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老爷!”老管家答应的欢快,好像也跟着乐了起来。然而转过身的时候,老管家嘴角却露出浓烈的鄙夷之色。
老管家转身之后,李有财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片刻之后,李有财已经坐在厅堂之中,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厅中的歌舞。
丝弦管竹之声萦绕,酒色之气升腾,厅中一群娇美的小娘子翩翩起舞,舞得是久负盛名的霓裳羽衣舞,摇曳的烛火中,李有财笑容轻佻淫乱,活脱脱的一个酒色之徒。
但见居中一位小娘子,一身大红衣裳鲜明而耀眼,旋转间裙带飞扬,美不可言,略施粉黛下的脸蛋极为可人,圆润饱满却不显得肥胖,像初熟的红苹果,尤其是一双水灵的眸子,分不清是狡黠还是清纯。
厅外,老管家往屋里望了一眼,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人道:“不用看了,除却当值的都去歇着吧,这老王八性子一起,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你我可没那个闲工夫站在这腰疼。”
一个年轻的仆役陪着老管家离开,一脸蔑视,“本以为节度使死后,这老小子会趁机揽权,哼,没想到这鸟厮早已经没了雄心壮志,就惦记着酒色了。”
“惦记着酒色有什么不好?”老管家双手插进袖中,边走边道,“省得你我费心。没他这个刺史瞎折腾,城中那些大族找不着靠山,也不会自不量力与朱家为敌。”
说到这,年轻人皱眉道:“节度使死后,这城中可不平静,现在小朱指挥使也死了,无异于雪上加霜,城中那些见利眼红不认娘的主,这会儿可要动起来了。您说,小朱指挥使的死,是不是就是这些人作祟?”
“这些事,还是回去说吧。”老管家道,随即冷笑,“要对朱家发难,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屋中,正在起舞的红衣小娘子,踩着舞步到了李有财桌前,竟然径直坐下了。不仅坐下,而且还拿起桌上的青花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那模样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自然。
喝完,一抹嘴,小娘子满足的打了个酒嗝,这才懒洋洋道:“他娘的,可算是走了,这舞跳的,累死老娘了。”
她这话说得极为粗鲁,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她面目可憎,反而更添几分动人之色,就像她明明小小年纪,自称老娘不会让人反感一样,只会觉得她憨态可掬。
李有财斜靠在椅背上,苦笑一声,看着红衣小娘子道:“第五姑娘果然是巾帼英雄,喝酒的样子都这么霸气!”
第五姑娘捡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白了李有财一眼,边吃边含糊不清道:“刺史大人夸人的水平真不怎么样,怪不得你在孟州这么不受待见。”
说到这,第五姑娘忽然认真起来,“还有,是不是巾帼英雄,你说了可是不算的。”
李有财饶有意味问道:“不知谁说了算?”
第五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即很肯定的给出了她的答案,“自然是军帅。”
说完又补充道:“桃统率说了也算的。”
李有财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竟然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如此认真回答,一时有些讶然,但不等他表达这种讶然,眼前这位红衣小娘子突然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李有财,你老是盯着老娘看作甚?老娘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这样没遮没拦的看,懂不懂一点君子之道,礼仪之度?!”
李有财长大了嘴巴,一脸呆滞,哑口无言。
虽然与这位小娘子已经接触颇久,但李有财仍是把持不住对方的脾性,其实他很想问,难道你就不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出来杀人越货的事都干了,抛头露面到这个份上,还生气我多看了你一眼?
当然,这话李有财是不敢说的。
因为面前的小娘子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极为凶悍和残忍,李有财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姓氏古怪,名字更加没有道理的小娘子,以舞姬的身份带着一班人来府上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将他揍成了什么模样。
李有财记得,第五姑娘揍完他之后很得意的说,这是让你相信我们实力的最有效方式,当然,这事你得保密。当时,已经被揍成猪头的李有财欲哭无泪:我都被你揍得娘都不认识了,你让我保密,你让我怎么保密啊?
第五姑娘很不讲理的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很讲道理的样子,让李有财都生出一股自己抱怨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
“朱茂财已死,朱家在军中有重量的代表人物已经所剩无几。不出意外,皇甫绍接下来会扳倒罗大明,届时,他的威望无人能及,当在事实上掌握节度使的权力,到了那个份上,他自会清理城中尾大不掉的朱家。”第五姑娘终于说起了正事,“现在,你应该不怀疑,我们真能帮你拿回刺史应有的权力了吧?”
“当然,你仍旧可以怀疑。”李有财还没答话,第五姑娘却又自顾自思考起来,“毕竟军帅大胜戴思远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不过应该也快了。等军报传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有财沉默了一会儿。
他沉默完,抬头,发现第五姑娘正直愣愣的看着他,双眸发亮,一副“你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的样子。
李有财沉声道:“若真是如此,李某自然不会辜负第五姑娘的好意。不过,你们真的相信皇甫绍会受你们控制,不会在借你们的手处理完竞争对手后,过河拆桥?”
