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许朝她挥挥手,避开脚下放着的一筐鸡蛋,坐到了副驾驶上,康从新将康康放安全座椅上,回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吉普车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这还只是白凤梅给他们准备东西的一小半,再装下去就没人坐的地方了,白凤梅才不得不放弃。她计划着要亲自把这些送过来,顺便来儿子儿媳妇家认认门,军区大院距离他们小家太远了,他们平时要上班,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过去,那她这个退休的就时不常地过来看看好了。
颜如许坐上了车舒了口气,这两天住在康家,每天和长辈、妯娌相处,说话、做事都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考虑下是否欠妥,无形之中给自己增加了心理负担,就觉得有些累,现在想着马上要回到自己家了,心情无比放松。
“谢谢你”康从新拍拍她的手。
颜如许对他笑了笑,回握了他的手,而后抓起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好好开车!”
过了几年离群索居的生活,她改变了许多,康从新的回归逐渐让她找回了从前的自己,为了康从新,她便是再不适应也会去克服的,会努力融入到康家大家庭中,与同样爱着他、惦念他的人和睦相处。
康从新直接开车奔着市委大院而去。提前跟颜良深打了电话,他们来到的时候,王招娣正站在院子外头手搭凉棚、踮着脚往远处张望着。看到他们的车立刻手舞足蹈地跟颜如许摆手。
看她这个样子,颜如许心里头有些发沉,是不是颜如玉的情况又严重了?
车子停在门口,还没有停稳,王招娣就急忙忙上来想要拉开车门,同时往院子里头扯着脖子大声喊:“老颜同志,他们来了。”
然后隔着一层窗玻璃对着颜如许谄媚的笑,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车里头喵,看到车里面几乎快要掉出来的东西时,又掩饰不住的羡慕。
颜如许推开车门,王招娣连忙往边上让了让,说:“哈哈,军区条件待遇就是好哈,给你们拿了这么多东西,你们就小三口,这些东西得啥时候吃用完,可别放坏喽。”‘
康从新下车,礼貌性的对她点点头。
王招娣说完,就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没有经过大脑,直接顺着嘴就秃噜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夫妻两个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要是他们真往下拿东西到底要不要推辞一下呢?那自然得推辞的,不过最多推辞两下就要收下的,不然人家当真了怎么办?
王招娣不受控制的浮想联翩,却发现这夫妻俩一个去后座抱儿子,一个就在旁边等着,两人谁都没有要从车里往下拿东西的意思。
王招娣很失望。但马上她就甩了自己一巴掌,自己咋就分不清个主次呢,这都啥时候了还惦记这些东西。
康康一下车就看见王奶奶在挥巴掌抽自己,他本来想自己跑进姥爷家的,立刻停住,勾住了爸爸的手。
康从新大手放在他的头顶:“别怕。”
王招娣看到了康康,也知道他被自己给吓到了,连忙去看康从新和颜如许的表情,他俩脸上都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还好,他俩应该没把自己当成精神病。自己被当成精神病不要紧,可别连累到颜如玉。她抽动着脸庞,对康康笑了下,说:“康康也回来了。”
康康没向往日那样热情的喊她“王奶奶”,而只是点了点头。
颜如许:“先进去再说吧。”这里是市政大院,王招娣那么大嗓门,动作要那么夸张,这样站下去,她不定又会做出什么惹人非议的事情来。
她当先一步跨进院子,王招娣最后一个进来,还把大门关上了。
颜良深在门口等着他们,见到康康后,又是一番亲热。
这次颜如许一家三口在康家住了好几天,颜良深很羡慕,心里头也酸溜溜的,再加上颜如玉的事儿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着实让他轻松不起来。
“家里都还好吧?”颜良深等康从新跟他打了招呼,便领着小三口往客厅里走,而后又落后一步,跟颜如许并肩而行,悄悄的打量着女儿的神色。
“都很好,康康爷爷奶奶让问您好。”
颜如许的神情疏朗开阔,并没有看出不高兴的意思,颜良深心中欣慰又有些酸楚。他这个父亲当得着实尴尬,既想关心女儿,想更多参与女儿的事情,又怕被女儿嫌弃,把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又弄僵。事到如今,他没有给女儿出什么力,反而要求女儿回来帮忙,他有些愧疚。
颜如许眼睛在客厅扫了一圈,问颜良深:“如玉去上学了吗?”
