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种意见被否定之后,许久都没有意见再被提出来。
因为已经没有意见可提。
于是众人悲哀的发现,这仗继续打下去,饶州军必败无疑,若是不打要走,饶州军却又走不掉。
这可如何是好?
韩仲锡自诩多智,这下也没了主意。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韩仲锡最后的进言是:“事到如今,大王只能先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选择一人效忠,而后求其分兵来援,掩护我大军后撤。”
这个办法倒是可行。
饶州军之所以无法相互掩护后撤,不是兵力不够,而是因为全军已无士气,经不起唐军几度冲杀。而若是有耶律倍或者是耶律德光的部曲来援,一方面可以让饶州军重拾斗志,另一方面,生力军也是一股重要战力。
而一旦饶州军脱困,无论是加入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足以让他们兵强马壮起来,对另一方形成绝对优势——也就是说,只要耶律敌烈效忠、求援,耶律倍和耶律德光是极有可能答应耶律敌烈的请求的。
不得不说,这是最后的办法,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但耶律敌烈在经过一番思虑之后,却是没有采取这个意见。
时间不多,耶律敌烈最后做出了决定——去找李从璟谈判。
众人当然不同意耶律敌烈以身犯险,他们并不是不同意这个方案,平心而论这也是一种方法,而且是能最直接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打不过就谈,这也是两军对垒常有之事,但众人不同意耶律敌烈去唐军营地,说什么也要李从璟出来,两人在各自阵前谈话。
“我军境遇如何,诸位心知肚明,那李从璟岂能不知?最多再战三五日,我军必败无疑,届时卢龙军兵锋所向,你我皆无幸免之理。李从璟手握大势,怎会多此一举来阵前与本王谈判?只有本王前去唐营,才能彰显诚意。那李从璟说什么也是唐朝亲王,声名在外,一言一行都要顾及天下人的评判,此番纵然谈判不成,料他也不至于对本王如何。诸位勿忧。”
耶律敌烈如是说道。不得不承认,他对李从璟可谓是颇为了解。
众人几番劝阻不得,韩仲锡自告奋勇,要替耶律敌烈走一趟卢龙军营,最终耶律敌烈还是没同意,韩仲锡始终坚持,耶律敌烈拗不过,便答应带他一同前去。
就这样,耶律敌烈持节出营,只带韩仲锡一人,就去了卢龙军营前。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人物,耶律敌烈的这份胆量还是让人钦佩。
李从璟正在吃饭,听说耶律敌烈只身前来谈判,手中的筷子停了停,感到有些意外,不过旋即他就想到了耶律敌烈的用意,一笑之后继续夹菜。
耶律敌烈来谈判,或者说来求和,李从璟自然没有不答应见面的道理。
李彦超问要不要摆一个陌刀阵,给耶律敌烈一个下马威,李从璟摇头否定了,他的器量还没这样小,要靠这种粗俗伎俩震慑、为难耶律敌烈。
在等耶律敌烈的时候,杜千书好奇的问:“虽说饶州军败局已定,耶律敌烈却也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起码他还有最后一个选择:向耶律倍或是耶律德光求援。这老匹夫为何不作如此选择,反而甘愿冒险来跟我军谈判?”
“冒险倒是谈不上,他算准了孤王不会对他动手,所以走一趟我军营地也没甚么,说不得还能看看我军虚实,印证一番我军是否如表现的那般强悍,有没有后劲不足的迹象。”
李从璟擦了擦嘴,让人将饭菜收拾下去,“至于耶律敌烈为何不向耶律倍、耶律德光求援,其中根由倒也不难推测。”
“还请殿下明示。”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已经在西楼对上,两人现在到了真刀真枪分胜负的时候,这些姑且不言。就说饶州军加入到其中任何一方,固然会使那一方声势大振,但却无法收获压倒性的优势。因为饶州军加入其中一方,卢龙军大可相助另外一方,这样一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李从璟语气不急不缓,“要知道,饶州军不过就是几万将士的战力,而我卢龙军一旦相助其中任何一方,代表的可是大唐帝国,分量不可同日而语,对人心向背和士气增减的影响也不是饶州军能够比拟。这也就是说,饶州军回援,最多能自保,并不能左右西楼战场的局势——长远来看,甚至连自保都谈不上。如此一来,耶律敌烈回援还有什么意义,他便是回援了又能得到什么?”
