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靖心头一惊,她立刻捉住了楚映婵的手腕,低声道:“随我去追!”
……
访仙镇。
客栈里的人不是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议论纷纷,猜测着那神鬼莫测的道门门主是否已经毙命,皆想上楼看看,又不敢,便互相推举,最终推出一位公认的高手,带刀上楼。
他刚刚起身,楼上就传来脚步声。
戴着幂篱的傲人仙子款款走下楼梯,身边跟着那位黑衣少年。
莫说是毙命了,这位仙子身上连一片灰尘都没有见到。
她也没去看这战战兢兢的众人,只自顾自地走到掌柜前面,要了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端了上来,一同端来的还有几份掌柜赠送的茶点,林守溪低头看了会浮着葱花的面汤,问:
“师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慕师靖是今天,你与她是同一天。”宫语淡淡道。
林守溪点点头,取过筷子,开始吃面。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他吃面。
平静地吃完了面,林守溪将筷子搁到一边,他看向宫语,询问是否要出门,宫语却是摇头,她幽冷的目光透过幂篱,扫视向众人,话语宁柔,道:“今日是我徒孙生辰,诸位不知能否赏脸,前来道贺一声呢?”
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皆不敢动。
“师祖,不必了。”林守溪说。
“你做不了主。”
宫语冷淡地说了一句,又看向场间手持兵器的人,问:“我听闻江湖侠客皆豪爽,怎么诸位豪侠如此不情不愿呢?”
宫语的声音清柔宁人,宛若圣泉滴落敲打仙铃,但这仙音之中,却也透着一缕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提心吊胆。
终于,先前被推举出的那位带刀汉子硬着头皮站起,走到林守溪面前,抱拳道:“祝公子生辰如意。”
说完,他要转身离去,又被宫语叫住。
“你还没问他姓名呢。”宫语淡笑。
“那……敢问公子姓名。”汉子不得已,问。
林守溪眼神微动,他看向了宫语,宫语的神色被云雾般的帷幕遮着,看不清切,但他知道,她在笑,仿佛捉弄徒弟是件极开心的事。
“我叫林守溪。”林守溪深吸口气,缓缓报出了姓名。
此言一出,客栈内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之前他进来的时候,就有不少高手生出惊为天人之感,只是这位道门仙子太过惹眼,以至于大家没有过多讨论他的身份,如今他将姓名报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竟是当初魔门的大弟子林守溪,是常年与慕师靖争夺天下第一的人。
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竟还做了道门门主的徒孙?
先前,大部分人对于他的态度是羡慕的,在知晓他身份以后,这份羡慕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他们明白,将曾经的敌人收为徒孙带在身边,无异于是一种羞辱,如今她让大家去给林守溪敬酒祝贺,看似在羞辱在场的好汉,实则是在加深对林守溪的羞辱。
林守溪似也明白这点,但他并未辩驳什么,面色如常。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敬酒道贺,他们神色各异,有怜悯的,有震惊的,也有鄙夷不屑的,林守溪未退缩回避,一一点头致意。
店内所有人都真真假假地祝福过了他。
宫语兴意阑珊,终于起身离去。
门外,雨还在下,宫语目视前方,见身边的少年始终沉默不语,她问:“生气了?”
“没有。”
林守溪认真地回答:“你远比我强,我的生死都在你掌控之内,这些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宫语微笑,她将伞面倾斜,遮在了林守溪的头顶。
林守溪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回应什么。
他知道,许多人都喜欢先打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久而久之,对方会被驯服,言听计从。
“你也是这般对待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吗?”林守溪问。
“我对她们可比对你狠多了,尤其是楚楚那叛逆丫头。”
宫语走过芦苇丛,随手斩了一截尚且幼嫩的苇叶,手指揉搓间,它竟如丝绸般轻盈地卷起,变成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棍子,回忆道:“以前小映婵趴在桌面上挨打的时候,我常常会让她衔着这样一根棍子的尖端,挨打过程里,棍子不准掉落,若不慎掉了,处罚就重新开始……有趣么?”
林守溪紧闭双唇,神色微厉。
“又生气了?”宫语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玩弄着这叶子搓成的细长木棍,悠悠道:“只许你欺负她,不准我这个当师父的欺负?不愧是魔门弟子出身,好霸道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这重要么?”宫语淡然笑着:“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得乖乖听着。”
林守溪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此事记在心底,权当是修心了。只是看着师祖清傲而冷媚的笑,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位仙子当初被她师父责罚时,是何等情形。
……
嵯峨的山峰之上,古真派的门庭宛若裂口而张的巨兽。
久久不歇的暴雨冲刷过这座位于主峰上的建筑,大量的白水在山崖上汇聚,形成了一处又一处的飞瀑,瀑布在雨水中发出隆隆的轰鸣,偶尔劈落的闪电将山峰与暴雨映得雪亮。
古真派的门主刑恒站在一座石狮子旁,他脱去了外裳,露出了双臂的肌肉,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双眼眸比狮子更凶狠威严。
门庭的那头,宫语支着伞,娉婷玉立。
她与林守溪来到了主峰之上,来到了古真派的门庭前。
古真派今日尤其安静。
不少人已然逃走,但刑恒没有,他是古真派的掌门人,也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他的‘名’束缚着他,使他无法离开,但他同样不惧怕,这种不惧并非自傲,而是源于这些年的苦修。
几名弟子站在远处,遥遥地望过来,神色焦虑。
“见过道门门主。”刑恒抱拳,徐徐道:“不知门主大人千里迢迢前来观礼,所为何事?”
