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小时后,许则把漫画看完了,陆赫扬还在睡觉。许则看见有人从房子里出来,往这边走,于是他蹲下去,藏在栏杆下的围墙边,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听见那个人有点惊讶地说:“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然后陆赫扬被抱起来,他的下巴搭在保姆肩上,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陆赫扬看见许则躲在那里,他对许则挥了一下手,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有说出声,但许则知道,陆赫扬说的还是那句“要再见哦”。
许则点点头,把书塞在栏杆空隙里,转身往回走。
之后,许则熟练地每次都直奔后院开门,虽然中途曾被小胖向外婆举报过一次,说许则老是跑出去玩,但出于对这片住宅区治安的绝对放心与对许则的绝对放心,外婆只是叮嘱许则不要跑得太远,也不要打扰到周围的住户。
陆赫扬总是准时等着他,一次不落地为许则准备糖果或小零食,给他看漫画书,跟他分享玩具。陆赫扬没问过许则为什么从不说话,也没探究过许则的来历,两人自然而然地靠近,即便始终隔着一道围栏,但并没有对他们的交往造成任何阻碍。
对陆赫扬来说,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很顽皮的贺蔚和不爱搭理人的顾昀迟,会跟他们认识,是因为长辈有来往。但许则不一样,他出现在一个十分稀松平常的午后,像飘来的一片叶子、一朵云,没有预兆也没有自我介绍的开场白,是偶然闯进生命里的,一个不会说话的新奇来客。
他们保持着很单纯的、没有杂质或任何利益牵扯的神秘友情。
“我要走啦。”陆赫扬轻轻揪揪正在低头专心看漫画的许则的头发,“漫画送给你看吧?”
许则抬起头,陆赫扬经常在某个时间点说“我要走啦”,但他也不知道陆赫扬到底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那好像是一项固定的出行安排。
许则把漫画书还给他,摇摇头,然后笑了一下。
“你可以不用对我笑。”陆赫扬说。他觉得许则其实并不爱笑。
陆赫扬每一次都会提出要把漫画书或玩具送给许则,许则都摇摇头拒绝,但他对陆赫扬的好意感到高兴,所以才会笑,不过陆赫扬总让他不用笑。
可能是错觉——虽然七岁的许则尚且不懂这种感觉叫“错觉”,他发现陆赫扬会经常性地重复某些话、某种行为,那些许则记得很清楚的事,陆赫扬却好像没有知觉和记忆似的,一遍遍重复。比如明明分开时陆赫扬会说下次给你看某本漫画书,可到了下次,他拿来的却是许则看过的那本——其实已经被许则看过不下三遍了,因为陆赫扬似乎总忘记许则看过,于是三番两次地拿给他看,并且每次都会说:“这本最好看了,一定要认真看哦”。
许则从不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他想陆赫扬应该是很喜欢那本,所以希望自己也多看几遍。
“走啦。”陆赫扬把口袋里剩下的所有棒棒糖和巧克力都塞给许则,然后收拾好漫画书和玩具,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他边后退边对许则挥手,“要再见哦。”
许则抱着零食,对他点点头。
是一次很平常的分别,他们约定会再见,但两个人都没有想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再见。
“许则是吗?”今天一到,坐在沙发上的女主人就放下茶杯,对许则说,“今天在客厅里玩吧,陪陪他。”
“他”指的是小胖。
小胖坐在玩具堆里,对许则吐着舌头露出炫耀的笑。
叶芸华牵着许则走到沙发边:“那你今天在这里玩,乖一点,不要弄坏这个哥哥的玩具。”
她知道许则不喜欢小胖,可在这里他们需要服从指令。就像女主人不想别的小孩在家里,所以许则每次都要一个人去后院待着,不论阴天还是晴天。而今天小胖要许则陪他玩,许则就得留在客厅。
越是底层的人,选择权就越小。
许则坐在角落里,手上拿着一只很小很小的汽车,他怕弄坏小胖的玩具,所以拿了最小的一个。小胖这次终于逮到许则,得意极了,他模仿着谍战片里的主角在地毯上翻滚,然后抬起抢把橡胶弹打在许则身上,又或是操纵遥控汽车撞许则的腿,总之不让他有片刻的安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许则看着窗外,想到陆赫扬说不定在等他,他们已经又有快一个星期没见了。
许则把小汽车放到地上,站起来,趁小胖还在寻找下一个攻击玩具时从客厅的偏门去了后院。许则一路小跑,打开栅栏门,朝陆赫扬家的方向加快脚步,然而没等跑过第三幢房子,他被叫住了。
回过头,许则看见外婆、女主人和小胖站在那里,小胖正嚎啕大哭。
--------------------
陆赫扬:鲨了你。
第44章
许则被带回客厅,他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女主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对他说:“喜欢什么玩具可以跟哥哥说,让他送给你就好了,怎么能偷走呢?”