“这……便是姑且自保,难道还嫌不够么,耶律敌烈莫非还有其它奢望?”杜千书不解。
“这是自然。”李从璟喝了口茶漱口,“人们总是想要更多啊!”
放下茶碗,李从璟起身,来到大帐门口,山坡下,耶律敌烈已经被人领着进营,他继续道:“耶律倍、耶律德光两虎相争,耶律敌烈从一开始就在待价而沽,打的是损公肥私的主意。眼下回援西楼既然没有必要,不如不回西楼,求我一求,让我放他回饶州去。”
“啊?”杜千书愕然不已。
“回饶州,从此不再插手西楼风云,坐等西楼局势明朗,而后效忠胜利的一方。只要他手中还有数万大军,日后就还是契丹军界中的大人物,权势地位都不会衰减——无论怎么说,如今耶律倍、耶律德光势均力敌,日后西楼的胜者必是我大唐支持的一方,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他耶律敌烈此时不与卢龙军死磕,是为不与大唐结仇过甚,对谁都说的过去,而且他在卢龙军面前保存了相当多的契丹军力,怎么都够他向契丹皇帝交代了。”
说到这,李从璟不禁哂笑一声,问杜千书:“比起现在回西楼,最后极有可能落得一个惨败而一无所有的下场,这岂非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杜千书怔怔无言。
“真是个老狐狸老匹夫!”良久,杜千书愤愤而骂,随即拱手,“还是殿下看得透彻。”
李从璟摆摆手,“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当然,也不排除耶律敌烈此行前来,不过是借谈判的幌子来拖延时间,好为他向耶律倍、耶律德光求援亦或其它打算赢得时机——如果他一心为国、想要战胜卢龙军的话。”
这个可能性倒是也有那么一丝可能,不过杜千书明显不相信,他在意的是李从璟的打算,“若是耶律敌烈真来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回饶州呆着,殿下是否会同意?”
李从璟不置可否,“那就要看他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须臾,耶律敌烈到了帐外,李从璟这时早已回了帐中,李彦超将对方带进帐来,李从璟高坐主位动也不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淡淡看着耶律敌烈向他行礼。
“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见过唐朝秦王殿下!”耶律敌烈姿态拿捏得很好,行礼也是规规矩矩,表现出了相当大的诚意。
但是李从璟却不满意,这从他没有丝毫回礼动作的表现中就能看得出来。
耶律敌烈躬身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李从璟的任何反应,无奈,他只得再行礼一回,大声道:“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见过唐朝秦王殿下!”
这回耶律敌烈得到了李从璟的回应,不过回应他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热情客套,而是一声冷笑。而后,又没了声响……
耶律敌烈知道李从璟这是在给他威慑,作为谈判一方,此时此刻,他当然不能一直软下去,否则气势被压住,待会儿的谈判就没法进行了。
“秦王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唐朝的皇子,都是以这样的‘礼数’回应使臣的吗?”耶律敌烈抬起头。
李从璟发出一声嗤笑,“你耶律敌烈也知‘礼数’二字?孤王还以为面前站着的,是未受教化的野人呢。”
耶律敌烈脸上有了愠怒之色,“秦王无端如此侮辱在下,实在是让天下人耻笑!”
“无端?”李从璟笑容冷冽,“看来你还不知道你错在何处,那好,孤王不妨教教你,免得你待会儿被轰出营外,都还不知道为何。”说着,李从璟身子稍稍前倾,神色严肃,语气加重,字字掷地有声,“孤王告诉你,大唐是君,契丹是臣!臣子见君,当自称臣下,行跪拜之礼,而不是口口声声什么南院大王,还把腰杆给我挺得这样直!你官职再高,头衔再多,也都是君王所赐!在君王面前,你只是臣子,与百官诸臣并无不同!天下礼数众多,君臣之礼位在第一,你身为臣子,岂不知恪守臣子本分?!”