第五姑娘呵呵低笑两声,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
李有财纳罕,“二,是什么意思?”
“二,军帅说,是很白痴很傻的意思。”第五姑娘认真的解说了一遍,随即恼火的瞪了李有财一眼,愤怒道:“本姑娘不是说你二,是说你刚才的话,错了两个地方!”
李有财表情真的很二的看着第五姑娘,问道:“哪两个地方?”
“其一,帮你拿回你刺史应有的权力后,你不用谢我,应该谢军帅。”第五姑娘老神在在道,“其二,我们不需要皇甫绍不过河拆桥,他若合作到底,自然好,中途生变,我们自然有能力解决掉他这个后患。但无论之后如何,我们借他的手,让河阳军乱成一团成一盘散沙的目的,都已成不可改变的事实。到那时百战军逼城,孟州轻而易举可下。”
说完,第五姑娘看向脸色微变的李有财,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道:“当然,你不用怀疑我们会卸磨杀驴,在用完你之后对你不负责,军帅对合作者的态度如何,在怀州已有前例。”
说到这,第五姑娘站起身,淡淡道:“当然,你也没有选择。你等了六年,等来了军帅,要是错过了大唐这只大腿,你要想再翻身,还要等多少年?这天下又会给你多少年?”
第五姑娘拿起一颗葡萄,缓缓剥着皮,“还是那句话,现在你仍旧有选择放弃的权力,我们从不强迫别人做任何事。只不过孟州打下来之后,刺史就不是你了。”
李有财怔了许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却没能压下他心头的滔天巨浪。眼前这位年轻的像个娃娃的小娘子,给他的震撼太大,起初他只是惊讶她的手段,现在,他不得不惊讶她的心机和对人心的把控。
李有财早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任何事他都会在仔细权衡之后,再去选择,如果当下的事真不能成,或者风险太大,他宁愿再等六年。哪怕是再不能爬起来,至少不会摔死。
但,一个闻所未闻的军情处,辖下的一个小小头目,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都能有这份智慧,这件事谋划如此缜密,成功的几率多大?他该不该有信心?
李有财看向眼前的红衣姑娘,正色道:“第五姑娘不必怀疑李某,只要李军帅大胜戴思远的消息传回,李某自会动手。”
第五姑娘笑了笑,酒窝浅淡清丽如百合,然后她平平淡淡说了一句话,“到了动手之时,我们会先将你府上的朱家眼线清理干净。”
一句话,杀机重重,但从她嘴里说出来,跟要去买盒胭脂的性质没有差别。
“说起来,你能容忍朱铨周将眼线派到你眼皮子底下,甚至还用他的人做管家,韧性之大实在是让人敬佩。”走之前,第五姑娘看似随意念叨了一句。
李有财苦苦一笑,心说不如此,怎能让朱铨周彻底放下对我的戒心?
忽然,李有财心中一惊,额头上冷汗密布。
第五姑娘最后那句话,实际是在敲打他。
望着红衣姑娘远去的背影,李有财怔怔道:“真是个……妖精!”
“不……是妖孽!”
第110章 打铁匠,使刀人
从阳坝到孟州的路不止一条,但官道却只有一个,因为轻车简从,为了避免与败回孟州方向的天威天武军相遇,李从璟不得不在军情处锐士的带领下,抄了小道。
阳坝之役结束后,李从璟让李绍城带百战军押送俘虏的梁军回怀州,自己带着君子都二十人,直奔孟州方向。随着战事变化,现在战场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孟州,李从璟自然要赶过去坐镇指挥。
一路风驰电掣,直到孟州城东三十里之外。
怀孟之地多河川,此地处在潭水河上游,峡谷地势,外接一片小盆地,两岸多密林,山势不高——实际上怀孟之地的山势都不高。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散落在这片山河,金灿灿的别有一番风情,很文艺很浪漫。
附近有个小村落,炊烟袅袅,虽然房屋不大甚至颇为简陋,土墙斑驳,茅草屋顶略显单薄,但村里奔跑的孩童,不时传出的鸡鸣犬吠,还是让这个村落充满人味和温馨。
河边,坐在河滩上的赵象爻,出神的望着村子,一动不动已经近半个时辰,好像失了魂儿。皮大成担忧的看着他。
两人的模样,就像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在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二爷……”皮大成忍不住轻声叫赵象爻。
赵象爻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精瘦的脸上竟然充满落寞,他用略显低哑的嗓音道:“这个地方,曾今一定发生过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皮大成怔了怔,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赵象爻站起身,闭上眼张开双臂,深吸了口气,很投入的说:“因为空中充满了情人的味道。”
皮大成左右看了看,他眼中只有驻扎于此的几千百战军,实在是不能理解赵象爻的逻辑,他摇了摇头,却鬼使神差地问道:“二爷的情人是谁?”