无端被安了一个罪名,许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听见外婆问:“那个小汽车放在哪里了?”
小胖还在哭,但一滴眼泪都没流。许则跑去刚刚坐着的那个角落,拨开旁边的各种玩具,底下却空空如也——他明明把小汽车放在这里的。
许则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摇摇头。
“那看监控吧。”女主人温柔地说。
保姆从平板里调出监控,从许则在那个角落坐下,拿起小汽车开始,到小胖不断地骚扰欺负他,再到许则站起身,一共二十八分钟。
最后许则把小汽车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时,因为行动太快,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手在地上撑了一下,被边上的玩具挡着,无法辨别他是否真的把小汽车放下了,还是握在了手里。
保姆关掉监控,与女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搜了许则的身,没有发现什么。
“那只能找物业调外面路上的监控了,可能是怕被发现,藏在路边的草丛里了。”女主人看着许则,淡淡笑着,“但是太麻烦了,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客人也要来了,这件事就算了吧,小孩子难免会犯错,下次不要这样了。”
是第一次尝到被冤枉的滋味,许则从不知道原来会那么难受。
“不会的。”一直沉默的叶芸华忽然开口。她一向对女主人很有礼数,此刻声音却变得冷硬,“许则不会做这种事,可以去调外面路上的监控。”
女主人有些惊讶,不过她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柔声道:“叶师傅,我知道你心疼外孙,但小孩子不能这么宠着,会学坏的。”
“调监控吧。”叶芸华摘下围裙,将满是面粉的手在上面擦了擦,“等太太您看过监控再说,如果真是许则拿的,我会带他来道歉和赔偿。今天我就先回去了,烤箱的时间已经定好了,到时候把点心拿出来就行。”
“走吧。”她牵起许则的手,带他穿过厨房,从后院往外走。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许则第一次在这里发出声音:“外婆,我想去那边。”
“去那边干什么?”
“我认识了一个小朋友。”许则小声说,“他每次都会等我的。”
叶芸华没有多问,就像她相信许则不会偷东西或说谎一样。她跟着许则走到一幢别墅的后院外,许则跑过去,站在栏杆边朝里面看了看,没有人。
“我能等一下他吗,等他出来。”许则仰头问叶芸华。他今天不能跟陆赫扬一起吃东西看漫画玩玩具了,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想和陆赫扬道别。
“在这里等。”叶芸华对许则招手,让他到路对面的树下。
许则攥着叶芸华的衣角站在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后院,等陆赫扬出来。
他等了半个多小时,腿都酸了,但没有等到陆赫扬。
“外婆,走吧。”许则低下头。
叶芸华没说什么,把许则抱起来。她向来是干练、严肃又话少的,许则很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关心或慈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婆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外婆对不起。”许则趴在叶芸华肩上,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偷别人的玩具。”
“但是外婆不能在这里赚钱了。”
“钱可以去别的地方赚,但谁都不能这么欺负你。”
许则感到安心了一些,他揉揉眼睛,看着渐渐变远的那座空荡荡的秋千架,在心里默默说:“要再见哦。”
许则有本小本子,上面的其中一页用水彩笔画了十一个圈圈,代表着他和陆赫扬见过的每一面,最后一个圈圈旁边,七岁的他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要再见哦。
像一个幼稚的又不抱期待的愿望,在许则几乎快要将它忘记时,某天却忽然实现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
初二,许则二次分化为s级alpha,预备校调出他的档案,通知他进行入校考核。顺利通过考核后,许则去预备校递交资料。
办公室里,许则站在即将成为自己班主任的老师桌前,等她审阅资料。门被敲了两下,有老师说“请进”,随后门被推开,一个老师抬起头,笑着说:“陆赫扬啊,来拿成绩单?”