一席话,如惊雷落地,斥得耶律敌烈也不由得一愣。
“耶律敌烈!”李从璟神色睥睨,眉宇间的威严不容触犯,“还不给孤王跪下!”
第702章 军失将当亡
耶律敌烈的脸色精彩极了。
他有心怒吼一句“李从璟你不要欺人太甚”,但又的确没有豁出去的胆气。
四年前的西楼协议,白纸黑字写的清楚:契丹向大唐称臣。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耶律敌烈身为契丹南院大王,没有哪个大唐使臣会一定要他下跪,但今日不同,坐在他面前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大唐亲王,无论从哪个层面说,李从璟要他行跪拜之礼都不过分。
当然,耶律敌烈可以拒绝。
然而眼下卢龙军将饶州军打得找不着北,他主动前来求和,本就不是什么底气十足的事,那数万将士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耶律敌烈也硬气不起来。况且,看李从璟的架势,若是耶律敌烈不行这跪拜之礼,他说不定还真会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而后将他杖责一通,丢出营外。
毕竟李从璟口口声声君臣之礼,占据了大义名分,要他行礼是名正言顺,就算他今日挨了杖责吃了亏,来日也不会有人指摘李从璟的不是,说不定还会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句“秦王真威风”!
——那就真是吃亏不讨好,丢人丢到家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番挣扎,耶律敌烈最终只能强忍着怒气,乖乖俯身,全了那跪拜之礼,“敝臣……耶律敌烈,拜见秦王殿下。”
低头的那一刻,耶律敌烈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而后他听到李从璟不咸不淡的声音,“起来吧。”
李从璟手握强军,背依强国,本身也是强势之人,莫说耶律敌烈是来求和,就算耶律敌烈是来宣战,李从璟该要他跪拜的,一样不会给对方打折扣的机会。手握大势还不能肆意扬眉,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说吧,此行来我营中,所为何事?”李从璟乜斜着耶律敌烈,老神在在,那副神态,就差在手里握两颗核桃打转了。
耶律敌烈站直身体,中气十足道:“两军连日累战,士卒伤亡无数,为两军将士计,本王……臣,请暂息刀兵。且我契丹与唐朝,本就是交好之邦,此番交战,虽说事出有因,却也非是顺应民意之举,更不利两国邦交,臣有意……”
“罢了罢了,不必长篇大论,孤王没那个闲心听你掉书袋!”李从璟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看着耶律敌烈,“开门见山,直接说,你是不是想求孤王放你一条生路,让你退回饶州?”
耶律敌烈张了张口,一时无言,心道不对啊,这李从璟不按常理行事啊,没听说这厮性子这般火爆这般没有耐心啊……
李从璟见耶律敌烈不说话,眉州皱了皱,“你要有其它打算,但可说来,孤王没闲心去猜你的心思。”
“这……”耶律敌烈心说我也没说不是这样的心思啊,你说话也太快了,一点都不稳重啊,再说这心思就算被你说中了,我能轻易就承认吗?什么事都被你料到,那我还谈个屁啊谈……
不等耶律敌烈措辞完毕,李从璟又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不愿说,不如由孤王来说好了。你若是来求和,孤王也同意止了刀兵,这就好办了,饶州军就地解甲、缴械,军中百夫长以上、你之下的将领,悉数进我卢龙军营,而后你可以带‘饶州军’回去。若你不是来求和……那你就没道理跑这一趟了,你不会真不是来求和的吧?”
李从璟吐字极快,寻常人谈条件,就怕对方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这李从璟却好似唯恐对方听清每个字似的。耶律敌烈正在想李从璟提的条件,心说也太他娘的苛刻了,这他娘的是人能提的条件吗?
——没了甲胄军械也就罢了,军中军官一个都不剩,那军队还叫什么军队?遇到土匪都打不赢。有此二者,就算这趟能回到饶州,但没个一年半载,饶州军根本缓不过气来,而要恢复昔日战力,更非三五年之功……
不等他想明白,立即又听到李从璟的问题,耶律敌烈不得不回答,“臣是来请求暂息刀兵……”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孤王给你半日时间。半日后,卢龙军来接纳军官、甲胄军械。”李从璟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细节你跟李彦超谈,孤王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耶律敌烈阴沉着脸,“殿下提的条件未免也太苛刻了,这般不给人回旋的余地,着实有些欺人太甚。饶州军虽然战事不利,但未尝没有一战之力,殿下这般逼迫,就不怕惹得饶州军群情激奋,输死一搏,与卢龙军鱼死网破吗?”
