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找到了什么发泄口,刚才还一直好声好气地说着话的这老汉开始指天骂地:“我们宜新县有不是没有新县令,哪个好好的干满一年了,还不是没过多久就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了。那些个当官的全是他狗娘养的东西,来不来都一个样。”
这老汉面黄肌瘦,胸膛剧烈起伏,眼底满是恨意。
“四年前我孙女被县里的王家二少爷欺辱了。他家有钱,又认识人,给县令送了一点礼,把我孙女弄过去当了个洗脚丫鬟,结果我那可怜的孙女没过一个月就死了。呸呸呸,当官的有什么用,欺男霸女。”
闻瑎知道这里的情况或许比较艰辛,可她今日看到的可能不过是这冰山一角。
老汉使着劲狠狠地拍着胸部,良久才把心里的恨意压下去,“娃,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能早点离开这地方,就早点走。”
闻瑎心里叹气,拿出来一两银子放到了他手里,“老伯,过个好年。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我保证,这里会变好的。
这老汉的眼底瞬间充满了泪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闻瑎一眼,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立刻跪下了:“恩人,恩人。我给您磕头了,您是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啊!”
闻瑎满是愧疚,根本无法心安理得受他这一礼。父母官,父母官,她现在如何配得上这个称呼。
那老汉始终不肯起身,给她磕了三个头。
他枯瘦得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喜悦的泪痕,骨瘦皮松的手插在雪里,才不至于抖动得太厉害。
闻瑎又在这路上寻觅了良久,面对着满街紧闭的店门,最后还是只身回到了那家破旧的客栈。
“婆婆,您这可以住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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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火炉发出的暖气将这间满是奢华物件的屋子里熏得热气腾腾,红木雕花桌椅,青瓷红器、屏风字画、羊毛捻线地毯,只看着物件的堆砌程度,比之京城大族也不遑多让。
这是宜新县乡绅陈向坤的家中,他是这县里最富硕的人家。
陈向坤只穿着一身单衣,肤色却泛红,额头上还冒着汗。一旁娇俏艳美的侍女拿着一串新鲜还泛着水光的葡萄喂到了他嘴里。
陈向坤把这侍女弄到腿上把玩着,嘴里咀嚼着葡萄含糊问道:“最近有什么陌生面孔进城里吗?”
“您也知道,今年的府试开始得早,这县里来来往往都是从咱们这到清赤府考试的学子,那陌生面孔的确多得很。不过,所有人都要经过城门,目前还没有找到符合的人。”
若是让县衙的人见到回话的这人,定是十分惊讶,这人乃是宜新县的从九品的巡检陈毛生,平日里的工作正是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傲气得很。
而如今却在这富绅面前伏低做小,姿态异常卑微。
陈向坤把葡萄皮吐到地上,不偏不倚,刚好落到陈毛生的面前。即使是这般侮辱人的态度,陈辉伢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有消息了可别隐瞒。”
“是是,您放心。”陈毛生从始至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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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瑎把行李都放到楼上,潦草地填饱肚子吃了一碗素面。
她将文书放在胸前藏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若不是提前来了几天,她可能也见不到这番情景。
客栈的老板就是那位银发妇人,她在这宜新县住了二十多年,知道这县城里大大小小不少的事。
似乎是看闻瑎面善,又见闻瑎对县里的事感兴趣,跟她聊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
这宜新县十三年前还不是这般模样,但后来连年征战,人死的死跑地跑,没留下多少了。这位叫曹鹃荷的老板娘告诉闻瑎,她的一只耳朵就是当年打仗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原来的新任县令,都是春秋天的时候来的,而且行程也比较统一,不是外县调任就是贬谪。
所以这宜新县的掌权者都会好好推算时间,提前都会大肆整改一番,若是闻瑎准时一月中旬赶到,别说路边的尸骨了,连见到的街上的行人都是专门的演员。
