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传令兵骑马从莫离身后奔驰而过。
莫离低沉的面色中有几分苍白,垂下的右手紧紧攥着折扇。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城外敌军攻城间隙走上城头,初次走上城头,眼见城内外的血水尸骸,他吐了一地,而现在,他已能对此勉强坦然处之。
城墙上还好些,城墙脚下就有些不堪入目。
李董联军的尸首在城墙脚下横七竖八铺了一层,鲜血早已将城墙脚下的泥土染成红色。那些尸首中,若是一箭被射中了喉咙,那都是死得幸运些的,多得是被雷石砸中全身开裂的,肠子撒了一地,被利箭射成刺猬,被狼牙拍拍成筛子的多不胜数,更有一些尸体,都被踩烂了。
铁箭插在地上、尸体上,如同荒地野草。
尸体中间,毁坏的云梯、兵器散落各处,壕沟或被泥土或被棚车填平,棚车给火箭射中,这时还在稀稀落落冒着火苗与黑烟。
“这是战争……”莫离有些失神。
裴约带着一群军士走过来,甲胄在行走中乒乓作响,在他后面,大批民夫抬着箩筐上来,箩筐里面装着馒头清水肉食,热气蒸腾。
民夫们一上来,立即忙手忙脚将这些吃食发到军士手中,不停招呼他们慢些吃,但这些大战之后腹中空空的军士,一拿到肉食就拼命往嘴里塞,也不管嘴里装不装得下,哪里会听民夫的劝。民夫们无奈,只得赶紧送上清水,嘴里不停说着“苦了你们”之类的话。
裴约站到莫离身边,随手递给他一块馒头,和他一起眺望城外,道:“参军大可不必上城墙来,你在城中安歇便可,这里有裴某在,参军不必担心!”
莫离接过馒头,轻轻咬了一口,仍旧是微笑道:“泽州城有将军固守,自然无惧贼军。只是将士血战,在下却龟缩城中,这种事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裴约正想再说什么,身旁军士忽然指着城外大声道:“将军,贼军又来攻城了!”
莫离和裴约一起望向城外,果然就见李董联军又开出大营,向城墙逼近过来。
裴约将馒头塞给身旁军士,大喝道:“贼军攻城,各部准备迎敌!”
莫离身旁一名正抱着长戈吃饭的军士,闻言立即站起身,喝一口水,将最后一个馒头整个塞进嘴里,催着面前的民夫赶紧下城墙去,自己转过身,握紧了长戈面向城外,只剩嘴里艰难咀嚼着占据了满满一嘴的馒头。
第74章 莫离
“呜呜……”
悠远绵长的号角声自城外响起,“咚、咚”的鼓声清晰可闻。
莫离凝神向城外看去。
泽州城外,安义军和怀州梁军开出大营,数千人分作多个方阵,跟在棚车后面缓缓向城墙逼近,方阵两翼有骑兵掠阵。士兵满千,无际无边,士兵盈万,接地连天。从莫离的望过去,城外敌军一眼望不到尽头!
伴随着敌军一步步踏进,脚步声逐渐合二为一,大地为之颤抖,山川为之失色。
莫离清晰的看到,城外敌军投石车狭长有力的臂膀忽得一甩,随即有呼啸声破空而来,裴约的大喊声已经在耳边炸响:“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避石,避石!”
随着将官们的呼喝,城墙上的军士立即缩身到女墙后面,莫离的动作也丝毫不慢。
“轰隆”的巨大声音传来,城墙仿佛也在震颤,莫离差点儿没蹲稳,给巨大的力量震倒在地,直到惨叫声和石块撞击各处的声音,清清楚楚钻进他的耳朵,他才意识到,这块巨石落下的位置怕是离自己不远。
暗呼一声侥幸,莫离心跳止不住加快起来。他蹲在那里,脸色苍白,但他告诉自己不要怕,因为怕就会输。
他本没有必要呆在城墙上,但他深知今日之战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还有千千万万场战斗在等着他,他虽以谋士自居,但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需要他监阵、亲上战场,或者身陷险境的时候。
今日置身战场,莫离打定主意,不过是抓住机会磨练自己罢了。若是不幸死在这里,他也认栽——既然注定要死,早死与晚死又有多大区别?
