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闻瑎迈入陆府,陆有之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问闻瑎发生了什么。
闻瑎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仿佛去吴府上不过是简单做客了一番。两人就像普通的祖孙两人一样,一起守岁度过了这个新年。
十二月二十九日,闻瑎早早地从大理寺回到陆府,此时天还未暗。闻瑎走入后花园内,就看到陆有之坐在院内,凝视着一株被雪压弯了枝丫的红梅。
“老师,今日您似乎颇为愉悦。”闻瑎走到他身旁,和他共赏这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陆有之拄着拐杖走进那棵梅树,伸出手拂去了上面的雪,“珩屺,老夫本想着年后在让你搬到那新房子里,不过前日我找人算了算,最近的好时候只有明日了。一会我吩咐阿喜找几个人,和你一起收拾一下官舍的那间屋子,明日你就搬过去吧。”
“你明日也不当值,正好趁着春节假期,也免得之后日长梦多。”
闻瑎眼眸微闪,但是她最后还是笑着说:“学生都听老师的。”
陆有之从怀里掏出房契,把这东西递给闻瑎,“喏,那好。”
他笑得开心,满眼慈爱地看着闻瑎,“行了,先去你房间里休息一会,然后就出发吧。”
太兴三年,大年初一。
外面鞭炮齐鸣欢贺新春,闻瑎躲在房间里发呆,不知为何,闻瑎莫名地心慌,以至于月上梢头人声寂静,也依旧毫无困意。
她不敢在陆有之面前表现出丝毫的心虚,几乎一切都顺着陆有之的想法,可是,几天前吴居说的那件事,她却始终没有定夺。
闻瑎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半弯月牙,默默地把头埋到了双膝之中。
翌日,闻瑎实在是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闻瑎抿了口茶,“老师,学生前几日去吴师叔府上,师叔想让学生娶他的孙女。”
或许是炉火的热意熏腾脸颊,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有之的脸颊比往日红润很多,唇色也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他听到闻瑎的话,唇角扬起一抹笑,“是吗,吴居那老头子家里可只有一个孙女,他平日里可是宠爱得很,没想到居然会让我这蠢徒弟娶他的小孙女。看来吴居很看重你啊。”
闻瑎:“老师,学生还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成亲,娶妻,不是学生一个人的事。而且学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起一个家庭,我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好像也不错。”
她盯着杯中的水面,可能是有风穿过缝隙吹进来,水纹不时地变动着,映衬着暖黄的火光,煞是美丽。
陆有之看了她一眼,闻瑎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陆有之的双手捧着热茶,吸溜了一口,眸中满是暖意,耐着性子等闻瑎开口。
“而且,学生觉得吴家小姐年纪太小了,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学生已然二十有一,我害怕会辜负了那姑娘。学生,学生即便是娶妻,也想娶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
陆有之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闻瑎的头。
“你不必因为我而这般犹豫不决,说实话老夫也不是非让学生任何事都听自己的话吧。你这几天纠结来纠结去,还自以为瞒得很好。老夫看着实在是好笑又心疼。”
陆有之粗糙又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狠狠地掐了闻瑎了脸一下。
“唔唔,老师,很疼。”闻瑎揉着脸,嘟囔着。
“疼就对了,你连你老师都不相信,都当成外人在防备了。我能不生气吗?”
陆有之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珩屺,吴居那个老家伙是不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
闻瑎表情僵了一下,她立刻装傻,“老师,您在说什么,师叔那日只是问我要不要和吴姑娘成婚的事,其他的事学生可什么都不知道。”
刚说完,闻瑎就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她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打自招,还有比自己更蠢的人吗?
陆有之叹了一口气。
闻瑎低下头,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的表情。她拼命地把泪逼回眼眶,可是一点也没用,一点也没有。
她扑到陆有之的怀里,所有的情绪一时间倾泄而出,就像一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陆有之一边拍着闻瑎的头,一边说道:“珩屺,生老病死是常态。老夫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然是高寿了,而且我娘子还在下面等我呢,她那个人性子急,要是我还不下去找她,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去找别的老头啦。”
“还有啊,你这些天在纠结个什么呢,你想娶就娶,不想娶就果断拒绝。可别说为了让我这个老头满意才娶人家姑娘,老夫可没这么大的脸。”
闻瑎抱住陆有之不肯松开,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离自己而去一般,她抽噎着说,“可是,可是老师你不是想让我成婚。”
“闻瑎!老夫平日里说你傻你还不承认。”陆有之温柔抚摸的手一下子变了,垂在了闻瑎的头上,力道不大,但是闻瑎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学生纠结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根本没用对吗?”闻瑎哽咽着问,得到了陆有之“温柔”的捶打。
“全没用。”
“老师,学生,学生不想离开你。”
闻瑎话还没说完,泪就又止不住了。原来,她的泪还没流干吗?闻瑎用袖子擦掉泪,但是控制不住了,一直往外涌出来。
陆有之看着她,没有说话,粗糙的手划过已经红肿的眼眶,擦掉了她眼角的泪。
“珩屺,你长大了。”
正月二十号,夜,陆有之吐血不止陷入了昏迷之中。
在屋内伺候着的仆人第一时间发现了陆有之的不对劲,惊醒了半睡半醒的闻瑎,她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立刻奔向了陆有之的房间。
深夜,陆府灯火通明,
“快,快去叫李郎中来。”
李郎中医术很高,在京城中也颇有声誉。此人是吴居费了很大功夫从外面请来的,已经在陆府居住了半月之久。
李郎中此刻还在熟睡中,被闻瑎一把从床上拽了起来,“李郎中,老师又吐血了,他现在昏迷了,您快过去看看。”
陆大人不行了,怎么这么快又——
一阵兵荒马乱,李郎中的衣服还没穿好,随手批了一件披风,火急火燎地赶往陆有之住处。
他把了把脉,又掀开了陆有之的眼皮,李郎中将陆有之的衣襟解开,他掏出针石扎在陆有之的身上。
半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而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人无能,无力回天。准备后事吧。”
闻瑎忘记了呼吸,“您说什么?”