颜良深摇摇头:“在她的卧室呢,今天怎么也不肯去上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出来上了几次厕所,她妈给她送饭也不肯开门,后来还是我去送,她才肯开门,吃了两口饭就不吃了。”
颜如许也不往前走了,停住脚步问:“怎么一下子就这么严重了,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良深声音低落,“她妈打了她”。
他们身后一米远处站着的王招娣插嘴说:“孩子不听话可不就得打吗,这孩子都多少天不好好上学了,你看她做的卷子,49分,不及格,全班倒数第一,就这个成绩,将来还怎么考大学,我不打她能行嘛,再说,谁家不打孩子!”
王招娣用高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本来嗓门就大,这会儿更是扯着脖子喊,声音尖利刺耳。
“闭上你的嘴!”颜良深脸色泛青,难以忍受地喊道。
颜如许有些诧异。
因着王招娣,颜良深多惹出许多麻烦,但颜良深一向对王招娣多有忍让,这在颜如许看来就是纵容。要不是颜良深的忍让纵容,也不会把王招娣纵得进说多年,当了多年的高官太太,依然是山野村妇的做派,毫无长进。
颜良深舍得高声斥责她了,看来王招娣是真的把颜良深给惹恼了。
王招娣被斥责后,终于闭上了嘴巴,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颜如许要跟着颜良深进书房,便赶紧快步跟上。
她自然知道颜如许此行的目的,她自己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无计可施,才把希望寄托在颜如许身上。颜如许没来时,她时时刻刻念叨她快点来,听说颜如许没有第一时间来家里,反而去康家休婚假时,她要被气死了,恨不能立刻就给颜如许、康从新打电话,大骂他们一顿,可惜她不知道两人的单位电话。
她去找颜良深,当着他都面,大骂颜如许是狼心狗肺,石头心肠捂不热,亲妹妹都成这样了,她却跑去婆婆家讨好公婆去了!
也是那次,颜良深被她气狠,说她没有资格评判颜如许,说她那些小心思小算计他都知道,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可理喻,让她滚。
那次之后,她才知道,颜良深骂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是不带脏字的,绝大部分的词语她都听不懂,但她看得懂他眼中的愤怒、厌恶,像她在乡下时,看那些得了传染病人时候的表情。
从此之后,颜良深撕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她,终于爆发出来似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在斥责她。
王招娣很难过,非常的难过,她又仿佛回到了刚送走大女儿那天,剜心一般的疼,家里没吃的,两天只吃了些麦麸野菜,喝了些凉水,饿得走路直打晃还得去地里找野菜,一不小心栽倒地上就比死去还要难受。
待难过之后,她想到了更现实的问题,她怕颜良深抛弃她,跟她离婚,不要她了,那时候她就又剩下孤家寡人自己一个了,这么多年了,乡下的房子土房子早就塌了,天大地大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她很害怕,心里头忐忑,却又无人可以倾诉,以往还能对着小女儿唠叨唠叨,可如今小女儿成了这个样子,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更加期盼着小女儿能够好起来,能够帮她撑腰。
所以今天颜如许终于说要过来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一高兴之下,又忘了装鹌鹑,惹得颜良深又发脾气了。
王招娣往书房走,眼看着颜良深和颜如许进了书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勇气也进去。
她是颜如玉的亲娘,她才是最了解女儿情况,最希望女儿能好起来的啊!怎么一个个的不是斥骂就是无视她呢?