这个名字熟悉而久远,许则猛地一怔,有点僵硬地抬起头。
阳光从门外透进来,长长的一道,alpha站在那束光里,像棵挺拔生长的树。
“嗯。”alpha的声音低且清晰,是在变声期都不显得沙哑的音色,“不好意思老师,我昨天才刚回来。”
“没事没事,还以为是别人替你来取,没想到你自己特意跑一趟。”
陆赫扬笑了一下,接过成绩单时他抬眼,目光短暂地掠过许则,脸上仍然带着点笑,是那种看陌生人时礼貌又冷淡的笑。
他很快就离开了,没有特别留意到许则——那个无声地站在某张办公桌旁,脸色有点苍白的alpha。
他也不会知道在对视的那半秒钟里,这个不相识的alpha心里卷起了怎样的巨浪。
七年,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盈盈声音清亮的鹿鹤羊,长成了高高的,嗓音低沉的陆赫扬,外形气质是惊人的出挑,但也实实在在地看起来冷漠很多。
那时候他们每次分别,陆赫扬都对许则说要再见哦,然而真正再见的时候,他没有认出许则。
许则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他没有告诉过陆赫扬自己的名字,断联多年,相貌变化,遗忘和陌生是必然。
只是对于许则来说,童年时期的最后一面没有见到,所以留有缺憾,所以记忆也尤其深刻一些。
就像快乐不会使人难以入睡,让你辗转难眠的永远是那些抚不平的遗憾。
那天回到家,许则从房间里翻出那本泛黄的小本子,打开,在十一个有些褪色的彩色圈圈后面,用黑笔加上了一个圈,在旁边写下:又再见了。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外婆不再去别人家里做糕点了,她在路边开了一家早餐店。”回忆很长,都被许则一语带过。他看着输液瓶,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再后来,我妈妈去世了,外婆的精神开始出问题,前几年的时候,她病得更严重,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她身体也一直不好,在精神病院里过得很辛苦,所以我才开始挣钱,让外婆可以去好一点的疗养院。”
许则说到这里就停了,怕自己太啰嗦,虽然他总共讲了没几句——可或许陆赫扬未必想听这些。许则舔舔下唇:“很晚了,你困不困?”
“不困。”陆赫扬静静听完,倒了杯水递给他,同时问,“你说不打了,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许则老实回答。他对唐非绎说不打了,是因为在那种情境下,他切实感到疲累和厌倦,但很多东西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以后会少去。”许则补充道,“要放暑假了,我找了份工作,还有我给外婆申请的一个补贴也要下来了。”
打工挣不了多少钱,补贴也没有多少钱,一切都是建立在叶芸华情况稳定的基础上,但凡她出现任何意外情况,光靠这些钱是绝对不够的。
“是什么工作?”
“一些零工。”
陆赫扬没再追问,换了个问题:“补贴有多少钱?”
“大概几千块,比没有好。”许则好像对此已经满足的样子,“还有其他两个补贴,申请很久了都没消息,应该不会有了。”
他平静地、如实地陈述着在别人看来十分窘困的局面,陆赫扬觉得许则如果脸皮厚一点、心机多一点,或者学学如何卖惨,一定会比现在过得轻松。
但那就不是许则了。
陆赫扬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就叫医生。”
他将许则手里的水杯拿过来放到一边,许则靠在枕头上看着他,陆赫扬站起来,许则的目光就跟着往上抬。
“又这么看着我。”陆赫扬好像很淡地笑了一下,说。
许则就垂下眼睛,听话地说:“不看了。”
可这个回答好像不对,因为陆赫扬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俯下身来,一手撑在许则枕边,另一只手在许则嘴角肿起的乌青上轻轻蹭了蹭,语气柔和:“没说不让你看,今天好好睡觉,以后有很多机会可以看。”
他说有很多机会,但许则知道其实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