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袍大仙子曾告诉过她,天生行雨必有用,可她现在更像挥霍光了价值,被肆意丢弃的法宝,与这金钵同病相怜。
龙宫空空荡荡,行雨哪里也不想去。
可内心的深处,行雨还是觉得,这个世界的某处,一定藏着某个未知的使命,这个使命在等待着她……她是为此而活的。
……
不同于南方的暴雨,长安城依旧飘着雪,城头城尾一片银装素裹。
在这个严寒的冬日,这座古城展露着无与伦比的繁华与精美,比起南方传来的洪涝水灾,人们更关心上元节那个史无前例的巨大花灯究竟是何模样。
为了这个花灯,工匠们日夜轮班地劳作,几乎没有停歇。
国师说,这是送给皇帝的礼物。
年轻的皇帝听了以后很高兴。
不久之前,季洛阳死了,是老国师收殓了他残破的尸体。
国师还为他办了场葬礼,葬礼并不隆重,但很肃穆,葬礼上,国师为他安全地保管了十多年钥匙表达了感谢。
今日,雪忽地下大,满天鹅毛大雪,深宫中不少人披着大氅出来赏雪,国师也不例外。
深宫的长廊下,老国师摆出了一副古老的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
旁人见了这副棋盘,不由笑问:“国师何等身份,为何要用这副被虫蛀烂了的,满是裂纹的破棋盘呢?”
国师笑了笑,回答道:“因为当年下这盘棋的时候,老夫用的就是这副棋盘啊,今日忽然想起残局未完,便将它翻了出来。”
一边说着,国师一边拈起黑白子,落到棋盘上,摆出了当年未对弈完的残局。
旁人见了,哈哈大笑,大赞国师大人真是妙人。
国师也笑,说:“人是愚人,这棋倒是很妙的。”
旁人听了,便问:“既然是残局,那是什么时候的残局呢?”
“这局棋啊……”国师捋了捋白花花的长须,将一枚黑子拍到了古旧腐朽的棋盘上,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三百年前的残局了。”
……
第301章 同类
龙宫一空,九尊龙子离开了东海,泅渡过怒浪翻腾的海面,陆续登上大地。
它们号称龙子,但血脉并不精纯,从外貌上便可看出端倪。
它们的实力不足以跨过海底的地狱之门,去另一个世界兴风作浪,但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没有生命能阻挡它们横行无忌。这九条古龙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压抑了太久,兽性早已压过了神性,一朝出海,它们最想做的,就是报复这片土地,以残忍的屠戮宣泄心底的疯狂。
在它们眼中,只有自己才算是真正的生灵,天然拥有瓜分大地的权力,人、野兽、蝼蚁都只是创世者对于生灵残次的想象,他们的血肉与土壤无疑,都可被浇筑为神灵的庙宇。
负屃是龙的第八子,它喜好诗词歌赋,但文采向来不好。
今日,它化为白衣公子坐在高山之巅,于一块石碑前苦思冥想,待到暴雨淋透它的白衣,也才勉强得了两句:雷鸣多喧嚣,暴雨更放肆。
负屃写完两句,不得灵感,忽见山下有洪水来袭,灰蟒似的山洪狂舞过峡谷,舔舐山壁,深深扎根于泥土间的苍松翠柏被轻而易举地卷走,但好巧不巧,这山洪的流向恰好避开了一个村庄。
负屃见了,心生灵感,它消失在山顶上,变化真身去往大地,半炷香后才回来。
回来时,那座本该幸免于难的村庄已被大水冲垮。
负屃提起笔,一边扼腕叹息,一边在石碑上写下了后两句诗:
天地不仁慈,百姓多淹死。
“雷鸣多喧嚣,暴雨更放肆,天地不仁慈,百姓多淹死——”
负屃摇头晃脑地读着自己新写的诗,越读越满意,越读越欢喜,它将这石碑捧在怀里,以真气做旧,再抱着它寻了座香火鼎盛的庙,将它放在庙宇之前。