康从新带着康康,两人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惯常提前摆好了康康爱吃的水果和点心。康康这两天在康家饭菜、零食都吃得多,这两天消化不太好,吃积食了,吃山楂丸都不管用了,改吃酵母片,也影响了食欲,这会儿看见好吃的都没有了以前的惊喜,他视线在好吃的上面扫了一圈,就从茶几下面拉出一个幼儿识字本来,煞有介事的翻看着,一会儿问爸爸这个念什么,一会儿问问爸爸那个念什么。
要不是康从新知道他的底细,差点以后没问到的字儿他都认识呢。
康从新觉得好笑,但脸上却不动声色,认真无比地回答康康的问题。
保姆黄姐给康从新沏上一杯茶,站在旁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康从新看见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黄姐站着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轻叹一声离开了。
康从新是这个家的新女婿,满打满算是才是第二次登门,保姆黄姐不管有什么事儿,目的是什么,都不应该绕过颜良深,绕过颜如许,来和他说的。
这会儿颜良深和颜如许去谈颜如玉的事儿,他就乖乖地带着孩子在这里等着,有需要他出面帮忙,颜如许自然会开口,她没开口她就原地待命。
康康念了一会儿,拉着爸爸让他低下头,趴在他耳边问:“爸爸,我跟你说,王奶奶一直站在那里,是要偷听姥爷和妈妈说话!”
康从新问:“你为什么觉得她是想偷听屋子里面的谈话?”
康康想了想,说:“因为她上次就偷听。”
父子两个针对偷听的问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又眼神到偷东西上,康康就想到了偷鸡的狼,然后忽然就唱了一句“今天好运气,老狼请吃鸡,老狼请吃鸡,请吃鸡。”
康从新本来跟不上儿子的思维节奏,又听儿子唱这么怪腔怪调的歌,不由得大感有趣,就问儿子这歌的来历。
康康立刻来了性质,给他大讲了一通《老狼请客》的故事,还像个长腿螳螂一般,轻手蹑脚地给爸爸表演了一番老狼偷鸡的场景。
王招娣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被康康欢快的歌声吸引着转过头去。她脑子里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小女儿颜如玉小时候也是这样爱说爱笑、爱唱爱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变得越来越内向,不爱说话交流,直至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团被小猫挠乱的线团,把她脑子搅和得乱七八糟。
半个小时后,颜良深书房门打开了。
颜如许走出来,第一时间找寻康康父子两个。
康康靠在爸爸怀里看《神笔马良》,康从新捧着最新一期的《经济学周刊》在看,两人看得都不算专心,门声一响,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同时望过去。
这场面说不出的可爱好笑。
颜如许不由得笑了,一扫刚刚的沉重。
她走过去,坐到康从新旁边,接过他递过来的温茶水喝了一口,轻呼一口气。康康往妈妈这边爬,挤在了爸爸妈妈中间,好奇的问:“妈妈,你和姥爷说什么悄悄话?”
颜如许就笑着逗他,“我和姥爷说康康这两天不听话,一直吃一直吃,吃得不消化。”
康康忙闪着大眼睛问:“那妈妈你说了我放臭屁吗?”
颜如许故意做思考状,康康眼巴巴的等着颜如许的答案。于是颜如许摇摇头:“好像没说,那我现在去跟姥爷说好了。”
康康忙拉住妈妈的胳膊:“好妈妈不要说嘛。”
“好,不说不说。”
康康臭屁放得一个接一个,搞得哥哥姐姐又嫌弃他,又怕伤他的自尊心,也不敢说,就揪着卫生纸把鼻子眼堵上,坚持着跟他玩。康康一天换了好几回小裤衩,带过去的裤衩不够用了,把白凤梅笑得不行,派人去最近的商店现买,康康这才不至于光着小屁屁穿秋裤。
被儿子插科打诨了一番,颜如许心中的那点郁闷彻底消散了,她拍拍儿子,指指书房:“姥爷有点不高兴,你去哄哄他。”
康康得令,立刻乐呵呵地跑去了。
康从新注视着儿子,看他跑得很稳当地进了书房们,才搂住颜如许,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问:“很严重?”