“那就打啊!”李从璟无所谓的耸耸肩,“别怪孤王没提醒你,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最迟明日就要开战,想必到时候战况会激烈得很,这里距离西楼可不远,届时西楼交战的动静传过来,定是十分悦耳。孤王听说这些日子你营中出了许多逃兵,怕是后天你一觉醒来,不用卢龙军来打,你营中就要空一半吧?”
李从璟戏谑的看着神色纠结的耶律敌烈,“打?耶律敌烈,你拿什么跟孤王打?我劝你还是早点走,否则孤王一旦改变主意,你的饶州军……就将从世间除名!”
耶律敌烈浑身颤抖,过了好半晌,终于认命,悲怆道:“殿下果真能信守承诺?”
“君无戏言。”李从璟大手一挥。
眼见耶律敌烈神色灰白,一瞬间如同老了十岁,李从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决胜沙场,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你输得不冤枉,何必这般要死要活的模样?”
最后李从璟摆摆手,如同驱赶苍蝇一般,“李彦超,带他下去。黄昏之前,让饶州军滚蛋,孤王还等着去西楼看大戏呢。”
“是,殿下!”
……
不久之后,卢龙军摆阵出营,铁甲森森的锐士,威风凛凛降临万马坡前。
数万饶州军士,卸了甲胄,去了兵器,茫然垂头分作几大团杵着,黑压压一片如同羊群。在他们面前,甲胄、兵器堆成山峦,春风吹过,那些山峦轻声低吟,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懦弱无能。
除此之外,另有数百名军士与大队人马分开,被放在最前面的位置,却是都被绑着手。这些将官中倒是不乏面目可憎、目露凶光之辈,只不过到了此时,他们仇视的目光只会让人觉得无力而悲哀。
前些时候,他们是饶州军的中流砥柱,是契丹军的精锐骨干,而现在,他们是被遗弃的人。
往后,他们将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终其一生都将不复有策马挽弓的机会。
作为战士,他们被剥夺了最后的尊严,作为军队,他们的荣耀在此刻被践踏的渣都不剩。
徐旌带领精骑围上这数百饶州将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片刻,这才挥手让专人来核对他们的身份。此刻,他面前的这些人再不是敌军将官,而不过是一批没有生命与灵魂,等待被交接的货物罢了。
过了许久,徐旌在得到汇报之后,策马回到山坡前的阵中,向李彦超传达了一切无误的信息。李彦超回头向军营望了一眼,那座最高的角楼上,李从璟冷眼旁观着这个过程。
“带回去。”李彦超下令。
徐旌嘴角一动,笑容里有一股惯有的狰狞之色。他的部曲早在待命,这时便挥动马鞭,像牧人驱赶牛羊一样,将那些饶州军官赶向军营。
天色晴好,四野并不苍凉,在这个勃发的季节里,一切都充满生机。然而那数百将官在被驱赶上军营的时候,却如一潭死水,让脚下的草地都没了呼吸,他们的背影说不出的凄凉,那偶然回头的双眼,似乎流下了一串串血泪。
交接完毕,耶律敌烈来到李彦超面前,行了君臣之礼,在得到李彦超的首肯之后,他如释重负,道了一声谢,随即迫不及待回身而去。
数万已经不能称之为军人的青壮,在这个如血的黄昏中默然转身,窸窸窣窣朝着饶州方向移动,他们是死中求生之人,此刻得到了生的机会,却没有一人觉得庆幸,更没有丝毫欢快的气息。
他们是日薄西山的日头,是暮色沉重的老人。
“这支军队,哪怕三五年后拥有完整的甲胄军械,哪怕军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都补齐,也不是一支能决胜沙场的军队了。”李从璟望着那团充满末日气息的黑云,“他们的命运,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