负屃正欣赏着,一道浊黄色的风从它身边卷过,负屃抬头时,庙中爆炸般的声音响起,祈求平安的人群惊叫着逃出。
负屃走入庙中一看,原本宝相庄严的佛像已倒在地上,四分五裂,佛像的位置端坐着一头生有龙角,身上长满金色长毛的怪物,它坐得四平八稳,口中诵念佛经。
龙的第五子,狻猊,民间传言它喜好佛法,被佛祖收服座下,于是出海之后,它第一件事,就是将世间的佛像佛宝砸个粉碎。
这个世界上,能够约束龙的只有天道法则,他们从不被人的道德所约束,在他们眼里,人类的道德与律法并不神圣,相反,它们只是弱者抱团取暖的篝火而已,一场暴雨就可以将其浇灭。
按照第三子嘲风的说法,它们并非在破坏世界,而是在将威严广布人间,未来,人间应更名为龙间,唯有第九子螭吻对于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它不喜灾,不好斗,只望天下太平,最喜杀斗的睚眦听后哈哈大笑,它说,若是天下太平,那人间干脆改名为太平间算了。
许多人在谈论正事之前喜欢先饮酒作乐一场,龙一样,这就是它们的饮酒作乐,等心中的阴暗与愤懑宣泄完毕之后,它们也不介意以救世主的身份现身,拨开云雾,驱散暴雨,享受万民的感恩戴德。
咸庆今年十七岁,是武乡县的一名少年游侠,他的爹娘与妹妹都在近日的水灾中丧生了,咸庆是个修士,他靠着从小极佳的水性幸存的下来,上岸时,他遍体鳞伤,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曾经享誉一方的修士也变成了流民,咸庆极不甘心,但这不甘心在见过了无数流离失所的惨状后变成了麻木,这几个月人间动荡不安,灾祸四生,妖魔横行,受人民奉养的宗门非但护不了人,还与妖魔相互勾结,如今,本就处境艰难的凡人更被剥去了住所与生命,只剩一丝苟延残喘的力气。
逃难的路上,一个曾照顾过咸庆的小村姑饿死了,这个小村姑并不好看,他尚是赫赫有名的修士时,根本不会多敲一眼,但今天,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死的时候,小村姑心心念念说想要吃饼。
咸庆摇摇欲坠的道心崩溃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他,竟连一个饼都弄不到,他心如死灰,想要了结掉自己的性命,在他准备自刎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场暴雨并非天灾,而是一条名叫霸下的妖龙所为。
如今,这条妖龙就在白盐湖中,已有义士在召集有识之士联合,带三尺青锋,前去斩龙。
咸庆立刻加入到了队伍中去。
白盐湖是当地一座很有名的湖,湖水很咸,可以晒出盐巴。
湖的中心有不少岛屿,其中有一座岛极高极大,像是隆起的小山,山顶还有座庙,龙王庙。
一队人泛着小船,冒雨去到孤岛,登山,抵达了龙王庙。
龙王庙前有一座龟趺,龟趺的碑文记载着这座庙的来历,庙门透着腐朽的气味,里面供奉着四海龙王的漆像。
电闪雷鸣之中,咸庆等人伪装成香客,等待龙王到来,龙王没来,倒是先来了伙山贼,他们与山贼扭打时,外面的天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忽听有人大叫:“看那里!”
两伙人停手,看向此人所指方向,那是窗的方向。
一颗血淋淋的黑色眼珠堵住了窗口,正朝里面张望。
从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瞳孔。
瞳孔已是如此,它完整的身躯该有多么巨大?
