘备假借阻止械斗的名义准备偷袭宛城,于是问题得到了答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不本来也是老刘家的祖传手艺吗?!
“若失宛城,兖州危矣!”
曹操在反复确认北边有袁本初的兵马屯于东郡后,终于拍板决定了:增兵!
南阳这个大郡不能失,若有失,兖州就彻底被刘备从豫、徐、青三面包围了,既然夏侯惇已将天子身边的兵马都撤走,吕布部下也有反心,御驾又需要数月才能到达鄄城,那么曹操可以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主力全部调集到宛城来,打赢这场宛城保卫战!
曹操行事谨慎,抽调兵力也神不知鬼不觉,原本是可以瞒住所有人的,但他必不会瞒夏侯惇,毕竟其中有几道调令还需要夏侯惇这边配合。
通常情况下来说,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事,比如曹操就是一个非常警觉,非常谨慎的人。
夏侯惇虽然没有主公的精明,但他悄悄抽调走天子身边这些兵马时,也是很小心的。
他甚至特地找来问了魏续一句:
“吕布近日可有异动?是否警觉?”
就像曹刘想不到上徐村与下徐村的械斗并不源于阴谋,而只源于一个老头儿挖水渠的决定,夏侯惇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话,就能引发这样大的乱子。
第372章
夏侯惇问那一句,实在只是他小心谨慎的缘故,并不是真心要对吕布做些什么。
哪怕是曹操,也不准备在天子到达鄄城后立刻诛杀吕布,在这位枭雄看来,吕布这样轻狡反复的人留是留不得的,想杀倒也非常容易。
原本夏侯惇颇警惕吕布在天子身侧,是否有所阴谋,但三番五次的打探之后,发现吕布的想法当真是一时一变的,于是这位夏侯家的大将看他便只剩下鄙薄了。
他为人浑浑噩噩,做事只凭一时之利,现下又失地失粮,便如无根飘萍,虽然仍然是天下公认勇武超群的名将,但已经与朽木腐草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杀他,只会惊了天子,惹了骂名,再令刘备无端多生出些天然的盟友,还不如到了鄄城,设计用那群并州将杀了他的人,夺了他的兵。
这套想法和魏续不谋而合。
唯一分歧之处在于:魏续没想过等到鄄城。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有城府有智谋的人,在长安之乱前,他只是个粗俗好色,有勇无谋的武夫而已,哪怕是一路的颠沛流离也不放在心上,在魏续看来,只要跟着姊丈,天大的事都是姊丈来扛,他根本不用操心的。
现在虽然情谊没了,反而添了刻骨的恨,但魏续对于策划一场阴谋仍然有诸多不足。
他心急,甚至可以称得上心焦。
听了夏侯惇这一句问话,他立刻便多想了。
曹操必是准备对吕布动手了。
他这样想到,不然为什么最近兵马调动频繁?为什么夏侯惇会特特地寻他来问这一句?
“他那等愚人,能有什么动静?”魏续立刻道,“咱们随时便可以动手的。”
夏侯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谁和他是“咱们”!况且刚进兖州,离鄄城还有五百余里路呢!现在主公不在,大军又尽调去宛城,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如何能惊动吕布?
但兵马被带走,兖州空虚这种事,夏侯惇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他只是轻轻地冷哼一声:“吕布居于天子之侧,岂可轻举妄动呢?”
说完之后,这位独眼将军便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示意魏续离开。
魏续站起身,行礼,往帐外走去的时候,他还是懵着的。
他猜不透夏侯惇的想法,也听不出夏侯惇的弦外之音。
但当他走出兖州军的大营,呼吸了一口炽热干燥,带着马粪味儿的空气时,他忽然就悟了。
——为什么现在不能下手除掉吕布?
——因为吕布护卫天子,夏侯惇不能动手,动手了,就视同对天子动手,名声就臭了啊!
——那并州军能离开天子吗?