“当然是大……”赵象爻很自然的开口,话出声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开眼,怒气冲冲的望着皮大成,“你娘的皮大成,竟然敢套二爷的话?!”
皮大成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很无辜,道:“二爷你还没说出口呢,没套出来。”
赵象爻冷哼一声,一甩衣袖,眼神重新落在村子上,眸子里瞬间充满回忆,问皮大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跟当初山寨下的村子很像?”
皮大成很认真很费劲的盯着村子瞧了半晌,最终还是很诚实的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赵象爻转头怒视皮大成,想发火,但酝酿了半天,好歹忍住了,叹了口气,道:“你这种粗鲁的家伙,怎能体会二爷的情怀?”
皮大成闻言嗅之以鼻,心想你心中哪有什么情怀,分明只有情人。
这时,一行二十余骑从远处奔驰而来,不多时,立即有骑兵奔行传话整个大军驻地:“军帅到!”
赵象爻和皮大成双双站起身,隔着百十步向远处的李从璟行礼。赵象爻凝神看了李从璟许久,道:“军帅如此意气风发,显然阳坝之役已胜。三千打赢了一万二,军帅真不愧是真汉子啊!”
皮大成奇怪的看着他问道:“军帅大胜,怎么听起来二爷一点儿也不高兴,还分外失落?”
“不,你错了!”赵象爻转身,看着皮大成很严肃的说,“我高兴,但也失落。”
“为什么失落?”皮大成问。
赵象爻走向大帐,以一种莫名的语气道:“都说了,二爷的情怀,你不会懂的。”
赵象爻在大帐外停下,站着等候传唤。
大帐内,李从璟走到将按后,一边取护腕,一边看着面前的蒙三,微笑问道:“一切都还顺利?”
“回禀军帅,依照军帅之令,右厢军三千自出怀州后,昼伏夜行,于日前抵达此地驻扎,广布游骑,控制周围百姓行人,确保大军行踪隐秘!”蒙三挺直身板回答,“截止此时,并无意外发生!”
“好,这次行军你做的不错。”李从璟坐下来,接过军士送来的热水喝了一口,“下去吧,有事再叫你。若是军情处有人来此,传他进来。”
蒙三领命退下,赵象爻随即掀帐进来。
“军情处统领赵象爻,见过军帅!”赵象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李从璟赶了大半日路,没吃饭,到了大帐后叫了一份军餐,正开始埋头大吃,看到赵象爻进来,示意旁边的位置,“坐下说话。”
“孟州的事情进展如何,大致说说。”李从璟道。
赵象爻望了李从璟几眼,对方大口吃饭的动作谈不上半分雅致,甚至还带着几分粗野,仿佛饭菜都跟他有仇一般,不迅速消灭不能痛快,他轻声开口道:“河阳军五个指挥使已死两个,皇甫绍和罗大明内斗,李有财趁机坐收渔利,军帅得胜的消息传回孟州之后,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军情处这回制定的计划我看过,在人物选择上很细心,总体上来说没什么问题。”顺着点头的动作,李从璟咽下一嘴食物,又补下去一口汤,继续道:“接触李有财,是为了防备皇甫绍反水,让他以刺史身份联合城中力量,打开孟州城门;但若是皇甫绍一开始就打定了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主意,只怕事情明朗时,军情处已经没有机会除掉他,届时他再颠倒黑白,抖出我派人杀河阳指挥使的消息,只怕会引得河阳军同仇敌忾,若是那样,李有财纵然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孟州就攻不下了。”
“一旦孟州攻不下,天威天武军回援,那可是大麻烦。”李从璟总结完这一句,饭也吃完。
赵象爻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李从璟说得在理,最后勃然变色,道:“若是如此,那身处孟州的大当家岂不危险?”
“很危险。”李从璟点头道。
赵象爻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大叫:“李从璟!你明知大当家此行有次隐患,事先为何不说明?如此害得我军情处锐士现在身陷境地,进退两难,你是何用意?!”
赵象爻的愤怒和无礼并没有触怒李从璟,他挥挥手让赵象爻坐下,苦笑道:“其中隐患,我并非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我又不是神,也是在来的路上才想到的。你们军情处这么多人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要我想清楚,至少得给我点时间吧?”
李从璟的话让赵象爻觉得很有道理,但从感情上,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追究李从璟的责任,不服气的道:“你是军帅,看清所有事是你的职责!”
李从璟怔了怔,他没想到赵象爻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意识到这点,他甚至开始认认真真反思。
一旁的林英看不下去了,他为李从璟说话道:“孟州的事情,是军情处的任务,办好是军情处的职责,办不好是军情处的失职,若是因为军情处本身的失手导致了损失,军帅还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哪里要为你们的错误负责?如是如此,军帅要你们军情处何用?”
林英的话,让李从璟和赵象爻都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