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侧有宫女的尖叫声,又有纷乱的跑步声。
而战马甚至未曾因那两名士兵生命的消逝而暂缓脚步,它跑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直至腾空而起,越过了面前的阻碍,轻盈地落在地上,并且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嘶鸣!
那不是天神,而是她的父亲!
吕姁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父亲!”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也不能停留地撞开门口两名侍卫,冲进了天子的帐中!
“陛下!曹贼逆节,欲行弑君之事!臣虽誓以死保陛下,却不敌贼兵势大!陛下!请速同臣离营为上!”
吕姁站在帐外,望着匆匆从帐篷里出来的皇后,后者很明显也看到了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意识地转到她的肚子上,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皇后在想什么?
吕姁痛苦地想,也许是在想,吕氏女既然腹中也有陛下的骨肉,说不定吕布会趁着这个夜里,悄悄地杀死皇后,甚至杀死皇子,扶持自己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
而吕氏女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个。
有父亲的亲兵在奔着这个方向跑来,人数不多,也许是因为受了夜袭,兵马集结不易,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兵马用去平叛,也许是因为父亲像长安,以及后来很多次那样,预判情况不好,便先将自己的兵马撤出去,只带上必须要带的人走。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车子的方向。
战马想出去已经不易,这些车子被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围在里面,如何离开呢?
若是这些车子不能出去,她和母亲……该怎么走?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那些车子,忽然神色一变,猛然上前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若贼军势大,温侯带不带你同行?”
吕姁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吕布正是此时出了帐,他手上搀扶着几乎已经不能行走的天子,那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匀称,锦衣玉食,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再没力气挣脱渔网般靠在吕布的臂膀上,任由他搀扶着,往吕布的赤兔马上爬。
他爬不上去,身旁的黄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趴在地上,用后背当做支撑。
他还是爬不上去,黄门更多了,有扶他的,有搀他的,有推他的,竭尽全力想要将他放在马背上。
一群人中间,天子的身形摇摇欲坠。
吕布咬了咬牙,“有布匹否?!将天子裹在我身后——”
“有!有!”小黄门们立刻又跑来跑去,替他寻了布匹,顷刻间便将天子放在他的背上,又用布裹了个严严实实时,皇后忽然扑了上来。
“陛下!”她喊道,“陛下不救妾,也不救一救陛下的骨肉吗?!”
即使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夜里,皇后的发髻与衣着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与威严,但此刻她声音的凄厉,神情的凄厉,已经全然没有了皇后的风度。
她非天下母,她只是那几个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叫嚷,直到黄门将她拖开,于是她又连忙去揪住了吕姁!
“温侯欲救天子出险境,我不能拦,”她急切地,流着泪水地问道,“阿姁!你可否带上皇子?!他们都只是稚童婴孩,放在马上,很轻的!”
吕姁痛苦地看着她的父亲,看着他身负天子,骑上他神勇无敌的战马,看他用比她痛苦十倍,百倍的目光看着她!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需要一些办法自救。
不是指望用亲情来劝说吕布,而是更加冰冷的东西……更加,更加重要的东西!
吕布调转马头时,已有士兵努力将营前的辎车推开,让出了一条小路,那辆碍事的辎车被推到一旁,与另一辆金灿灿的车堆在了一起。
“父亲!”她上前一步,指着那辆格外庞大,格外沉重的马车,高声问道,“父亲不带它同行吗?”
吕布为难道,“阿姁,我先将天子送出去,再……”
“我并非怨恨父亲!也不求父亲带我与母亲同行!”吕姁喊道,“但天子若无仪仗与公卿彰其威严,父亲又当何以自处!”
天子十年前曾经被十常侍背出宫去,去时狼狈至极,但回来也还风风光光,这不假。
但那一次天子最多只跑到了洛水北岸,不过一天就又被接回来了。
这一次呢?
天子失去了河内和东郡,必须离开雒阳,他要去哪里?哪一位诸侯前来迎他?
那位诸侯迎的到底是天子,还是一个名为“天子”的小玩意儿,取决于天子的威严与拥护者。
如果身边没有仪仗,没有公卿,吕布带出去的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孱弱少年。
……哪怕是用最冰冷的逻辑来思考这个问题,吕姁想,哪怕他的父亲宁可舍弃她也要带走天子并非出于大汉忠臣的热血,而是奇货可居的心理,那也要保证天子是“奇货”才行!
金根车形制十分特殊且显眼,上有葆盖,下有朱轮,金银为饰,上刻山河日月,精美绝伦,这样的一架车想赶出去是很不容易的。
但只有这驾车才能彰显天子的威严,才能不让吕布手里的“奇货”贬值,才能让公卿们追上来——
她才能与母亲混在那些忠心的人群里,寻一条活路出来!
吕布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在御帐前,关于“谁走谁留”的问题经历了这样心惊胆战的交锋,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们还只是抱着衣服,秃着发髻,甚至连鞋子也没穿,四处乱跑。
直到陈宫领了百十来个兵卒冲进了公卿中间,高声地劝说他们跟着吕将军的方向走,那些那些士人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他们虽然慌乱,但也察觉到直到此时此刻,火势渐渐在外围营地蔓延开了,可贼军却没有。
“有人在剿贼吗?”他们这样彼此询问道,“难道是哪一位将军拦住了贼人?”