——不能,吕布再如何愚鲁,也知道护卫天子左右是他现下唯一的生路,他断不会领军离开。
于是这个问题在魏续的脑子里,就指向了一个非常奇葩的走向:既然曹公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肯主动攻伐吕布,那魏续再找一支兵马来打吕布不就行了?
只要让并州军乱起来,夏侯惇就能动手了!名正言顺!“护驾讨逆”四个字就够了!
没错!他今日来寻自己,旁敲侧击,故弄玄虚,必然就是曹公兵马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没怎么读过书,但还特别爱动脑子的魏续认真想了一番之后,差一点就要转身回去问问夏侯惇他猜得对不对。
但他聪明地止住了这个念头,没有做出这样的蠢事。
夏侯惇既然是暗示他,自然是因为惊扰天子銮舆,其罪大也,这么不忠不义不为臣纲的恶行,怎么能从代表曹公来迎天子的将领口中说出来呢?
魏续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
他兴致勃勃地骑上马,奔出了兖州军营,并且一路向着他已经选好的那个目标而去。
这种事自然不能他自己来做,否则难免夏侯惇率军平叛讨逆时“一不留神”,杀他灭口,他得选一个胆大又不聪明的人来。
……当然,在并州军里,这种人特别好找。
他选的目标是郝萌,理由特别简单。
一,郝萌很勇;
二,郝萌很傻;
三,郝萌虽与他们走得近,但到底不是并州人,他是个河内人;
四,除了郝萌自己之外,营中上下的并州人都知道他那个娇滴滴的小夫人和吕布是有一腿的;
一个粗糙,简陋,称不上计谋,但对郝萌来说已经足够的计谋就这么出现了。
正好端午节,魏续先是命亲兵寻了一瓮好酒,然后又拉来了一头羊,再请郝萌过来吃肉喝酒。
这个武将欣然就来了,“脩长兄如何独请我呢?”
“军中这么多人,早就忘了故乡,独伯微并非如此,我见你神色戚戚,因此留心,”魏续笑道,“今逢佳节,当与你共饮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为他把盏。
郝萌愣了一会儿,“脩长兄如此有心?”
他家既在河内,当初屯住雒阳时,自然有机会时不时回去看看家乡故老。
并州将领们早快忘了家乡是什么样了,独他能回一趟家,原本是很幸福的事,但也因此,在河内被乱军所扰,而后他又不得不追随吕布,离开长安时,心中格外难过。
“大丈夫岂能困于儿女子事耶?”郝萌喝了一盏酒,又换他为魏续把盏,“追随天子,终究能奔一个前程出来。”
“这倒是,”魏续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意有所指道,“将军总是不薄待咱们的。”
酒过三巡,又有婢女抱着琴进帐,为他们弹了起来,郝萌一面饮酒,一面就开始上下打量婢女。
“你若喜欢,”魏续大着舌头说道,“将她送你便是。”
郝萌斜眼又看了几眼那女子,摇头笑道,“还是罢了,脩长兄身边之人,我怎好染指?”
“伯微不是刚刚说,莫困于儿女子事耶?”魏续满脸通红地说道,“不过一个妇人罢了,你莫不是怕你家夫人……”
要说怕的确是有一点的,毕竟是新娶进门没几年的小美人,郝萌脸一红,刚刚想辩解时,魏续醉醺醺地便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当真在意她,便换了她身边那几个替她把风的婢子,省得将军——”
郝萌的酒似乎猛地醒了,他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肉,一条条一块块地都涨了起来!一把便抓住了魏续的领子!
“尔出何言?!”
魏续那一瞬间似乎酒也醒了,他的脸惨白惨白,吓得说不出话。
“是我酒后……酒后胡……”
“此事,此事,”郝萌咬牙道,“你如何得知?!”
婢女抱着琴,悄悄溜出了帐,
魏续闭了闭眼,似乎绝望又悔恨,“你难道不知么,军中只瞒你一人……”
“将军所爱者,难道不是侯成和宋宪那两个小妾?!”
帐篷里静静的。
连郝萌自己说完这话,都觉得太过荒唐。
吕布既然会偷侯成宋宪的姬妾,为什么不来偷他的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