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在擦,季念就站在边上看着。
横在两个人中间快三个月的线,扫帚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磨过去,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地蹭掉了。蹭掉的,又好像不止是地上的线。
等都打理干净了,谢执看了眼从方才开始就跟着自己边上的人,问道:“不回去睡?”
季念摇摇头:“不困。”
谢执又问:“不困站在我边上就能有困意吗?”
“……”
季念被他噎了一下,过了会儿,低头很轻地笑了声:“站在你边上就更没有困意了。”
就是想和你多待会儿,才不回去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谢执目光掠过她垂下的眼睫,和被风悄悄吹动的鬓发,看着她把那点不好意思隐藏在看不见的夜色中,隐秘又挠人。
那长睫轻轻一颤,谢执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季念听到他咳,上前替他拢了下披着的外衣:“是不是刚刚又受凉了?早知道还是我来的,赶紧回屋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令令。”谢执却轻握了下她的手。
季念愣了一下,然后就听他道:“不困便做点别的事。”
……
夜半时分,两个人就这么在正厅坐了下来。
季念面前铺着苏翘带给她的账本,侧眸看了眼正在读书的谢执,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还以为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闹了半天就是来正厅读书。
读书就读书……说得这么让人误会做什么。
她抿抿唇,低头翻了页面前的账簿,可看了会儿,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对面人的书从刚刚开始就没翻动过,明明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对面的视线,在烛光残影下,落在她身上,很久没动。
季念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翻页,阅览,指节,眼角。
光晕得不清不楚,季念终于忍不住,装作无意般抬头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执神色不变,低眉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书,合上,然后又看向她:“三小姐是在欲擒故纵吗?”
季念指尖蹭过账页。
又是三小姐,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叫自己三小姐好像是因为她叫了他一声谢公子。之后他就会很刻意地叫她三小姐——很刻意地表示不满。
她听出他的欲擒故纵是在问什么,低头:“没有,你不要急。”
谢执看着她偷偷扬起的嘴角,点点她的账簿:“别同我笑。”
不知怎么,谢执这话一出,季念便更想笑了。她忍了忍,问道:“成二今日下午说,我的三千两去处是益滁边界,但似乎那处知府范大人还是遇了难,想要请你过去看看?”
谢执:“你倒是知道。”
益滁边界离明顺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一个来回加上待在那里的日子,怎么也要近一个半月了。再没有动静,什么时候能有动静?
季念仍旧低着头,说了句她知道的。
等了等,谢执没等到她的下文,不知她到底想的什么,竟是一阵气闷。最后再度翻开书,不与她迂回了。
两个人也都是怪,都不说话,也没谁真看进什么东西,但就是都不回屋。不知过了多久,谢执再看过去时,面前的人已经枕在手臂上,露出了半边睡颜。
谢执把书仔细地合上,站了起来。
书的扉页写着几个小字,《闲云记》。
他极轻地走到季念身边,把账册抽出后一本本叠好,屈了点身子,一手从她膝下绕过,将人抱了起来。
掂了下怀里轻得要命的人,方才的气闷便都被别的情绪替代了,他微微蹙眉,将人往自己身前贴了些。
才走出正厅,季念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喃喃道:“你放我下来。”
谢执应了一声,却没有动静。反而双手把怀里人抱得更实了点,一直走到东厢房,肩膀稍用力推开门,一个侧身跨进了季念的屋子里。
走到她床边后,才把她放到被褥上。
季念一路搂着他的脖子过来,如今被放下了,手倒没松。
谢执两只手撑在季念身子两侧,侧目看了下自己颈间细嫩的手臂:“不是让我放你下来吗?”
季念看着他,似乎是清醒了点。
见状,谢执刚要起身,却不知怎么,脖子上的手突然用了力气。他没有防备,撑着的手臂屈起,呼吸相近。
谢执与她沉沉地对视。
“我忘记同你说了,” 她望着他,“皇上之前派徐公公问我要不要接下中秋小宴的操办,在觉春楼。”
谢执没听说此事,但这会儿他倒是明白过来季念先前说的别急,是急不来,既然今上有令,定是要先将精力放在中秋宴上的。
他呼吸有点重,扫开散在自己指尖的发:“是好机会,你应当接,你也可以做好。”
“我也觉得是,” 季念抿抿唇,“但我还是打算拒了此事。”
她勾着他,道,“就说,益滁边界闹了饥荒,我作为觉春楼的掌柜,不止想做捐那三千两银钱的人,也想亲自去那里尽一份力,你觉得皇上能同意吗?”
第27章 耳语
历来中秋月圆日, 都是在十五的晚上先摆一场主宴,这场宴设于宫中,乃家宴, 没有外人什么事。
而徐公公传话提及的中秋小宴,则是十六晚上的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每年八月十六是皇上难得带着公主皇子微服出宫的日子,赏月游玩, 所以这一席没有那么正式,说是小宴,其实就是给皇上和皇子公主们半途提供一个落脚休憩之处。
可到底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为皇家人做事,没有人胆大包天地敢拒绝。说得好听点,这是今上给了你一个好机会,要珍惜,说得难听点,便是被皇上选中了, 可别给脸不要脸。
所以季念虽然和谢执如此说了, 却也没想过能这么容易便拒了此事。做这决定压力远比嘴上说说来得大, 得拿着更好的理由和备选再去同徐公公回禀,还不一定能成。
可谁想那日她问完谢执皇上能不能同意, 谢执没多思索,很快道了一个“能”字。
此时此刻等在城门外,季念看着身旁的, 再看看正在搬行李上马车的成二, 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要带的东西不多, 成二搬完最后一个小箱子, 见季念出神的模样,问道:“三小姐,怎么了?可是忘带什么东西了?”
