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里只是个稍显清秀的少女,同样,她身负重伤,所谓的力量也不复存在,但他依旧背着自己一路奔逃,从漫长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挣破天际的一刻,金光漫来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没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战斗。
邪灵与龙尸的战斗。
那头龙尸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上都是碾压无首邪灵的,邪灵唯一的优势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动、跳跃,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银灰色的,它斩出的剑招极其诡异,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动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脏是龙尸的要害,钢刀朝着那处猛攻,却皆被拦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颗肉弹,在冰面与白骨之间来回弹动,虽极其灵活,但肉眼可见得不如龙尸强大,若它动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龙骨碾成肉泥了。
但饶是它已如此灵活,几次下来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颗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团。
不过这也印证了邪灵强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点不比龙尸好杀。
这头邪灵已如此强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灵不是居住在深海里么,为何孽池也有?”林守溪问。
“巫祝湖距离大海本就不算遥远,它很有可能是通过地下暗河潜行而来的。”
小禾解释道:“大部分邪灵都居于深海,因为它们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里,但也总有背离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们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是谁将它们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们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几声,说。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来自深海的恐惧,不由生出了一种压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师妹休息好了么?”林守溪问。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纤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继续向白墙的方向前进,奔出了一阵路后,凄厉的尖啸自身后遥远的冰原传来。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回头望了一眼。
微光笼罩的冰原上,白骨龙尸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对瞳孔像是跳出山峦的红日,似永不熄灭,肉团似的无头邪灵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齿一合,血浆似的东西爆出,邪灵的躯体就此四分五裂。
这是尘世千万年斗争的缩影。
龙尸不知有没有继续追来,但幸好,他们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间,穿过了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跨越了这般遥远的距离,来到了这牢笼的边缘。
天已微明,长夜过去,石门应是开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还要沿着石墙向西走一阵才能抵达石门。
“有人!”小禾说。
林守溪听觉不如小禾敏锐,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树丛中两个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关与纪落阳。
他们不知掉到了哪里去,身体湿了个半透,裤脚上甚至还缠着藻类。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捡它差点命都没了!”王二关大声地抱怨。
“当然重要。”纪落阳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我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你是穷惯了吧,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王二关不屑一顾。
纪落阳冷冰冰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护着你,我看你早死无数遍了。”
“说得我没出力一样。”王二关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纪落阳盯着他,怒火中烧,“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对手。”王二关说:“现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个境界。”
“你……”纪落阳阴沉道:“希望你遵守约定。”
“先逃出去再说吧……”王二关喘着气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什么人在后面?!”
扭过头,看到的确实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样,他与纪落阳皆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小禾姑娘她……”王二关疑惑,心想都这个危难关头了,你们竟还有时间在这恩爱?
“师妹受伤了。”林守溪快速解释了一下,“龙尸还在追我们。”
“龙尸……”王二关踮起脚尖,“它在往这里跑过来吗?”
“应该很快了。”林守溪说。
无需再说什么,四人一同向石门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对话显然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绝非追问的时候。
沿着白墙一路奔跑,两人终于来到了石门之外。
最令他们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石门没有打开!
明明天都已经亮了,按理说孽池除妖已经结束,云真人应当打开石门迎他们回去,然后解下腰牌,根据颜色深浅分发奖励。
可大门依旧闭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汇聚在门口,惊恐地望着他们。
“门……门没开。”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气无力地陈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林守溪同样困惑,“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么?”
“偶尔发生。”阿十说:“若云真人有其他事耽搁,是会晚些开门的,毕竟,孽池除妖并非什么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气,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门,知道此门唯有法咒可解,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
“现在怎么办?”
许多被林守溪救过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齐齐望向他,俨然已将他当成了意见领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方案,譬如引龙尸来撞之类的,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小禾?”林守溪询问小禾的意见。
小禾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从这侧打开石门。
沉默是令人绝望的。
他们像是齐齐从崖上摔下,尚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发生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