李郎中带着歉意的神色,给屋内的其他人鞠了一躬,准备离开。陆有之不是普通的呕血之症,陈年旧病,陆大人能活到现在全靠药吊命,可不知为何,陆大人已存死志。
病人如此,就算有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啊。
李郎中看着屋内的众人,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吴阁老将自己请来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没有自己,时间到了,人也会走的。
他刚迈起步子,却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
李郎中低头,看到了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闻瑎。
“李郎中,老师还有呼吸,他还活着,您医术高超,救过那么多垂死的病人。您救救老师,求求您了。”闻瑎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满目充血,一时之间竟有些恐怖,吓到了李郎中。
李郎中缓缓叹了口气,他是救过很多快死的人,但是那些人想活,也愿意活下去。可是陆大人不一样啊。
李郎中第一次见到陆有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那天正正好是春节的第二天,他和他那老婆子刚守岁了一晚上,清晨起来放了个鞭炮,他本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刚钻进被窝里,门就被砰砰作响。
他刚打开门,连脸都没看清,就被请到陆府了。虽说请他来的那大人承诺给他一锭金子,但是他老胳膊老腿的,也未免太粗鲁了吧。
李郎中还没从消气,就见到了陆有之,他这辈子从医了几十年,见过的病人不下几千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此人存死志。
望、闻、问、切,他确定了陆有之的病因之后,再想到陆有之如此平静的神色,此人可真狠,这般钻心剜骨之痛都面不改色。陆有之,不愧是当年的那个铁血尚书。
“闻大人,您放开小人吧。若是我能有办法,会对陆大人见死不救吗?”
闻瑎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郎中无论如何也扯不开闻瑎的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蹲下来,对着闻瑎小声说了一句话。
是这样吗,老师不想活下去了,她甚至不清楚老师承受着如何的苦楚,闻瑎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李郎中的诊断没有错,一个时辰后,二十一日,朝阳初升,晨光微熹。
陆有之去世了。
闻瑎颤着手试探着陆有之的鼻息,什么也没有,她呆滞地坐在陆有之身边。
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会呢?
第81章
翌日,讣告的文书下发,文武百官前来吊唁。
陆有之,齐太兴三年卒于京师南康,赠太子太师,追封国公。
闻瑎搬离了尚书府,谢绝了所有来客。
三个月后,闻瑎服阕。此时已是四月,满眼春色。
她本以为自己会官复原职。
但她回到住处的第二天,一位太监便亲临闻瑎家中。闻瑎听他说了一大堆,皱着眉,垂着头一直没说话。
那太监眼睛眨呀眨,就是没等到闻瑎起身接旨。
太监看着闻瑎,咳咳了几声提醒,但是那人却仿佛耳朵聋了,一动也不动。
这太监有些尴尬,终于出声提示:“闻大人,杂家都念完了,还不起身领旨。”
闻瑎抿唇,“多谢公公。”
旁边的陆阿喜心领神会,递给了太监一个大大的荷包。
太监这才笑出来,他笑意盈盈地恭贺着闻瑎,提醒了几句:“闻大人,您以后可是六品的起居郎了。等过几日您就得住宫里了,您这几天先准备准备。”
“多谢公公。”闻瑎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这太监回了个礼,就离开了。只是心里却琢磨着闻瑎,这闻大人从大理寺七品一下子升到六品,还是皇帝身边的官啊,居然脸上没露一点喜色。
莫不成是高兴傻了,也不对吧,不过这人还是很实诚,太监又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笑得露出眼睛眯成一条缝。
额外收获不小,一会他得买点东西给师父送过去,要是能再得几句指点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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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阿喜把门关上了,看着闻瑎的表情,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阿喜本就是陆有之府上的仆人,不过和普通仆人不一样,他爹原先是陆有之的管家,而且他自己的小命都是陆有之所救,因此对陆有之极为忠心。
当年陆阿喜不过二十来岁,后来陆大人辞官了,给了他爹一大笔遣散费,去了他们的奴籍,就不知所踪了。陆阿喜一家用着这些钱,在京城里开了个小铺子,虽然不算多,也足够一家人在京城这地界吃喝不愁了。
前年陆有之重新回京,陆阿喜知道这消息,不顾家人的反对,关了铺子,又重新回到了陆有之身边。后?婲来,他知道了陆大人收了个弟子,见到了闻瑎。后来,陆大人请求他一个下人,好好看着闻瑎。
再后来,陆有之死了,陆阿喜就跟在闻瑎的身边,继续当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