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旭日东升,霞光里黄河依旧平静,水中也早没有了血的猩红。河对岸的梁军开始渡河,他们先派了两艘小船过来,跟水寨沟通之后,大船才开始运送兵马过河。
宽广浩淼的黄河水面上,大船如巨兽,渡波而来,船阵呈三角形,中间一艘大船最为高大,远远看去,如一座水上城池。
“乖乖,这船可真大,比这水寨里的船大多了!”何小福忍不住感叹。
孟平微笑道:“梁军渡河而来的楼船,名为‘连舫’,高十余丈,方百二十步,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可驰马往来,能容人马两千余。”
何小福“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孟平摆手道:“去准备战斗。”
这个何小福就懂了,抱拳应诺,大步离去。
梁军大船行进速度并不快,大船周围有小船,以作屏障,不过这是渡江,并非作战,小船不多,免得近到水寨时,迟滞大船靠上码头。孟平双眼微微眯起,估算着对方大船离水寨的距离。
两百步时,孟平手一挥,他身边的旗官立即挥动了令旗。
水寨码头,原本停靠的小船,突然动了起来,朝河中行驶过去,速度越来越快,逐渐有离弦之箭之威势。这些小船称为走舸,特点是小而快,兵书上说其“往返如飞,乘人之不及,兼备非常之用。”
百战军没有水军,大型楼船开都开不走,但这种小舟却不然,只需要挑选军中懂水识船的军士,就能很容易操控。
梁军渡河大船上打出旗语,估摸着是问水寨,突然派出二十来艘走舸迎过去是什么用意。孟平没有理会,只是负手略显紧张的看着河面。
走舸和连舫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起栅栏,拉铁锁,阻截对方楼船!”孟平突然下令。
连舫没有得到回应,大旗还在挥舞询问,但是其周边的小船,却是迎着走舸加速迎上去,想要阻截。
但连舫旁的小船驶出没几步,便突然停住,静止在河面不动了。
甲板上有梁军来回奔走,撑在船舷上附身观察江面,意图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这时,百战军控制的二十余艘走舸,已经靠近了梁军楼船。
突然间,二十余艘走舸上,冒起冲天大火!
第99章 水寨(四)
百战军第一批冲出的走舸上,装满了蓬草、火油、膏脂、硝石等物,极为易燃易爆。梁军水寨出于防御需要,在河中水面下布置有栅栏、铁链等设施。孟平以栅栏、铁链困住梁军楼船,辅以走舸冲撞上去,点燃船中易燃之物,是为水战火攻之法。
烧其船,致其船沉人死,在梁军过河时,给其迎头一击,这便是莫离所谓“鬼斧十手”第一手当头棒喝了。
宽阔的河面上,南边是梁军渡河运兵船,密密麻麻,阵势浩大,一面是百战军二十余艘走舸,箭冲而至。双方之间的距离,很快拉近到百步之内。
何小福猫在走舸船舷内,船舷四周的构造类似于城墙上的女墙,有不错的防御效果,因为临近了梁军楼船,梁军楼船上开始射下密集的箭雨,铁箭钉打在走舸上,乒乒乓乓的声音连绵不绝,让人胆寒。
“避箭,避箭,盾牌手掩护!”何小福紧靠在女墙后,回头大声叫喊,“划桨手,给我快点划!”
梁军楼船无论大小,皆高于走舸,有居上临下的优势,箭雨对走舸上百战军威胁极大。在何小福大声叫喊的同时,划桨手两边的百战军,举起大盾遮挡箭雨。
即便这样,仍有将士被射中要害,血珠喷洒。
而百战军现在根本无法还击,走舸太小太矮,依仗的就是速度快,在靠近对方楼船之前,根本无法还手!
“快划,快划!”何小福满头大汗,一边盯着面前的梁军楼船,一边挥手大喊。
“都头,咱们正对面的梁军运兵船让他们冲上来的小船给挡住了,冲不过去!”何小福身边的百战军军士大声喊道。
“妈的!”何小福大爆一句粗口,往自己这艘走舸后面看了一眼,在他们身后,二十余艘走舸稳步跟进,河面在船前划出两道水波,被撞向两边,“让张队正和赵队正的船冲上去,点了那船,其余的跟我们绕道!”