轰隆隆的撞击声不曾停歇,巨大的石块更多的是落尽城内,砸在民房上,或者落在城外砸在城墙上,真正落在城头的,其实只是很少一部分。
“床弩,放箭!”莫离忽然听见身旁的裴约大吼起来。
令旗挥动,但更多的,还是将官们的连声呼喝着“床弩,放箭!”,声音在城头连成一片。
大战时大声呼喊,应该是有振奋士气,抵抗恐惧的作用。莫离如是想着。
床弩开始反击之后,莫离感觉到自己心头的压抑松动不少,无论如何,己方开始还手了,总比之前只能挨打强得多。
片刻之后,莫离看到裴约站起了身,他也跟着一起站起来,向城外望去。
蚂蚁般的敌军已经到了城墙面前,数也数不清,他们举着大盾向前奔跑,手中的兵刃泛着冷森森的光,莫离感觉那些兵刃仿佛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手脚有些冰冷,呼吸有些不畅。
“放箭!”的命令几乎不需要裴约来下,敌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后,大片箭雨从城头飞射而下,撞进绵延一片的敌军阵中。莫离看到铁箭大多钉在了盾牌上,被射中的敌军军士,只要没伤到要害,依然顶着利箭往前冲。
这种攻势让莫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冲到自己面前,然后手起刀落……
被利箭穿透甲胄射中要害的军士,奔进的身体就会猛然停止,然后倒下去。
等到敌军越过壕沟,到了城墙下,架起云梯开始往上攀爬时,莫离能感觉到自己剧烈心跳,好似已经要蹦出来,就好像无数蚂蚁已经从地上爬上了脚背,并且还在沿着小腿往上爬。
“让城脚藏兵洞的人冲出去,杀他一阵!”裴约从容的命令声再度响起,传令兵领命而去,他一转头,看到莫离,奇怪起来,“参军,你怎么还在这里?”
莫离想微笑,但身体僵硬的他,这个笑容实在是要多干涩有多干涩,咳嗽两声,莫离用低哑的嗓音道:“无妨,我也为守城出一份力。”
他之前上城头都是在李董联军攻城间隙,在战斗之时还呆在城头,这却是头一遭。
裴约怪异的打量他一眼,不复多言,目光又投向城外。
莫离长长呼出一口气,跟裴约说了一句话之后,紧张感略有下降,感觉轻松不少。他伸手一抹额头,发现上面已是冷汗密布,自嘲一笑,莫离想道:“玩命的感觉简直刺激极了!”
骤然间,一声惨呼,他身旁的军士被一箭射中咽喉,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眼眸凸出,腿脚弹动,垂死挣扎。
莫离愣在那里,好半晌才艰难咽了口唾沫,额头上再次冷汗密布。
战斗一直持续了半日。半日之后,莫离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紧张了——任何一个因为紧张抖了已经半天的人,恐怕都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再紧张了。再者李董联军也没有攻上城头,莫离心中反而倒是平静下来。
心跳平复之后,莫离又暗暗自责:太懦弱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紧张成这副怂样,往后如何见人?
“将军,贼军突上城头!”就在莫离放松下来的时候,一句话又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随我来!”裴约二话没说,带人冲过去。
攻城一方突上城头是很平常的事,只要人不多,占据的时间不久就行,打下去便是。但既然有军士就此事来告知裴约,则说明这股敌军颇为彪悍,已经对守城产生了威胁。
莫离眼看着裴约带人离去,安全感顿时骤降,他蹲下来靠在女墙上,仰天作揪心状,自言自语道:“哎哟我的李哥儿,你赶紧带百战军杀过来吧,这守城战什么时候能到个头啊,太可怕了!”
他这话刚说完,近旁又是一名军士被城下弓箭射中,倒了下去。
莫离一阵纠结的站起身,握紧了随身佩剑,“这块地方貌似风水不大好啊,怎么老死人?”
他不起身还好,这一站起身,往城外一看,立即就看到他这边一架云梯上,一名敌军悍勇之士已经攀了上来,跟他就半个身子的距离了!
就在这时,莫离身旁一名泽州军士,手中长戈往下狠狠一戳,力图将来人戳下去。不过那梁军并非普通士卒,一退步,一闪身,一探手,竟然一把抓住了长戈,一用力,竟然将莫离身旁的军士拽出了女墙!
莫离慌忙间想去拉那军士,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城头。
那梁军队正再抬起头,看到一身白袍的莫离,怔了怔,估计是没想到这城头怎么会有个穿白袍的书生。他嘴里叼着刀,一边迈脚往上爬,一把取下刀,忍不住嘲讽道:“小娘们儿,滚开!”
说着一刀劈下!
莫离顿时大怒。
这直娘贼竟然敢藐视老子?