颜如许浑身松懈,没骨头一般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康从新身上,点点头,说:“她可能有点抑郁症的征兆。”
这个后世被广泛提及,越来越受到重视的病症此时在国内还是个全然空白的,甚至,这个名词有没有被命名颜如许都不知道,她对这个病症也没有专门去了解过,但是“梦里”通过那些明星们,还有媒体的广泛宣传,还是知道了这个病症的成因、症状、表现。而国内大环境下,得了这种病症的,要么被说成是装的,矫情,要么被说成是精神病。
“我怀疑她是因为长期遭受校园暴力患上了抑郁症。她现在失眠、厌学、暴躁、易怒、焦虑、封闭自我……种种症状都和抑郁症很像。”
颜良深带着孩子去看了好几个市里有名的中医、西医。中医说孩子是肝气郁节,需得长期吃中药调理,并且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西医全方面的给颜如玉做了身体检查后,猜测可能是精神类的问题。
颜良深把中西医的结论建议分别跟王招娣说了,她立刻就炸了,什么肝气郁节,整天好吃好吃的,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狗屁的肝气郁节,还说什么精神类的问题,我好好的小姑娘,不疯不闹不打人的,怎么就精神出问题了,呸,都是骗钱的庸医!
颜良深没有带王招娣一块陪着孩子去见医生,就是怕她不管不顾地跟医生吵起来,但想着她毕竟是颜如玉的生母,医生的建议还是应该如实与她说的,可毫不意外的,王招娣又是这种态度。
颜良深相信王招娣是疼爱颜如玉的,但,她疼爱孩子的方式太让人一言难尽,也总是抓不住重点,弄不清楚主次。他想,颜如玉之所以会成现在这样,大概也有遗传的因素在里面。
康从新:“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就帮助她解决心病,这样即便不能痊愈,也能慢慢好转,她现在还小,到时候换个环境,总能摆脱阴影的。”
颜如许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觉得这个担子很重。王招娣指望不上,我父亲觉得颜如玉从小崇拜我,觉得我能够充当她的心灵导师。虽然跟这个孩子并不亲近,但想到好好一个孩子变成这样,我也有些难受。我会联想到我们康康,想着要是你没有回来,我们康康因为是单亲离异家庭在学校里也被校园暴力了怎么办,想着想着我心里就堵得慌,就特别想帮助颜如玉。”
康从新使劲儿握着他的手,想象不出,颜如许一直承担着多么大的压力,她学历高,知识面广,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注定比别人思考得更多,更长远,也因为顾虑思考得太多,她的心理负担也就更重。
康从新侧头在颜如许额头上亲了一下。
颜如许:“你知道吗,有些孩子在校园暴力别人时,他们并不以为是在做坏事,只觉得是在和小朋友们开玩笑闹着玩,甚至有时候是因为喜欢人家才要欺负人家,但却不知道对别人的伤害有多大,甚至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没办法,人性如此,所以荀子人之初性本恶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小孩子们都是在接受了知识、教育、人情世故、身边人的耳濡目染后,才慢慢变得善良的,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加强对孩子们的教育。”
康从新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微微侧身去抚摸颜如许的头发。
颜如许想到哪里就说到哪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心里头却在思考等会该怎么跟颜如玉谈话,要用什么表情、什么语调,用什么开场白,问那些问题,既要不让她反感,又要让她说出心里话。
王招娣在二楼女儿房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又拧开门锁试着开门,门从里面紧锁着,王招娣尝试了好几回都没有拧开,只能放弃。
颜如玉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听不见,王招娣在站在原地好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能离开。
下了楼就看见颜如许和康从新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她立时脸红,赶紧扭身往楼上跑,心里头砰砰直跳,脸上乎乎发热。等心跳平息之后,就是说不出的愤怒。是让她过来帮忙,又不是让她过来谈情说爱的!自家妹妹都那样的,她还有心思跟男人这样,真是太可恶了!
颜如许将要和颜如玉说的话在脑子里捋顺了一遍,又设想了几个场景,才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我去了。”
康从新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祝你成功!”
颜如许轻叹:“能让她打开些心房就算是成功了。”出现了心理问题,可不是通过一个人的一次谈话就能解决的,不管怎么样,先迈出第一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