虽然瞒不了多久,可是最开始上任的时候不知道实情,后来知道了,又深陷这泥潭中太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清赤府遍地是高山、盆地,虽有平原、但也多是黄土荒漠,水利不好,百姓喝的水多有杂质。上一任的县令最开始也想过改变,但是没过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就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与这里同流合污了。
而他带头开垦的水利工程,也随着此人的调任戛然而止。
可闻瑎与其他人不同,她来得实在是不巧,腊月寒冬,又不按行程地提前到了这里,宜新县暗藏的一切都暴露在眼前。
果然,现在她还不能过早地暴露身份,也不能直接冲到县衙交付文书。趁着这个时间差,她要好好把这宜新县探上一探。
古代官员远方赴任,山高皇帝远,难免有人伪造委任状冒充。
为了防止这一事件,齐朝皇帝任命官员去赴任之时,都会将官员的档案交给本人一份。带着独有的密封文戳,工艺复杂,只要打开便不可能复原。
而这份档案里会详细记载着赴任官员的十分详细的信息描述,特别是在身体容貌等方面,比如身高、体态、五官等部位。只有负责接待的官员见到本人之后,才可打开卷宗通过上面的描述进行基本的比对。
闻瑎从未小瞧过古人的智慧。古代的印章一旦雕刻完成,负责雕刻的工人就会在印章的里面用凿子敲两下,而这种撞击会产生一些自然形成的纹路,绝对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只要闻瑎不把这档案和委任书交出去,宜新县就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新任县官是何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有了调查这里的机会。
宜新县地处西北,即便如今是穷乡僻壤之处,但民风依旧彪悍,虽说普通百姓为生存发愁,可县衙里那些衙役,城墙那处的士兵,看着都是身强力壮、再不济看着也很是肥硕。
闻瑎思忖,不能硬着来。
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这里的惨状。
翌日,闻瑎前往水渠之处,打算看看这半路停工的水利工程到底如何之时,竟遇上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对于现在身单力薄的闻瑎来说,称之为贵人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说:
猜猜会是谁?应该很好猜吧(doge)
第34章
天破晓,晨曦微光。
今日醒来得有些晚,如今已是卯时六刻,马上就要七点了。
她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寒气扑面而来,闻瑎浑身一激灵,她将衣襟塞紧,向窗外看去。
道路上的雪层虽然依旧很厚,但天已经放晴不少,今天说不定会很顺利,闻瑎脑海中下意识划过这念头。
昨日她借着游历宜新县的由头向曹阿婆问了几个地方的大致位置,回到屋内之后她便凭着回忆制成了一张潦草的地图。东南西北,闻瑎标注上大致方位,这草图上只有几个比较重要的路标地点。再加上她本就是半吊子画师,这地图看着也着实简陋。
不过嘛,能看就行,她不要求太多。
“小郎君,下来吃饭了。”曹鹃荷的声音传来,穿过门缝,清晰地传入闻瑎耳中。
闻瑎沿着楼梯边走边思考,曹阿婆虽然和她说了很多,但是街上店铺尽数关闭的原因却未曾言明,也不曾谈起。
她昨日便发现曹阿婆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这些,闻瑎觉得这位眼盲耳背的老妇人一定是有隐情。
不过,到底是比原来经历了更多的事,闻瑎与这位曹阿婆交谈之时,并没有放松大意,她以字代名又模糊了她的来历和目的。
曹阿婆把一碗粥和几碟小菜放到客栈的木桌上,“你过几日便要离开,现在多吃点,才有力气赶路。”
银发妇人的脸上满是感慨,她将碗筷放到闻瑎桌前:“哎呀,我这老婆子昨日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脸上简直是没有一丁点血色,吓人得很。”
“我在路上寻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婆婆你这家客栈,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了。”
闻瑎浅笑,好似无意提起般,模样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对着曹鹃荷随口说道:“说来也奇怪,咱这街上怎么都没几个店铺开门。昨日我就有些奇怪,但是太累了反而忘记问了。”
曹鹃荷撩起衣前的围裙,双手在上面拧巴着,胡乱地擦拭着手,叹了一口气。
“如今都到快要到除夕了,街上的商户大多都关门回老家了。明年初三的时候就会陆续回来了。要不是我这老婆子的家人都不在了,这店也不会到这时候还开着。”
闻瑎带着歉意,语气满是真挚道:“婆婆,是我唐突了,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她表面如是说道,而后便沉默着低下头继续吃饭。
闻瑎垂眸思忖,刚才她出声的音量并不大,曹阿婆也没有看向自己,但是却立刻做出反应并且回复,说明她并不如自己猜测的那般耳背。
用过早膳,闻瑎将重要的物品带着身上,准备出发时,突然问:“婆婆,昨日不是说还有其他客人吗?怎么还没见到?”