“是,都头!”旗官大声得令,稍微起身,挥动令旗传令。但他刚起身一点,就被梁军的铁箭从后颈贯穿了脖子,倒在甲板上。
“干他娘!”何小福又怒又急,猫身跑过去捡起大旗,自己挥舞起来,他身旁的军士连忙举起大盾,为他掩护。
走舸在梁军楼船前的河面上划过一道弧形波浪,擦着楼船身侧飞驰绕过。何小福这艘走舸一转弯,他身后两艘走舸,顿时冒起熊熊大火,笔直撞上了梁军小楼船!
走舸上的百战军军士纷纷跳入河中,而走舸本身因为载有大量油膏等物,大火瞬间点燃了梁军楼船,火焰冲天而起。
楼船上的梁军,张皇失措,乱扔物件乱泼水,仍旧抵挡不住火势蔓延,上面的梁军将领发了狠,命令弓箭手对着河面上的百战军走舸和落入水中的将士,拼死放箭,不时就有百战军被射中。
“冲,冲上去,撞梁军大船!”何小福带着其他走舸,从梁军楼船之间的空地上火速驶过,冒着箭雨,一往无前。
“都头,右前方有梁军楼船冲撞过来了!”何小福身边又有军士大喊。
水寨栅栏和铁链不多,只能挡住几条线上的梁军楼船,迫使他们不能前进,不能阻挡大部分梁军楼船,而何小福他们现在又冲过了那条线,自然会面临梁军楼船的拼死阻截!
何小福急得顿足,他们乘的是走舸,梁军水军楼船阵中自然也有走舸。
“梁军运兵船想走!”有军士突然指着前面急切大喊。
“别慌!梁军走舸没提起速度,反应快冲上来的也只有几艘,不怕他!谁敢挡在前面,能避就避,不能避就撞死他!”何小福一边喊话一边低头避箭,到了梁军阵中,箭雨的压力更大了,百战军举起的盾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好消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离梁军运兵船已只有咫尺之遥!
何小福盯着前方不远的一艘梁军运兵船,嘶吼道:“前阵清道,后阵前冲,各自寻找空隙撞上梁军运兵船,主要目标是前两艘连舫!”说到这,何小福大声补充了一句,“最后一道军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传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全船将士齐声大喊,声波震浪,再不需要旗官传令,不多时,军令传达到各艘走舸,艘艘走舸上齐齐吼出前进宣言:“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楼船,火势窜起。
“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走舸,巨大火焰瞬间吞没两艘小船,船上的将士纷纷跳入水中。兀一落水,百战军将士一把抽出横刀,埋头游进还想游回去的梁军阵中,不管不顾劈刀而下。刀锋砍进梁军的脖子,因为水中力道不畅,一刀很难致命,但鲜血刹那间涌出伤口,染红河面,惨叫声更是不忍听闻。
“砰砰砰”,箭矢钉在船面上,力道和密集度都大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担心,小船会不会被箭矢射翻。何小福面无惧色,眼中竟然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正准备掉头的梁军运兵船已经近在眼前。
走舸中,点燃数只火把,在白日里这些火把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但何小福却得意的不行,他大吼一声“放”,满船的火把立即丢入船面,火焰点燃油膏蓬草,立即燃烧起来。
“走!”何小福招呼一声,和众将士跃入水中。
十余步的距离,在何小福跳入水中后,走舸撞上了梁军连舫船身!
“轰轰”的火焰爆炸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在水中,露出头的何小福也能感觉到热浪,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就见走舸上的冲天大火,已经附上了梁军运兵船!
在他之后,数条走舸,先后撞上那艘梁军连舫,火势连成一片,往上飞窜。
看到这一幕,何小福脸上荡漾开一圈幸福的笑容。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飞来,在何小福耳边落入河面,惊得何小福一跳。他嘿嘿一笑,招呼周围的百战军将士,“快回去!”