季念恍了个神,缓缓摇头:“只是觉得皇上答应得也太过于容易了,你家公子是因为范大人亲自送信来请,皇上又顾及过往情分,可我又是怎么回事?怪蹊跷的……”
就算她说得冠冕堂皇的,拒了中秋小宴是因为想去益滁边界为灾民献力,可皇上又不糊涂,能听不出她这是不仅拒了中秋宴还变相提了个要求?
成二嘴角僵了下,哈哈笑了两下:“哪有什么蹊跷的,您捐了三千两有功,是为今上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啊!那您还体恤圣心,想要去益滁那处将三千两都落到实处,怎么不同意?高兴还来不及啊!”
“……”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成二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看向谢执:“公子,您说对不对啊?”
谢执背着手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被成二问了,淡淡点点头:“何况今上居心仁爱,皇家体面在朝廷百姓面前不值一提,不必忧心。”
听谢执这么一说,季念方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是他说的话。
倒是成二搬了个马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狠抽了两下嘴角。
居心仁爱?前几日在宫里被皇上那双鹰眼盯了一整个下午,该忧心的都忧心完了,是轮不着三小姐忧心了。
……
到底是皇上授命,一路上有禁卫护送,吃住安全都不成问题,小半个月后,一行人便到了益滁边界。
这次请谢执前来的人是范守承范大人,兼任益州和滁州的知府。范大人年过半百,常年患有咳喘之疾,本来皇帝体恤他,已经准许他告病回乡了,却因为此次新政牵扯甚广,益滁这一片尤其闹得厉害,范守承放心不下益滁百姓,告病回乡一事便没了后文。
但其实益滁边界若是临时调旁人上任,不止范守承,皇帝也不会放心。
益滁本是一处,靠近西域边界,却因得此前战乱割让被迫分为益州与滁州两地,将益州分了出去,后来打了胜仗,又将益州收了回来。益滁两州情况特殊,没了范守承这个老人守着,怕是根本找不到能坐镇的人。
谢执到时,范守承正派人等在滁州城外。不过才过知命之年的人,两鬓却都斑白了,可杵在一众人前,却像颗百年的老松,让人看一眼便生敬意。
范守承看到谢执,拱手:“总算盼来谢大学士。”
谢执见了,立马弯腰行了个更为正式的礼:“先生折煞我了,子卿已非大学士了,先生若不介意,便还是同以前一般,唤我一声子卿吧。”
范守承和谢平生是故交,谢执少时便与他见过,谢执刚入仕不久时,还来拜访过范守承。范守承听罢,老迈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说话时,季念便安静站在旁边,并不引人注意,待到谢执有意侧了个身,范守承这才注意到她。
还未等季念开口,范守承便先一步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季大人之女季家三小姐吧。”
季念微微一愣,福身行了个礼。
范守承虽年纪大了,目光却如炬,他沉沉地看了季念一眼,随即转身递了个手势:“老夫备了接风宴,两位请。”
说罢,范守承向城中走去。季念跟着他,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范大人应当被提前告知了她会同来,可方才他没有提觉春楼的掌柜,却提了季家三小姐,她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那感觉就好像范大人早就认识她似的。
***
说是接风宴,其实也就是范守承在府衙后堂摆了一桌晚膳。
该在的人都在,季念以为用膳时难免要聊起益滁近来发生的种种,谢执也的确有意问,却被范守承制止了。
“益滁事急,却也不是急这一晚能解决的,今夜只用膳,明日我直接带你去交界处看。”范守承说完,又转向季念,“老夫先替益滁百姓多谢三小姐的三千两,今日接风宴简陋,季三小姐莫嫌弃。”
比起方才在城门口的招呼,这话听来又显得公事公办了许多。
稍顿,季念举起面前酒杯:“怎会,何况范大人为益滁百姓耗费诸多心力,哪里是觉春楼的三千两能比的,我敬您一杯。”
范守承未料到季念一名女子如此不拘束,本也是个好酒之人,没有客气,亦举杯饮了尽。
氛围倒也挺好,方才那点疑惑很快被季念当作了错觉。
范守承说完,端着酒壶就伸到了谢执的杯前。
谢执在季念边上坐着,见状,手盖在空杯上,微微低眉:“先生饶了我吧。”
范守承没收手:“子卿不给老夫面子啊,你看人家季三小姐多爽快。”
谢执笑得有些无奈:“她爱喝,我拦不住她,倒是您,喘疾在身,少喝点。”
范守承知道他,也不勉强,收回酒壶顺手就想给自己倒一杯,想到谢执的话又放下了,低哑地笑了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进了官场都不知学点人情世故,滴酒不沾。”