所谓“贼人”,也许是真正的贼寇,但也许是并州军与兖州军火拼,这些公卿们悄悄嘀咕,否则哪有那么巧,火都起来了,才有人敲起了焦斗?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并州军与兖州军……
……正在齐心协力地战斗。
夏侯惇已经完全的懵了。
他在清点过自己那不足两千的兵马后,立刻下了决定,一部分用来防守兖州军的东大营,另一部分跟随他去并州军的西大营。
以他的兵力不足以伐灭并州军,他必须作出充分的姿态,一面把叛乱的那些倒霉鬼除掉,一面安抚天子和吕布,将局势重新稳定下来。当然,他也会观察并州军的动向,如果对方在这场动乱中的确表现得不堪一击……
这支叛乱的兵马有着河内口音,对于将吕布麾下之人都细心记清楚的夏侯惇来说,叛将并不难猜,必是吕布麾下的郝萌。
当他带兵找到他们时,这支千余人的兵马正与另一支并州军战成一团,并且很明显渐渐处在了下风,明明已经接近了内营,却又被逼得步步后退。
……天这样黑,战场又这样乱,对夏侯惇来说,他根本看不清对面究竟有多少人,他只能凭常理估计,既然能压制住千余人的郝萌,那必定是吕布的主力来了。
既然吕布的主力都来了,而且战斗力还这样彪悍,夏侯惇理所当然地打定主意,装也要装出并州军骁勇善战,大汉忠臣的模样——
他正是这样下令,命令士兵从后方夹击郝萌!毫不留情!
这支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精兵的军队进入这片烈火焚烧过的战场后,叛军一下子就崩溃了。
那些士兵没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坚持战斗的本事,他们勉力维持的阵线仿佛也被烈火洗过,荡然无存。
他们仓惶而绝望地向着四面八方逃开,再被兖州军围杀,一腔又一腔的鲜血倾洒在焦黑的荒原上,渐渐显露出他们在正面的敌人。
那并非数千并州军。
那充其量只有二百余人。
见到叛军退散,他们也没有去追,而是在为首军官的命令下,重新修补过阵型,而后严阵以待。
在烈火熊熊的战场另一端,那名指挥着这微不足数的兵马的武将面容渐渐变得清晰。
他的铠甲上满是血污,一块肩甲已经碎裂脱落,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在火光与黑夜的交织里,像一座山一样,像一位天神一样,守着内营的大门。
第374章
叛军虽然散了,但主谋并不曾散,他身边还有几十名扈从,决心与他并肩战斗到死。
那人在黑夜与火光中喘息着,颤抖着,却不敢再继续向前,只能用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咆哮着:
“高顺!你凭什么阻我!吕布看你不过一条狗罢了!”
趁着这个机会,他身旁有士兵向前一步,弯腰从面前的尸堆中捡出一块铁牌递给了他。
这位身材高大的将军扔下手里已经被劈出两道裂痕的藤牌,换上了那面新的。
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冷极了。
“背主之人,不肯引颈受死,徒增笑尔。”
“我哪里背主!”郝萌歇斯底里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主君!他偷了我妻!”
“你哪一个妻?”高顺冷冷地问道,“郝萌,你将发妻弃于并州,又见续娶之妻出身寒微,便弃她如草芥,娶了现今的世家女!若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论,你又怎敢这般理直气壮!”
郝萌一瞬间愣了。
他是个鲁直的武将,脑子里能装下的东西简单至极,被高顺这样一质问,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就不转了。
他要想一想该怎么骂回去,但高顺讲这些话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替郝萌梳理他一直以来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之类的男女情感问题的。
趁着那张粗糙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之色,高顺大踏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踩着面前尸堆,全力一跃,刀光便猛然到了郝萌的面前!
当夏侯惇终于在混乱的火光与浓烟间寻到了这片战场尽头时,他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郝萌身侧的扈从比这位主君反应快得多,刚想冲上前挡住高顺,高顺左手所持盾牌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面盾牌用在普通士兵手中时,最多也只能将人推开,但在高顺手中仿佛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那个扈从还未稳住身形,便被盾牌砸飞到了一边,口鼻出血,站不起来。
郝萌此时才刚刚惊醒!
这是高顺!马战吕布天下无敌,步战高顺却是营中少有对手的武将!
他怎么能乱了心神,他怎么能被迷惑!他——!
那柄环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于是视野里的高伯逊忽然变得模糊,然后与浓烟、火光、战场、惊呼一起,归于黑暗。
火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大了。
这个理应是大汉最有秩序的地方,秩序正在崩溃。
有溃兵在劫掠杀人,有官吏被杂役推进了火堆里,有宫女被尖叫着拖走,还有公卿坐上了车,颤颤巍巍地准备往外逃时,被人推下车来。
能开出这样一条道,还是多亏了天子那架金根车,尽管当它穿过浓烟与火光时,车上精美的朱漆立刻被烤裂,碾过正在燃烧的尸体时,车体上代表星辰日月的金屑洒落一地,但它终究是磕磕绊绊地被太仆驶出了营地。
有了金根车的指引和开路,公卿们或骑马,或坐车,总算是可以奋力逃离这个营地。
吕姁原本也可以跟着这些公卿一起逃离,但她不得不在混乱中寻到她的母亲严夫人,再想办法一起离开,这就耽误了些时间,而那些最有权有势的公卿们也已经紧紧跟着金根车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