宫语轻轻点头,并未还礼,她在雨中闲庭信步,缓缓走向古真派,悠悠道:“我听说刑真人自创了一门吐纳之法,号称冠绝天下,便来看看是否确有其事。”
“雕虫小技罢了。”刑恒虽这样说,话语中却是掩不住的倨傲。
“我想也是。”宫语平静道。
此言一出,无论是刑恒还是他门下的弟子们都被激怒了,他们门派虽常常为非作歹,但明面上还是很讲礼节的,见道门魁首如此出言不逊,如何能够容忍?
“请门主赐教。”刑恒摆开架势,声音低沉似吼。
雷电像是交击于长空中的刀与剑,它随着刑恒尾音的炸开恰好响起,将满天雨丝照得清晰分明,暴雨冲刷着刑恒的遒劲如铁的肌肉,他也没有废话,张开了嘴,开始吐纳。
林守溪立在宫语身边,遥遥望去,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刑恒所创的吐纳之术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一旦开始,整个古真派似都被牵动,小到檐角的风铃,大到天空中如注的雨水,天地万象都随着他的呼吸凝聚到了一起,雄浑有力,气势宛若骤然腾起的沧澜。
他这一功法借的是天地之势,合的是万籁之相,随着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整个天地间都隐隐响起了龙吟,弟子们听了,无不心神摇曳,他们知道掌门很强,但没有想到他已强大了这个地步,弟子们抬头望去,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只觉得这暴雨与阴云之上,潜藏着一条吞吐日月的大龙!
宫语静立不动,没去打搅他。
刑恒心中冷笑。
他的功法极强,但有一致命的缺陷,就是施展起来很漫长,需要别人帮着护法,但他早已料定道门门主会托大,所以行了这冒险之举,如今看来,他的决断是对的。
“将内府修至身外,挟天地之威以为剑么?”
宫语遥看天幕,清冷道:“气势不错,只是想法还是俗了些,你……仅此而已么?”
刑恒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他只是自顾自地运功,不一会儿,古真派的山巅上,一切能发声之物都被他融为一炉,齐齐作响,流淌在天地间的真气也汇聚了起来,形成了声浪般的浪涛,真气被人们视为本源的力量,于是这席卷山巅的也正是本源的浪涛。
气势攀至巅峰之际,刑恒拔地而起,一拳打去。
似整个天地压上宫语头顶。
她幂篱拂动,裙袍轻舞,像朵一吹就会散的云。
轰——
裹挟天地之威的拳蓄势而下,停在了宫语的头顶。
宫语身边的地砖石块纷纷生出了裂纹,唯有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刑恒没有感到失望,相反,他发出了一声快意的狞笑。
第一拳之后,他一口气也没停,开始接连不断地出拳,他的拳头好似翻滚在乌云后的雷电,一拳接着一拳,越来越烈,越来越猛,永不停歇,打到后面,弟子们纷纷捂住了耳朵,生怕耳膜被震裂。
宫语被拳风团团包围,宛若随时要被海浪淹去的孤岛。
刑恒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意。
三天之前,他破境了,破开了困了他数十年的瓶颈,这件事他也没有说,只藏在心底,等这位道门门主上门。
天地有限人力有穷,他知道这位门主很强,但她终究是人,他已勘破大境,再加上自家功法的特征,一旦他开始出拳,对方就会被陷入他绵延不休的招式里,根本无法破解,哪怕是少林寺的金刚罗汉来了,也是金身被打碎的下场!
一切与他预料的也一样,道门门主真被他层出不穷的拳法困住了,只能守不能攻,她那薄弱的防线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仿佛下一拳下去,就能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传说击溃!
“刑某今日就要将你这故弄玄虚的面罩给扯了,看看你是妖是魔,若生得漂亮,不若留在门中,当我的镇派夫人!”
刑恒大声嘶喊,出拳更烈,弟子们捂着耳朵,在后面摇旗呐喊,为门主助威,弟子们都觉得,这场战斗注定被记载在武林史里,未来古真派取代少林武当成为天下第一大宗之后,此役更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刑恒出拳之间,忽听那女子开口说话,说的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子时到了。”她说。
刑恒听不懂,但林守溪可以,师祖说她不喜欢在生辰日子杀人,现在子时过了,他的生辰结束了,刑恒的命也该结束了。
“你若还有压箱底的功夫,快些拿出来吧,否则没机会了。”宫语不疾不徐道。
刑恒闻言大怒,举起碗大的拳头,重重砸下。
砸下的一刻,他甚至有种这拳可以摧毁山岳的错觉。
宫语伸出一指,轻点虚空。
这一拳停在了空中,僵然不动,宛若静止。
刑恒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身躯剧痛,似有什么东西朝体内挤压过来,令他五脏六肺开始扭曲。
“借天地之威者,注定要被反噬的。”宫语语重心长地说,说话的时候,她看向的是林守溪。
刑恒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