想我也是练过武的,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虽然不如李哥儿文武兼修,不比孟平那个武夫能冲能杀,但当年在神仙山收拾几个山贼时也是手到擒来!况且老子胸有诗书三万卷,能齐家能治国能平天下,出道以来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反手之间组建军情处纵横泽潞大地,你个泥腿子竟然敢恐吓老子?
我去你大爷的!
“噌”的一声,莫离一把拔出佩剑,顺势就将梁军队正斩下的长刀挡开,跟着一剑一剑劈头盖脸朝对方头脸刺下!
那梁军队正骤逢大变,连忙收刀格挡,脸上已变了颜色,对方攻势凶猛,剑影如蝗,简直恍得他睁不开眼,当下暗暗叫苦,手臂上已经传来阵阵刺痛,想必已是被对方所创。
“啊!”梁军队正大吼一声,就要不顾受伤也要反击,力求一招制敌,但抬头看时,那白袍书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难道方才没看清,自己已经一刀砍死了他?
梁军队正不及细想,立即攀上城头,就要跳进去。
忽然间,梁军队正眼中尽是恐惧之色,因为他看到那白袍书生,已经从地上捡起一柄长枪,刺到了自己胸前!
“滚下去吧你!”莫离大喝一声,一枪狠狠刺出,直接将刚攀上来的队正一枪给戳到半空,戳下了城墙!
听到对方的惨叫声和隐约掉落地面的响动,莫离尤不解气,愤愤道:“直娘贼,竟然敢叫老子娘们儿?”
忽听一声呼喝,云梯上又有人要攀上城头,莫离眼神一凛,想都不想,又是一枪刺出!
连杀两人,莫离豪情大涨,果断和赶过来的泽州军士一起,和意图攀墙而入的梁军展开厮杀!
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水,莫离感觉到热血燃烧起来,他直想大喊一声“痛快!”
但梁军不给他机会感叹,他又立马投身到战斗中。
第75章 李从璟的布局
夜,泽州城外,李董联军大营。
对泽州的攻城战还在继续,作为攻城一方,在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接近城墙的前提下,自然是不会轻易让防守方有喘息机会的,让防守方来不及修补损坏城墙、增添守城器械,便应该穷追猛打,让守城敌军无法得片刻安歇。
而攻城一方往往兵力数倍于守城方,是以可以轮流猛攻。
李继韬和董璋已经从前线督战的位置上撤下来,这时分两人正在大帐中一起进餐,趁着这个时间,两人就目前情况进行了一些讨论。
董璋看起来心情不是太好,有些忧心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吃着饭,看了李继韬一眼,道:“李将军,依你之见,这泽州什么时候能攻克?”
李继韬精神好比董璋好得多,闻言他抬起头,肯定道:“照目前攻势再持续十天半月,泽州必是你我囊中之物!”
董璋索性放下筷子,喟然一叹,缓缓道:“泽州城防之坚固,超乎你我事先预计,观其阵仗,裴约那厮准备也是极为充分,一时半会儿要拿下来,谈何容易?”
李继韬紧了紧眉头,也放下筷子,端视着董璋,问道:“董将军意欲如何?”
董璋也不再掩盖自己的想法,直接道:“董某认为你我的攻击力度不够大,应该再增派一些兵员过来。此番出征泽州,董某领大军六千,而李将军却只带了四千人,是不是少了些?”
听董璋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李继韬心头就有些恼火,不是他不想多带些人来,委实是他的军队前番在李从璟手里折损了两千有余,这会儿哪里去找更多兵马?
“此番我与将军来攻泽州,本是十拿九稳之事,但奈何李从璟那厮在后面虎视眈眈,李某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镇守潞州,以免其对潞州发难。”李继韬一席话说得有些憋屈,但随即振奋起来,“你我兵力虽只一万,但那泽州守军不过两三千之数,猛攻之下,要破城并非难事。”
董璋也不跟李继韬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道:“那李从璟要来救泽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突袭我营后背,与泽州守军里应外合,如此方有些许胜算。他区区三千人,怎么去攻潞州?”
“董将军不可小觑了李从璟这厮,此人虽然年轻,但却狡猾得很,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前番你我都在他手里吃过亏,该重视才是。”李继韬悠悠道,语气有些怪异,“与泽州守军里应外合,这么简单的事,他会料想不到我们有防备?”
想起去年在李从璟手下吃的亏,董璋也有些气恼,要不是面前的李继韬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他面子上几乎挂不住。
冷哼一声,董璋正欲说什么,有斥候来回禀消息。
是安义军的斥候,李继韬起身出帐,听了消息之后再回到帐内,脸色阴沉不少。
“如何?”董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