众人于是往回游。
远近的梁军楼船上,箭雨不停射向河面,何小福等人回程的路格外危险而漫长,因为缺少楼船和盾牌的掩护,但凡露头,很容易就被射中,只十余步的距离,何小福身边已有几名百战军将士丧命。
“埋头,脸朝下,只露头盔在河面!”何小福大声招呼。
众将士纷纷照做,果然减少不少伤亡。但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忽然有梁军走舸急速而至,走舸上,梁军或放箭或者手持长兵,近到百战军将士面前,箭雨齐发,长兵刺入水中,顿时有不少百战军将士遭了秧。
“干你娘!”何小福急得大骂,却无济于事。
他们烧了梁军的船,完成了此行任务,却深陷梁军阵中,想游回去,比登天还难。
眼看河面上冲出越来越多的梁军走舸,越来越多的百战军将士送命,何小福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但眼见数艘梁军楼船燃起冲天大火,像是火莲花一般开放在河面上,何小福觉得,自己死得也值,至少,陪葬品不少。
“都头,我们回不去了!”箭雨在他们身周不停落入水里,何小福身边的军士凄声道。
“哈哈!”何小福一阵大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人死鸟朝天,怕什么!”看着身边的军士,何小福的眼中有泪水,但他昂然道:“军中教你我识字的先生不是说过么,死得其所,虽死犹生,军人,死算个鸟!”
军士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道:“都头,看,我们的人!是孟将军来接应我们了!”
何小福一怔,向河面望去,果然就看到约莫二十艘走舸,冲进了梁军楼船阵中,向他们疾驰过来。
“哈哈,命不该绝,快游过去!”何小福振奋大喊。
来的确实是孟平,走舸到了何小福这群人中间,船上竖起书面大盾掩护,将水中的人一一救起。
何小福上了船,靠在船舷后大声喘息,看着身旁的一脸肃然的孟平大声道:“孟将军,你本不必来的,你这一来,可能救的人还没死的人多!”
孟平看了何小福一眼,摇头认真道:“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因为救人要死人,便不救人?百战军,不会丢下同袍不管!”
何小福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心中感觉暖烘烘的。
“况且……”孟平忽然指着前方,“梁军的连舫,还没被烧毁!”
“什么?”何小福大惊,连忙去看,果然就见不远处,梁军连舫虽然被几艘走舸撞上,但是火势却被扑灭不少,火没有烧穿连舫厚厚的船体。
大火烧船,火势够大可以烧死船上人马,火势不大,烧穿船体,船也能沉入水中,淹死船里的人。毕竟在北国会水的人不多,而在这种大河中,不懂水性的人只要片刻就会被吞没。
孟平出发时,是在全军几千人中挑选了几百懂水性的人,因此才有走舸袭船。
“这船,必须要烧掉,否则百战军此行任务完不成,就是白费力气。”孟平看着前方正色道,“还需要两艘走舸撞上去!”
经过了这么些时候,梁军早已反应过来,再冲上去撞船,不管成与不成,去的人都注定回不来了。
几艘走舸冲向梁军连舫,孟平这艘走舸旁,驶过来一艘走舸。
孟平这艘走舸上有油草,那艘走舸上没有,可见那艘走舸是来接人的,那么孟平这艘走舸是来做什么的可想而知。
孟平站起身,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荧光,对一身是水的何小福道:“回去告诉军帅,就说——孟平,不回去了。”
第100章 三个锦囊
书房中的油灯静静亮着,小指头大小的火苗微微抖动。
书桌前李从璟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毛笔下的宣纸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隶书楷字,很工整,工整中透露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李从璟攻下怀州才月余,各方面的事务千头万绪,他要将怀州治理得好,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怀州虽然有莫离和卫道一个治州,一个治军,但作为真正的执牛耳者,李从璟只会比他们更累。
写完手中的东西,李从璟放下毛笔,拿起宣纸将墨迹吹干,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微微笑了笑。将宣纸折放好,李从璟大大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位置高了,总领军政之后,李从璟再亲自披挂冲阵的机会无疑少了些,一些小的战役,只需要给交麾下的将领就能完成,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可避免多了起来。
“也不知孟平在黄河边上这一仗,打得如何了。”李从璟呢喃一声,对孟平这个发小有些挂念,站起身,心头却突然没来由狂跳起来。
心跳骤然剧烈来得如此毫无预兆,以至于勾起一丝痛意,李从璟皱眉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书桌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从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院中没什么景致,怀州城的月色也不比淇门特别,浓郁模糊而旷远的夜色,稍稍撑开了一点李从璟的心怀。但他总觉得今日的夜,好似别样压抑。
弯月高悬,静默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整个府邸,能不敲门就进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董小宛。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放着一碗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