不等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大门也被推开,一截猩红的舌头卷了进来,将几个山贼裹住,卷走,扯入了外面的暴雨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里,山贼的惨叫很快熄灭。
那怪物似是吃饱了,没有继续进攻,就此离去。
惊魂未定的几人走出龙王庙,发现外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妖魔来过的痕迹。
已有人生出怯意,想要离去,这时,屋檐上忽然传来蛙叫,一根血红色的长舌鞭子垂了下来,卷住说要逃走的两人,嗖地一下缩回。
咸庆抬头望去,看到屋顶上趴着一头眼睛浮肿的巨蛙,它的嘴巴里,同伴正在被不断地咀嚼。
将同伴吞咽完毕后,巨蛙看着面色惨白的众人,从屋檐上跳落下来,满是碎骨与血沫的舌头一卷,要将所有人都吞入腹中,没有办法,这些游侠必须拔剑一战。
这一场极为惨烈,从白天打到黑夜,咸庆周围的人几乎死光了,只剩一个女侠还活着,她被咬去了手臂,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
咸庆浑身是血,他几次险些被卷入腹中,幸亏他于绝境中破境,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咸庆熟悉了这个怪物的战斗姿态,某一刻,他终于抓住了怪物的漏洞,使出全力刺出一剑。
这一剑刺空了。
雨水中,怪物凭空消失。
咸庆跪在地上,环视四方,忽地,他注意到了龙王庙门口的龟趺,他抱起一块巨石,用尽全力砸这龟趺,将它砸了个粉碎,龟趺竟是那巨蛙的本体,龟趺碎掉后,身受重伤的巨蛙再度现身,它的皮肤不再光滑,而是长满了泛着白脓的痘痘。
咸庆将它杀掉。
吃人无数的巨蛙就此横死在了龙王庙前。
“霸下死了吗?”奄奄一息的女游侠问。
咸庆没有说话,力竭的他倒在地上,望着天空。
天空像是漏了一样,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接着,令本已心如死灰的咸庆与女游侠震惊的事发生了。
他们身下的地面于震动中缓缓抬高,然后开始朝着岸边缓缓挪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抬这座山。
接着,咸庆身边,那对破碎的龟趺石像里,像有人在说话:
“听说狻猊死了。”
“怎么死的?”
“它在毁坏佛像的时候,遇到了一对杀手,狻猊与之相斗,大败,它想逃,但没能逃掉,被挑断了龙筋,割下了头颅,它的血肉脑浆也被挖出,流民煮成粥喝。”
“怎么可能?狻猊虽不及大哥二哥那般强大,却也武学通天,这个世上,谁能将它杀掉?对了,它毁的是哪尊佛的像?”
“那尊佛我不认识,但听说是近来于民间声名鹊起的一位女活佛,人称圣菩萨。”
“那杀狻猊的人可有留下名号?”
“男的没有,那位倒是留下了不少称号,诸如万龙之王,道门之剑,邪魔的灾兆,龙王墓地的吹箫人……”
“狂妄自大!”
“好了,霸下,你别整日将那你破山驮来驮去了,狻猊已死,我们当团结一道,绝不可被各个击破了。”
“知道了……”
低沉稳重的声音如此回答。
咸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只觉得,身下的山正在朝着白盐湖倾倒。
这一刻,它才猛地明白,那头巨蛙只是个小魔头罢了,真正的霸下一直处在这座湖泊里,他们登临的山峰竟被这巨龟驮在了背上!
果然,这才是足以呼风唤雨的神明啊……
咸庆感到绝望,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力量,才能与这力可驮岳,道可唤雨的妖物对抗。
山峰砸入山岳之中,激起滔天巨浪。
咸庆抱着必死之心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他的身体被一个白衣少年抱住,少年提着他的后颈,于水面上凌波而过,将他安置在了岸上,喂了颗护心丹,另一边,断臂的女游侠也被另一位黑裙少女抱起,护送到了岸边。
少年少女看着白盐湖中激起的大浪,凝重而冷厉。
咸庆听着风中飘动的箫声,看着黑裙少女腰间别着的箫管,不由想起了方才听到的对话,他立刻醒悟过来,艰难地抬起手,说:
“你……你们是……万龙之王,龙王墓地的吹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