“那个小伙子昨天回来得晚,今天一早就又出去了。我这老婆子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干什么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闻瑎的那双桃花眼眼神凛冽地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上任县令实施的水利工程就是挖沟作渠,凿山截泉。
宜新县县域内有座大山,闻瑎站在县城大街眺望便可看见。
那山名为长峰。
起名之人乃是前朝的一位游人,姓甚名谁已无从考究。他游历至此,见到冬季却依旧满山青绿的山峦之时,诗兴大发,写下一首诗曰《长峰》:
“千尺峰头一岭青,云蒸霞蔚照青峰。白云深处藏仙洞,万壑松根下玉泉。”
这首诗流传下来的,后来清赤府的人便逐渐称这座无名山为长峰山。
原来那位宜新县的县令原本的计划是在靠近水源的上半山把大山拦腰一切,挖出长长短短的大沟,把山上的水截到沟中,再在水沟下面开梯田。
可是梯田还未挖好半路就停工了,反正对外宣称的官方理由是因为碎石泥沙过多无法继续开凿,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动过工。
闻瑎头发脸上被她刻意弄得凌乱,配上一身褐色的棉衣,闻瑎与宜新县其他人的样子已经相差无几了。
那山看着很近,但是步行了两个多时辰后,她才终于到了山脚。
期间路过了一个村庄,临近午时,炊烟四起。鸡鸣犬吠,还能听到嘈杂的欢笑声,和县城里满是肃穆的气氛截然不同。
闻瑎眼神探究望向那村庄,停驻片刻,继续赶路了。
走到山脚,闻瑎才发现这里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荒凉和寥无人烟。
山脚有两座瞭望塔,高度近三四层楼宇。
闻瑎打眼向上一瞧,半山腰那处还能看到一扇门,白雪覆盖着若隐若现,潜入深绿的山脉之中。整座山的确如那诗所言,即使万物已经都进入了休眠的状态,但山上的树大多却依旧带着绿意。
瞭望亭看着很新,似乎刚建好没多久。那两座高亭上并没有士兵,空荡得有些寂寥。
还没等闻瑎细看,瞭望塔下的那间木屋内,就传来了吆喝叫喊声,热闹得很。
闻瑎贴着树隐蔽着身影慢慢靠近,伏身向那屋内望去。迅速扫视里面的情形,一张四方桌子边上坐着四个人,有一人脸上带着伤疤。墙角那处有几把冷兵器,刀枪剑戟,发着寒光。
若只看长相,都是憨厚老实的样子,但是他们周身的气势,却像穷凶极恶的流氓之徒,一脸煞气。即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很明显,这些人是在赌博。
四人正打着马吊,一人拍着桌面,还在大喊着能赢多少多少钱,另一个人黑着脸嘟囔着自己在金逸山庄输了多少钱,早晚得赢回来。
闻瑎侧着身子蹲在窗下,耳尖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词,金逸山庄。她楞在原地,表情难掩震惊之色。金逸山庄,马吊。
马吊这项赌博活动,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禁止了。根据大齐律,民间若是发现有人进行此类活动,一律罚金十两,为首的组织之人更要蹲进大牢。
齐朝开国初期,官僚参赌聚赌,京城里各级官僚聚赌成风是公开的秘密,穷奢极侈,一个晚上五万金子不过是打底。那个时候,政坛上丑闻不断,士风萎靡,闹剧百出。更有甚者,赌场竟可以左右官场,腐败到极致。
禁赌令实施以来,民间风俗习性大改,一旦发现聚众赌博,轻则杖刑,重则砍头。官员参赌者,更是永生不得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